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審判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厚厚的雲層，靜靜照耀着湖邊的小鎮。冰封的湖水雖然已經融化，但在仍有幾分料峭的春寒之中，湖面上那層白茫茫的霧霭還久久沒有散去。時不時從遠方傳來幾聲波浪的隐隐回聲，令這無比靜谧的晨曦平添了幾分凄冷寥落。
公爵家的院落中，那棵古老神樹的枝冠宛如一條條蒼勁的龍爪般朝天展開，枝頭殘留的花朵已寥寥無幾。一陣清冷的晨風卷過，樹枝在風中搖搖顫動，又有幾朵已然凋零的紅花悄然落下，直到輕輕飄落在地上，與那已經鋪滿一地的鮮紅融為一體，只留下淡淡幽香在空氣中彌漫。
除此之外，花園中極為安靜，靜得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
街道上也安靜極了，看不到一個人影。既沒有往日清早相互打着招呼聊天的鄰居，也不見一個孩童在門口嬉戲玩鬧。
此時，太陽冉冉升起，廣場上已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們圍聚在昔日那座為龍鬥士而建的紀念碑四周，翹首以待着将要在這裏執行的公開處刑。純白色的花崗岩紀念碑前豎起了一座高聳的十字架，周圍架起層層柴堆。在這座曾經雕刻着龍鬥士的英雄事跡，飽經了歲月風霜的石碑面前，曾經拯救了世人的英雄如今被沉重的枷鎖和繩子綁在上面。
他的面色因長久被關押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中而顯得蒼白枯槁，眼眶也深深陷了進去，身上滿是傷痕血污。也許有人碰巧會記得，也許會想起昔日那個在寒風中手持長矛獨自勇鬥惡龍的男人的英姿，如今再目睹他現在這般慘狀，準會不寒而栗。
遠處的一處高臺上，伯爾曼穿着一身華麗的英雄制服，被衛兵和人群簇擁着坐在那裏。廣場中央，一個審判的聲音開始陳述着他身上的罪孽。
“正如你們大家所看到的，這個人将靈魂出賣給了惡魔！”
“你與龍族私相勾結，出賣自己的靈魂換取長生不老，又親手殺死我們的同胞，你可知自己罪孽深重？”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
山治被綁在絞刑架上，他的四肢早已麻木，僵如化石。聽到那厲聲的質問，他擡起幹澀的眼望着天空，望着那刺目的太陽，望着更遙遠的高處，爾後他又低下頭，望着房屋，大地，和人群。陽光映射在一張張冷漠的臉龐上，那些審視着他的冰冷的目光卻沒有染上任何溫度。他的目光掃過之處，一些女人伸出手緊緊摟住自己的孩子，仿佛不想讓他們被魔鬼勾去魂魄，而孩子們還不知道即将要發生的悲劇一幕，只用一雙雙懵懂而純淨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瞧。還有更多的人看到龍鬥士背後那雙不屬于人類的翅膀，眼中紛紛射出仇恨的光芒。
“有罪！有罪！有罪！”
沒有任何反駁，也沒有任何辯解，他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罪行就已被宣判。一些激進的人憤怒地朝他丢來石頭，有些石頭打中了他的身體，又紛紛滾落在地，而他只是在那裏一動不動，被石頭砸中，臉上甚至連一絲痛苦的表情也沒有。
“協助惡魔的人，必将受到審判，接受烈火灼燒的淨化！”
人們手中高舉的火把被點燃了。
“不！山治先生是無辜的！龍鬥士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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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聲鼎沸中，他聽到了塔玖那蒼老的嗓音在竭力嘶喊。老人從擁擠的人群中奮力擠了出來，他高高舉起雙臂，想要阻攔那些人點燃柴堆，然而立刻就被推到了一邊，重重跌倒在地上，身影被淹沒在如浪濤般流動不止的人群中。
“他不是英雄！他是龍！是一條龍！”
“燒死他！燒死這條惡龍！”
“燒死這個惡魔的使者，這場人與龍的戰争，最終是我們贏了！”
“燒！燒！燒！”
人們有節奏地共同喊着口號，柴堆被點燃了，濃煙滾滾升起。千百年來積累下世世代代的恐懼與仇恨，化作熊熊燃燒的烈焰，化作鮮血祭祀的狂歡。
“不！你們不能這樣做！不能這樣做啊！”
塔玖悲痛的哭喊聲夾雜在一片嘈雜中，很快就被人群激動的高呼聲蓋住，再也聽不到了。太陽在燃燒的大火中變成了暗淡的灰色，火光翻滾着飛上天空，人的喊殺聲，咆哮聲，小孩子受到驚吓的大哭聲，持續不斷在耳邊轟鳴。
然而山治卻仿佛一尊石刻的雕像，任憑那熊熊火焰将自己漸漸吞沒，心中一片平靜。
一切掙紮，無非是一種渺茫無用的徒勞。自從他被帶回這個世界，在那個黑暗的地牢中，他始終都無所謂分清睡夢和清醒，無所謂分清黑夜與白晝。他仿佛已經深深地陷在一片虛無缥缈之中，靜靜等待着生命逐漸在黑暗中煙消霧散。
他又想起在某個寂靜的冬天，自己獨自一個人無助地躺在深厚的雪地裏，那漫長而嚴酷的寒冷像是永遠也不會結束。那個時候他曾經祈禱，如果有一天他能夠選擇死亡的方式，他希望可以在一片溫暖中漸漸沉睡，而絕對不要冰冷。
大片大片明亮跳動的火焰将他包圍，融化冰雪，驅走嚴寒，帶給他無盡的溫暖。
這樣的結束，也算是了卻他的一個心願。
