第15章 陪伴
曾經有一度,他總是會夢到火焰。
大片大片,明亮跳動的火焰将他包圍,融化冰雪,驅走嚴寒,帶給他無盡的溫暖。
醒來之後,卻又回到了那間空蕩蕩的屋中,他獨自一人躺在床上。黑夜是如此漫長,但卻已無法繼續入睡。他只能望着窗外,默默地等待天亮到來。直到身下床褥的餘熱漸漸散去,一切終于重歸冰冷。
窗外靜靜飄着雪。
清晨,他在一片溫暖中醒了過來。
夢境早已經結束,火焰也随之幻滅,然而溫暖卻沒有消失。這令他在完全清醒前的一瞬間,産生了深深的懷疑。
……好溫暖。
陽光透過層層茂密樹葉灑進這間林間小屋之中,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溫馨的金色裏,就好像在一個浪漫的清晨,他從一場美夢中悄然醒來,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安寧與滿足。
但是,就算是在夢境中,那片短暫而虛幻的溫暖,也從未化做如此真實的質感,觸手可及。
有溫熱的呼吸落在他頸邊,山治怔愣了幾秒鐘,緩緩回過頭去。
不期然地,一只手臂橫在自己胸口,一個胸膛貼着他的後背。原來那股包圍着自己的溫暖來源并不是火焰,而是人類的體溫。
這還是幾十年來他第一次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醒來。
昨晚一夜,他親手将多年來誓死堅守的堡壘擊得粉碎,放棄了一切抵抗,任自己的靈魂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和那條龍一同堕入欲望的深淵。最終他在放縱的激情中昏睡過去,卻意外地換來一夜沉眠,安穩地熟睡到天亮。然而當光明将黑夜驅散,一切暗中掩藏的罪孽與醜惡終将在陽光下無所遁形化為塵埃,他卻仍需要面對這殘酷的現實。好像要逼迫他面對這個現實一般,昨夜過後,龍竟然沒有像往常每一次事後那樣丢下他轉身離去,而是史無前例地,和他一起睡在這個狹小,黑暗的屋子裏,赤條條地相擁而眠。
山治望着空蕩蕩的屋頂,推開龍的身體,翻身坐了起來,腰卻被一只手臂攬住。
“你要去哪兒?”
帶着沒睡醒的鼻音,那人半夢半醒地嘟囔道,眼睛卻沒有睜開,樣子哪裏像一條警惕心和防範心極強的龍,明明就是個睡懶覺的瞌睡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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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治無視他的話,掙開他站了起來,撿起自己掉在地上的衣服。待到穿上褲子,他摸到了自己一直別在腰間的那把刀。
回頭望去,龍已經又趴在床上,睡着了。
陽光從頭頂射進小屋中,陽光從敞露的屋頂中灑射下,每一個角落都十分明亮。冷硬的臉龐因沉睡而顯得寧靜柔和,綠色的短發在陽光的照射下就像初生的青草,生氣勃勃地一片青蔥。
他忍不住站定,冷冷地注視着他,手中不知何時抽出了雪亮的刀刃。
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手臂,充滿力量的腰背和修長的大腿,輪廓分明的肌肉紋理每一塊都展露出完美的線條,體現出一個男性人類獨有的陽剛之美。一室情欲的氣味就像沉重的石塊堵在他的胸口,那時斷時續如同飲泣般的呻吟聲仿佛還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身上還殘留着放縱過後的鮮明痕跡,隐隐作痛。他不禁将刀柄握緊,直到指節泛白。
第一次是威脅,第二次是強迫,到了第三次,第四次,抗拒卻漸漸變為迎合。這條龍明明是把他當作發情的對象擄來這座島,折磨他,禁锢他,斬斷了他最後一步退路,将他所有的期待扼殺,然而,那種在痛苦和痛恨之下肆意蔓延至全身的美妙感覺,卻令他既厭惡,又難舍,就像是最甜蜜亦最恐怖的毒藥。
但是,為什麽昨晚他要說那種話?
