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歸離
真正離別的日子,來得比想象中更快。
這兩天,島上四處不見那條龍的蹤影。自從那天早上對他丢下那番話,龍就仿佛消失在他的視野中,或者說是故意避而不見。山治也正好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因此抓緊時間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裝。
早上離開木屋的時候,這一次,他沒有再向爐子裏添柴。看着那靜靜燃燒的火焰,他怔了一會兒,卻不忍直接用水将它澆滅。待到它自然熄滅之時,想必那時他也應該走遠了。
将加固修整後的小船裝滿了儲備的食物、兩桶淡水和在海中捕魚的必備品,比起六十年前那一次傷痕累累、狼狽不堪地從這裏離開,這次他可謂做好了萬全準備,這些食物足夠他在海上維持很久,只要行駛出這片神秘的海域,運氣好的話,他很快就能碰到過往的船只獲救。
揚起船帆,終于緩緩駛入大海。
晨風中的海面一片碧藍湛透,平靜無波,混合着陽光味道的空氣清爽宜人。比起六十年前自己離開這座島的那一天,今天是個适合出海的好天氣。
周圍極靜,靜得連海浪的聲音都聽不到,就好像時間在這些波浪的身上都凝滞了一般。山治用樹幹削成的船槳獨自劃着小船,終于,他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去,那座自己生活了幾個月的孤島已經被自己遠遠甩在身後。
比起最初被龍抓來這裏時,他對這座島的恐懼陰影早已煙消雲散了,現在回頭想想,他竟還有些舍不得自己居住的那片景色優美、物資豐沛的森林,還有他精心修築的那座房子和幾個月以來自己親手制造的各種器具。想到在這座島恐怖荒蕪的外表之下,還隐藏着如此溫柔多彩的一面,這番表裏不一還真是像極了那條龍。
“……”
山治不禁又朝遠處的那座山崖望去,那裏是全島的最高處,他記得那條龍總是喜歡坐在山頂的石頭上眺望大海。
可是,現在山頂上卻是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到底在失落什麽呢?不辭而別,明明對兩個人都好。
六十年前當自己離開這座島時,雖然那時他遍體鱗傷,只靠着一條破船勉強出海,心情卻懷着獲勝而歸的喜悅與期望,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家鄉去。然而現在,他卻像個不戰而敗的逃兵一樣倉皇逃離這裏,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歸路。
短短的一個冬季,卻漫長得恍如隔世。他幾乎死過一次,又活了下來,在與一條龍無休止的鬥争和磨合之中,漸漸尋找到了一條能夠彼此共存的路。他曾想過要将他帶入人類的世界,但經過幾個月的努力,最終一切還是付之流水,以慘痛的失敗告終……不,确切地說,是他自己主動放棄了。
比起當初和龍兩敗俱傷的厮殺血搏,這一次他卻輸得如此徹底。六十年前,從龍島歸鄉的他被人們奉為英雄,龍鬥士,而如今的他,又要以什麽樣的身份歸去呢?不,比起被世人所接受,首先他該如何面對世人的眼光?難道要告訴他們自己就是龍鬥士,告訴他們自己還沒有死嗎?……果然,還是應該一個人偷偷回到山裏,繼續隐居比較好吧。
劃動船槳的雙手停了下來。一想到又要重新回到那種漫長無際的孤獨,山治下意識地再一次回首望着那已經消失在視線中的小島,胸口突然泛起一陣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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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下一個冬季來臨,那條龍會不會再去侵襲人類?
如果被人知道龍并沒有從世上消失,他們又會如何對付他?
到時候自己又該怎麽做才好?
……還能再見到他嗎?
“該死!”山治猛地站起來,懊惱地将手中的槳狠狠丢在船上。
二天之後,他幸運地遇到了一條路過的船,并被營救上船。
再次見到人類,心中卻沒有太多的喜悅,山治懷着複雜的心情,沉默着裹着羊皮氈子坐在船頭。而他的身邊聚滿了好奇的人,每個船員都驚詫地打量着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人。
這群人為首的領袖是個高個子的年輕男人,山治總覺得他的相貌有些眼熟。
“我是塔拉公爵之子伯爾曼爵士,你叫什麽名字?怎麽會獨自一人在海上漂泊?”