他的眉心擰成死結,盯着他的目光遲遲無法移開。
明知不該被任何花言巧語所誘惑,卻在那個時刻,忍不住動搖了。
人類的體溫,那是他曾經多麽渴望卻不可及的東西,他付出了比生命更為沉重的代價,最後卻換不回任何一個人的陪伴。甚至曾經有一度,當快感沖破理智束縛的剎那間,他忍不住幻想着如果那個和他厮磨纏綿的人,其實是與他心心相印的戀人的話……即便只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但是,明明知道一切皆是虛假,那個懷抱的溫度卻令他貪戀不舍。
山治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把刀收回到身後,然後擡起一條腿,朝着龍的身上狠狠踢了一腳。
岌岌可危的牆壁發出轟然一聲巨響,徹底倒塌。
“起來了!”
“該死!你發什麽瘋?”
頂着一頭青筋從廢墟中爬起來,龍看着這個人類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整理爐火,準備早飯,過了一會兒,他的心裏卻産生了一絲好奇。他還以為經過昨晚的一夜,這個人類又會像以往那樣對他橫刀相向,但意外地,這一次他卻很平靜,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是終于接受現實了嗎?
“你笑什麽?”
山治突然向他投來一個不善的眼神,龍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不覺地翹了起來,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在山治眼裏看起來是那麽的邪惡而充滿挑釁意味。
“從心底裏就看不起我這個假清高的人類,現在你終于有足夠的把柄來嘲笑我了嗎?”
山治瞪着他,聲音愈發冰冷。他對龍的心理活動心知肚明,因為沒有人能在昨晚那樣的激情過後不留下任何印象,而他越表現出無動于衷,就恰恰越證明他的在意。
“目的終于達到了,你一定很得意,對吧?”
“你在說什麽?”
“別裝蒜了。”他惡狠狠地說,“不過就算你這樣想,我也半點都沒所謂,我已經不在乎了。”
“哦,那不是挺好嗎。”龍挑了挑眉,“我倒是完全不在意,也沒什麽可嘲笑你的,因為你本來又沒做錯什麽。”
他早就對他說過,順從自己的欲望沒什麽不好,無奈他實在是頑固不化。不過這樣一直對峙到現在,差不多他也該有所覺悟了,這對兩人來說都是件值得高興的好事。
“……”
面對龍如此坦然的反應,蓄勢待發的山治好像打了個空拳,他的嘴角抽搐了兩下,哼了一聲。
對,反正只是發情而已。即便是再短暫的陪伴,也勝過一個人的寂寞。哪怕那條龍說的話只是為了發洩欲望的誘騙借口也沒關系,哪怕被他看見自己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黑暗一面也沒有關系——他只是想要有誰能留在身邊,哪怕對方并不是一個人類,是誰都無所謂。反正這裏發生的一切也不會有人知道,而龍更不會向別人揭露他的罪孽。
因為他也和自己一樣,孤僻,沒有同類,在這個世界上,他根本就找不到另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利用了龍這個弱點的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卑鄙的人類。
山治不禁露出一個自嘲的苦笑。那條龍說的沒錯,人類——狡猾,殘忍,貪婪。即便是他這樣一個自诩道德高尚的騎士,在那聖潔光環的遮掩之下,也有着人性中最為自私與卑劣一面。也許,他并不是受到龍的蠱惑和引誘才會自甘堕落,而是他自己本身就已經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繼續扮演一個茍延殘喘的英雄。
“你毀了我的房子,所以得負責賠我一個。”他指了指身後的那堆廢墟,命令道:“今天蓋不起新的房子,你就別想有飯吃。”
“房子明明是被你自己踢壞的!”
“少廢話,誰叫你先掀了我的屋頂!”
山治已經做好準備,他需要去砍些新的木材,造一座更堅固、更寬敞的屋子,但龍卻突然說道:“別費事了,我知道一個更好的地方,你可以住在哪裏。”
“免談。我可不想住在荒涼的山洞裏。”
“跟我來就對了。”
“喂!等等——”
龍變出翅膀高高飛起,山治攔不住他,只得将信将疑地走出森林,一直來到湖邊,龍在空中指引他乘着小船一直劃向湖的對岸。這裏是一處并不算十分高的山崖,有瀑布一樣的水流從石縫中奔瀉而下,山上樹木花草郁郁蔥蔥,一片生機盎然。
山治在那垂縧般的銀色瀑布下仰頭張望,這般秀麗的景色他以前只在岸邊遠遠見過。他見龍展翅飛上山崖,便停船靠近那山腳下,果然發現一條掩映在樹叢中的隐蔽小路,沿着曲折蜿蜒的山路沒過多久就攀上山頂。
“這兒還真是棒極了!”山治忍不住贊嘆,在這裏居高臨下俯視整個湖面,視野極其開闊。龍站在他的身邊吹着清爽的涼風,臉上露出得意神色。“我早就說過了。”
“嗯,這次你的眼光總算還不錯,綠藻。”
注意他提到了一個特別的稱呼,龍微微皺起眉,側目。“什麽?”
“啊?哦,不用在意,只是個稱呼而已。”
早上看見他睡覺的樣子,他的那頭綠色的短發不禁讓他産生了聯系。
“啊看,你的頭發,顏色和質地的感覺不是很像一團綠色的海藻嗎。”
“我不叫綠藻。”
“怎麽會?明明聽起來不錯啊。”山治眼裏的笑意更濃,“反正也只是個稱呼而已,不然,你要我叫你什麽呢?”
“……”
龍緊擰的眉頭有所松動,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
“哼,那你又叫什麽?”
“啊?”
龍見他怔住,又重複了一遍。“我問你叫什麽名字,人類?”
“……”山治驚訝地眨了眨眼睛。龍曾經問過這個問題,但那一次他卻裝睡假裝沒聽到。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對他有關的一切都是抗拒的,但現在時過境遷,他的心境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文斯莫……”出于幾十年來的習慣,山治剛要習慣性地說出那個假名,話到嘴邊卻戛然而止。
“……山治,”他頓了頓,改口道。
“你可以叫我,山治。”
六十年來,他第一次發出這兩個字,驚覺它們已經變得如此陌生,他已經六十年沒有親口說出過自己的名字了。他浮現出一絲無奈的笑容,有幾分苦澀,卻也幾分欣慰。“知道麽,我已經有很久沒用過這個名字了,還真是懷念啊。”
“山——治?”男人重複了一遍他的發音,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聽起來很奇怪的名字,不過還算不錯。”
山治轉過頭看着他認真的臉,突然心有所觸。認識這麽久以來,從六十年前相互厮殺到變成現在這樣不得不相互陪伴的局面,他們卻是第一次彼此交換名字。
“不如再重新認識一下吧。”他朝他伸出一只手來。“你好,綠藻先生。”
“我不叫綠藻。”龍不悅地反駁,随即又不解地挑眉:“握手?這是另一個契約嗎?”
山治搖搖頭,不禁笑了。“不,這只是代表一種問候——你只要握握對方的手,對他說聲‘你好’,這就是人類表達友善的方式。”
龍驚訝地看着他的笑容,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類對自己微笑。他的眼中不再有仇恨的火焰,而是流露出和善的笑意,從他的眼中一直流入自己的胸口,令他的心中也浮起一絲暖意,與此同時還有一絲異樣的波動。
這種陌生的感覺……很奇怪,卻并不算壞。
龍看着他,學他的樣子握住他的手。“你好,山治。”
“嗯,很好。”
山治為他在文明道路上更進一步感到很滿意,對這條龍的人類改造計劃看來并沒有宣布死亡,也許他還可以做得更多。
“山治。”
“夠了,你叫太多次了。”山治撤回自己的手,用一個嫌棄的表情掩飾自己的不自在。“下次沒經過我的允許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
突然地,龍卻欺身而上,猛地推了他的肩膀一把,站在懸崖邊的山治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就完全沒有防備地從山上失足跌了下去。
“——啊!!!”
風聲過耳,失重的身體急速下落,穿過瀑布奔騰的水流,眼看就要掉進湖水裏,他不禁大叫起來。這時,一條黑色的影子卻從空中俯沖而下,一條黑色的巨龍伸出爪子在半空中抓住了他的腰,又帶着他飛回了懸崖邊,落定。
“混蛋!”山治渾身被水淋得透濕,驚魂未定,高空墜落的感覺更令他胃中翻滾不止。“想殺了我嗎?!快放開我!”