“山治。我所搭乘的船只落難了,只有我獨自活了下來,已經在海上漂泊好幾個月了。”
“……”伯爾曼爵士注視着山治的面孔,又将他仔細打量了一番,略帶懷疑地眯起眼睛。
“那麽,你這些天在海上漂流,有沒有在這片海域附近遇到什麽異常的現象?比如天氣的異象?比如……什麽怪獸?”
那個男人探究的眼神令山治微微蹙起眉頭,沉默地搖了搖頭。
伯爾曼爵士又道:“事實上,我們長途跋涉來到這片海域,是為了追蹤一條龍。為了找到它,我們追了很久很久,一直追到這片海域附近,但是這裏的海流十分詭異,時常有迷霧和風暴,我們迷路了。”
“……”山治的目光一瞬間變得警醒起來,他看着那個目光精銳的男人,沉默半晌。
“很抱歉,爵士先生,可是我什麽也沒看見。”最終,他只是這樣說道。
伯爾曼爵士看着他一臉疲憊的模樣,便擺了擺手,吩咐手下人安排他去船艙休息。山治搖搖晃晃地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如果我是你的話,也許現在就該下命令調轉船頭回去,故鄉的親人還在等着你們,不是嗎?”
伯爾曼伯爵不悅地皺起眉頭,“我們自有打算。”
“嘿夥計,你知道伯爾曼爵士是誰嗎?他可是我們當中最厲害、最出色的!”一個大胡子船員拍了拍山治的肩膀,“我們一群勇士集結成了一支敢死隊,這次可是發誓一定要殺死那條惡龍,為民除害的!”
“沒錯!為了今後我們心愛的姑娘不再遭受威脅,一定要殺死那條惡龍!”
“殺死那條惡龍!”
看着那些義憤填膺的勇士都紛紛點頭,他們的身上都帶着弓弩和長刀,船頭也駕着數樽大炮和火藥,山治的眉心漸漸擰緊。明明已經回到了安全的環境裏,他卻感到如此的陌生而危險。明明置身于熟悉的同族之中,然而面對這些因即将到來的血腥殺戮而興奮不已、激動得扭曲的人類面孔,他卻感到一陣陣不寒而栗。
最終,他只是對伯爾曼爵士微微點了下頭,沒有再說些什麽。一個看起來上了些歲數的男人把他送到船艙之中,給他安排了一處睡覺的地方,又倒了一杯水給他。山治對他道了聲謝,忍不住開口道:“伯爾曼,他真的有把握對付那條龍嗎?”
“呵呵,你不用介意,伯爾曼就是那種自大的脾氣。”那人笑了笑,神情中流露出一絲嘲諷。“你一定不知道吧,那條龍在他的婚禮上突然出現,差點搶走了他的新娘,令他的家族名聲蒙受了恥辱。他怎麽能咽得下這口氣?”
“……原來如此。”山治驚愕地張大嘴巴,他終于想起來了——那個叫做伯爾曼的年輕人,就是那天在婚禮慶典上,娜美小姐的未婚夫。
“可是,既然龍已經飛走了,新娘也已經安然無恙,他為什麽還要冒如此大的危險?萬一他出了什麽事,娜……我是說,新娘該怎麽辦?”
他的話令男人不禁嘆了口氣,環顧左右沒有別人,便低聲對他說道:“年輕人,勸你一句,最好不要多管閑事。這群熱血上頭的家夥是群瘋子,他們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入夜,海上突然刮起了風暴。頭頂雷雲滾滾壓下,巨浪怒吼着像要将船只卷翻吞噬,每一個船員都在風雨中死守在甲板上與風暴搏鬥,卻沒人注意到山治悄悄離開了。他放下自己的那條小船,獨自在狂風暴雨中離開了大船,調轉船頭,朝着龍之島的方向奮力劃去。
在暴雨中出海簡直是一種不要命的行為,但是,即便自己從這條船上消失,那些人也只會認為他是被暴風雨的大浪卷走墜海的吧?在風雨飄搖的海中,隆隆雷聲伴随着閃電刺破烏雲,碩大的雨點狠狠砸下,搖搖晃晃的小船被巨浪抛上抛下幾乎被颠簸散架,屢次險些在海中翻掉。山治想起幾個月以前,自己剛剛被那條龍帶回這座島的那天也是如此這般的狂風暴雨。但是現在,他的心中已不再對未知的前路充滿憤恨和恐懼。
終于,在天色接近黎明的時候,他發現海流的方向幫助自己幸運地加快了進程,自己距離龍之島越來越近了。然而越是接近島嶼的海域,暴風雨卻反而愈加猛烈,他打起精神迎着大浪奮力向前劃去,船身卻又不斷地被海流推了出去,就好像風浪在阻止外來者接近這片與世隔絕的領域。
“該死……”折騰了一夜,山治已經快要沒有力氣繼續對抗了,突然間又是一個大浪打來,小船終于被掀翻了,他從船上失足跌入海中,轉眼就被海水淹沒。
灰蒙蒙的天空中,已經可以依稀看見遠方的島嶼輪廓,然而他卻怎樣也無法再靠近一步,山治在海水中拼命向前游去,轉眼就被一個海浪抛起,狠狠甩出去。一個接着一個巨浪沒過他的頭頂,像是要将他撕碎般怒吼着。
“混蛋……”
他實在精疲力竭,在風雨中大喊起來。
“——聽到了沒有!你這條該死的龍!”
風浪的聲音蓋住了他的喊聲,但他仍然不顧一切地大喊着,直到嗆了海水,頭暈腦脹。
模糊的視野中,漸漸出現了一個黑點。他努力睜大眼睛,那個黑色的影子越來越近,終于,他看到那條龍的身影盤旋在空中,巨大的雙翼在空中宛如死神的黑色衣袍。
“總算出現了……”
龍停落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冷眼看着他泡在海水裏上下沉浮。
“什麽人,敢擅自闖入我的地盤?”
“裝模作樣的混蛋……”山治連罵人的力氣都快要沒了,只能朝它伸出一只虛弱的手,“該死,你想看着我被活活淹死嗎?”
龍沉默地看着他,一瞬間,暴風雨停止了,海面恢複了平靜。
天色終于漸漸亮了起來。山治也終于得以喘息片刻,仰頭看着半空中冷冷注視着他的龍。
“為什麽要回來?”
“你就不能先把我拉上岸再聊天嗎?”
“我為什麽要管你?”
“喂!我才剛走沒幾天就翻臉不認人了嗎?”
龍那冷酷的目光絲毫沒有一絲波瀾,它突然丢下他,轉身飛走了。
山治心中一驚,連忙叫道:“等一下!你!你這個死板的家夥!別走啊!”
然而,龍只是飛到了不遠處。它從海中撈起他那條破舊不堪的小船,抓着它又飛回山治面前,從半空中把那條船丢在了他眼前。
“我已經對你仁至義盡了,走吧。”它說道,聲音冷漠而低沉。
小船搖搖晃晃地浮在山治身旁,只要一伸手就能爬上船,然而山治卻沒有。
“聽我說,我遇到了那些人……他們想要找你複仇!”山治蒼白而濕透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不想再看到你和人類相互仇殺了,所以我回來,只是想告訴你……”
“哦,你是回來給我通風報信的嗎?”龍狹長的瞳孔微微縮緊,它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不需要。”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山治誠懇地看着龍,海浪令他的呼吸愈發急促,氣喘籲籲。
“沒錯,是我不該強迫你去融入人類的社會……但是我不想就這樣放棄!我已經想通了,就算我離開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有回來面對它。”
龍仍然停在半空中,一張沒有表情的猙獰的獸臉顯得無動于衷。
“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說謊!”
一旦經歷過有人陪伴的溫暖,便再也難以獨自守住冰冷的寂寞。當他離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忍受回到以前那樣的日子。所以,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此時此刻龍的心情。
“迷茫,仇恨,痛苦,滅亡,無窮無盡的孤獨,沒有人聽到你,沒有人理解你,沒有任何人陪伴,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
山治朝着龍的方向游過去,然而龍卻扇動着雙翼,在空中向後退了幾步,飛向了更高處。
“難道你想要一輩子與世隔絕,永遠自我封閉下去嗎?”
他仍然不甘地喊道,然而目睹着龍越飛越高,它與自己的距離也越來越遙遠,他的心卻在漸漸下沉。最終,他握緊拳頭,竭盡全力對它漸漸消失在高空中的身影怒吼。
“——你這個膽小鬼!!!”
天空是如此高遠,觸不可及,它越飛越高,直到身影消失在一片刺眼的陽光中。不知是被辛辣的海水還是直射的陽光刺痛了眼睛,山治咒罵一聲,終于還是不甘心地低下頭,視線變得一片模糊。
……搞錯了嗎?是他會錯了意,根本就不該再回來?