龍放開他,悠哉地變回人類,臉上卻毫無歉意可言,順勢擡手擋住山治踢來的狠狠一腳。
“只是扯平了而已,誰叫你上次把我推到水裏。”
原來他還記得那次襲擊的報複,山治怒火沖沖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盡管沒有直接掉進湖中,身上也被半空中的瀑布澆個透濕。
“還真敢說啊,難道不是你最先把我丢到海裏,差點把我整死的嗎?”
“啊?”龍想了想,似乎還真有這麽回事。“那只是那個時候的事,現在又不會了。”
他看着山治青白的臉色,“你這麽讨厭飛,難道是怕高嗎?”
“閉嘴。我才不是怕高。只是讨厭被你那雙爪子抓着。”這個被龍在半空中抓住的姿勢讓他有極大的陰影。
“下次再這樣我就宰了你!”
滿身都是水,他幹脆脫下身上的衣服擰幹,龍順着看過去,視線不自覺就落在他背後那一大片觸目驚心的傷痕上。
“……”
背對着他,山治正在用擰幹的濕衣服擦幹臉和頭發,感覺了到背後那股被注視着的視線,他的動作不由停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背後的傷疤是那樣的醜陋,猙獰,還曾經吓壞過別人,所以從那之後,即便是在炎熱的夏天他也從不赤膊。即便在龍的面前他的身體已經毫無隐私性可言,這樣直接的盯視還是讓他感覺到了不自在,就好被人窺探到自己不願示人的醜惡一面。
“不要盯着別人的傷疤看,這樣很不禮貌。”
“為什麽?我看風,也看海,為什麽不能看你?”
龍注視着他背後那一大片暗紅色的灼燒傷痕,這些舊傷疤他早在第一次給他治療塗藥的時候就曾見過,只是那時候他對此不太留意。腦海裏浮現出六十年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厮殺,那是他們彼此都不願回憶起來的一場噩夢。
“……是那個時候留下的?”
山治渾身一顫。兀自沉默良久,才淡淡道:“都已經過去了。”
雖然仍有些不甘心,直到此時此刻,他也不認為自己對過去的一切完全釋懷了,但是他已經決定将仇恨放下,雖然不知前路會有多麽艱難,也将試着邁出新的一步。
龍突然伸出手,輕輕撫摸着那片凹凸不平的皮肉,山治的肩膀瞬間繃緊了,他立刻躲開,龍的手卻沒有撤回,而是張開雙臂,從背後抱住了他。
這個從未有過的舉動令山治愣住了。
“幹什麽?”
“你是第一個,我想要去了解的人類。”
龍将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低聲說道。
“我不能保證完全消除我對人類的敵意,但我可以保證,我不會再傷害你。”
“……”
那聲音,好像情人般溫存地附在他的耳畔低語,山治心口揪緊了。龍低着頭,溫暖的嘴唇落在他的頸間,他的短發輕輕擦過他的耳邊刺得他一陣發癢,然而更加慌亂的卻是他的心裏。不想去思考他的話究竟有什麽特殊的含義,他開始掙紮。
“不要這樣,好了,放開我……”
“我想和你交配。”
“野獸才說交配。”
“那你們人類管這個叫什麽?”
“……”不想教會他這種東西,山治繃起臉,厲聲道:“夠了!今天我還有很多事要做,還要蓋房子,搬東西,沒空陪你胡來。”
龍碰了個釘子,但是看他實在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強硬态度,心裏幾分無奈,卻真的依他所言松開了手。
“那好吧,等到晚上再說。”
他頓了頓,又強調了一句:“到時候你可不許逃。”
“先蓋好房子再說!”山治打掉他的手,微微漲紅了臉,嘴上依舊強硬道:“別搞錯了,我可什麽都沒答應你。”
吓了他一跳,差點就被他這莫名其妙的話又攪亂了心境,原來他只是單純地又發情了而已。山治壓下心中那份異樣的悸動,這才松了口氣。
但是,在失去那溫暖的體溫環抱的一瞬間,卻又感到了幾分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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