難道這一切努力,真的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
力氣完全消失了,一整夜與暴風雨的搏鬥他都沒想過自己可能會丢掉性命,然而現在,他沉重地閉上眼,卻想着幹脆就這樣沉到海底算了。
……
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龍的嘯聲。
他猛然睜開眼,逆光之中,逐漸出現一個放大的黑影。原來那條龍并沒有飛走,它的身影在高空中盤旋着,繞了一圈,又是一圈,然後,緩緩朝他俯降下來。
“——佐羅!!!”
他的心中重新升起希望,情不自禁地大聲呼喊着,高舉起自己的手臂。龍巨大的身影盤旋而下,尖銳的利爪捉住了他的一只手,把他提到了半空中。
龍展翅飛翔,帶着他一直飛向那座熟悉的龍之島。第一次地,被一條龍抓走,他卻感到無比地安心與快樂。終于,他們又回到了那座高聳陡峭的山岩上,龍把山治輕輕放在第一次帶他回來的那塊凸起的石階上,而後化作人形。
“你說的都是實話?沒有說謊嗎?”
他的表情仍然十分冷峻,聲音仍然是那樣低沉。他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繃緊的薄唇卻透露出內心的真實波動。
“非要逼我再說一遍嗎……你明明都聽見了。”
“哼,人在情急求救之下,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混蛋……”
山治的臉頰被海風吹得微微發紅,一頭濕發也亂七八糟,他的呼吸急促,聲音澀啞,眼神卻熠熠發光。
“我不是個輕易就會放棄的人。一年也好,十年也好,反正時間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問題。我可以一直留在這裏陪着你,等上多久都沒有關系。”
“直到有一天,你做好準備走出你的世界,再和我一起去了解我的世界。到時候,也許你會願意去看看我曾經住過的那片森林,再到我的家裏去做客,我請你喝一杯我儲藏在地窖裏的美酒……”
“只要你願意嘗試去接受的話,我一定會讓你見識到更多美好的東西,也許最後,你還會漸漸喜歡上我的世界。”
一口氣說完了這些,他深深吸了口氣,對他伸出一只手來。
“我說的都是實話。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和你再立一個龍族的契約。”
“……”
龍的雙手卻垂着,并沒有去握他主動伸來的手,他緊緊盯着他,眼中閃爍着光芒。
“已經不需要再立什麽契約了。”
“……?”山治用困惑的眼神看着他,龍緊繃的唇角卻微微松弛了,他的眉眼變得柔和起來。
“你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這就足夠了。”
“什麽意思?”
……名字?山治一片茫然的大腦中回閃過他的話,的确,他好像曾經說過……
佐羅,也就是那條龍,朝他走了過來,在他面前變為一條巨獸的樣子。巨大的身軀布滿堅硬的黑色鱗片,一對尖銳而錐長的龍角在他的頭頂向後延展,那令人畏懼的金色獸瞳靜靜地直視着他,如此近的距離之下,山治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它眼中燃燒的灼熱火焰,而這一次,他沒有再逃避。
“龍族的名字,就是最強的契約。”
龍對他沉聲說道,張開了它那雙巨大的黑翼,但這一次它沒有展翅高飛,而是緩緩地俯首在地,向山治垂下了它那高傲不屈的頭。
“從今以後,只要你呼喚我的名字,無論我在哪裏,都會飛到你的身邊。”
它用頭輕輕碰觸了一下山治的腳,仿佛在進行某種古老而神秘的儀式。是的,現在山治想起來了。他曾經對自己說過,“龍族不會對其他種族透露自己的名字。”
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自己就早已經被他認同了。
原來他早已接受了他的一切,只是自己太晚才意識到,并且差一點就錯過了。
“可惡,為什麽不早說……”
“我說過不會再強迫你。”
山治緩緩張開雙臂,抱住了它。龍的眼睛溫柔地閉上,它那灼熱的氣息是那樣溫暖,從未有過的溫暖将他完全包圍。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張開雙臂去擁抱一個人……或是一條龍,是什麽都不再重要。
孤獨的靈魂注定相互吸引,從今以後,他們都不會再孤獨了。
“佐羅,帶我去一個我一直都想去的地方吧。”
“只要你想,去哪兒都可以。”
龍扭過頭,示意山治爬到自己的背上。這是山治第一次騎在龍的身上,這種高傲而冷酷的,擁有強大力量的生靈,史無前例地向他,一個人類,展示出了馴服。
“坐穩了。”
緊接着,巨大的雙翼鼓動起強烈的氣流,它飛身而起,帶他沖入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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