灼燒的烈焰吞噬了每一個毛孔，一點點将他被禁锢的靈魂從這副空洞的肉體驅殼中抽出。他已經不會再感到痛苦，也不會再感到悲傷，漸漸地，世間所有的嘈雜聲音都随着灼熱的氣流而蒸發消失，化為一片寧靜無聲。然而這時，他卻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凄婉而惆悵的歌聲。
從前沒有時間沒有土地萬物混沌記憶蒙塵
往事如煙轉瞬即逝河水冰封化為虛無
“哪裏來的歌聲？”
那歌聲是如此清澈，婉轉，動聽，像是掠過山谷間空靈的風聲，又像冰原上奔流不息的泉水。狂暴躁動的人群突然變得安靜下來，只聽那歌聲穿透了炙熱的火光與冰冷的迷霧，傳到了他們的耳中，越來越清晰，響亮。
從前沒有時間沒有土地萬物混沌記憶蒙塵
往事如煙轉瞬即逝河水冰封化為虛無
時間如湍急河水
誰也無法從中脫身
人們不可思議地面面相觑，一瞬間停止了所有的活動，都在側耳傾聽。
伯爾曼突然臉色大變，猛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驚恐至極道：“這是龍之歌！——是誰？是誰在唱龍之歌？！”
他慌忙四下尋找，終于有人看到了，指着湖邊大叫道：“在那裏！”
湖邊的一塊岩石上，一個少女正站在那裏。她身穿一襲白色的長裙，一陣風吹下她頭頂的白色頭巾，露出一頭火紅的長發如一團火焰般在風中舞動。
“是娜美！——那個該死的女人！”
伯爾曼立刻就認出了那個少女的身影，人們也都看清了她的容貌，那人正是公爵家的小女兒娜美！
“該死！她瘋了嗎！”
伯爾曼猛地一把扯下身上的大氅狠狠丢在地上，邁開腳步率先奔下高臺，邊跑邊大吼道：“娜美！快住口！不要唱那首龍之歌！”
龍之歌三個字，宛若一個驚雷劈下。那方才還陶醉在歌聲中的人們這才如夢方醒，頓時陷入巨大的混亂。
“衛兵！衛兵！抓住那個唱歌的女孩！不要讓她唱龍之歌！她會把龍引來的！”
原本擁擠在一起圍觀火刑人群被沖散了，有士兵從那熙攘的人群中擠出去想要捉住那唱歌的少女，更多的人只是單純聽到“龍”的名字，就立刻被恐懼的陰霾攫住，吓得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然而娜美對他的警告呼聲完全置若罔聞，她只是面對湖水，宛若祈禱般張開雙臂，口中繼續堅定地唱道：
待嫁的姑娘等待着丈夫
如同等待死亡的時刻
她通身純白
仿佛穿着白色的殓衣
她注定死亡
歌聲在遙遠的天空中越傳越遠，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天際盡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一起望向天空，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惶惑不安的神色，他們屏息聆聽着風的聲音，空氣中死一般的沉寂。
伯爾曼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他想起臨行前那條龍的警告，盡管他相信龍應該已經被炸藥送去了地獄，但他的心中仍然提心吊膽、充滿了恐懼。有幾個衛兵最先沖到娜美面前，他們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強行從岩石上拖拽下來，少女卻一邊躲閃掙紮，一邊朝天空繼續高聲唱着：
婚禮的鐘聲回響
帶她去帶她去
飛來吧降臨吧
“住嘴！你這個女人！”
一個衛兵伸手狠狠抓住她的長發，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娜美發出痛苦的呼聲，被扯亂的衣袍領口中露出了那條她一直佩戴在胸口的金色項墜。突然間她胸口一道金光閃爍，那人只覺得胳膊一陣劇痛，他大叫一聲松開了手，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後震開了。但是馬上又有更多的人撲上來抓住了她，無法脫身的少女如同一只陷入網中的白色飛鳥，她再也無法繼續唱下去，只能無助地對着天空，嘶聲高喊道：
“——求求你！如果你能聽到就點快飛來，把他帶走吧！他——他就快要不行了——”
她的後頸突然感到一痛，随即便眼前一黑，無力地倒了下去，伯爾曼那張沉怒的面孔出現在她的背後。他托住娜美被打暈的身體，把她交給手下的人。
“快點把她帶走！再晚一步她就險些釀成了大禍。”
幸好總算趕在她唱完整首歌之前及時制止了。他吐了口氣，又回頭望着遠處廣場中央那團熊熊燃燒的火堆，兇猛的火勢已經越燒越旺，此時就算是水也無法澆滅。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再救得了那個可悲的男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馬上就要化為一團灰燼了！
“說得不錯，他注定死亡。”他冷冷道，嘴角勾起一抹獰笑。
眼看一切已成定局，他對着惶恐不安的人群大聲高呼道：“不要擔心，龍已經被殺死了！”
作為一個英雄，他的話似乎給驚恐的人們帶來一些鎮定。伯爾曼高高在上地注視着那些仰望着他的人，他的聲音回蕩在冰冷而空寂的湖水上方。
千百年來的噩夢，一切皆從這裏開始。
“一切都結束了！惡魔已經被我們殺死了！”
人群中漸漸傳出一陣騷動。人們的臉上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陰霾漸漸消散。
然而這時，人群中卻突然爆發出一聲高喊，一個聲音怒吼道：
“——不！龍鬥士是不會死的！！！”
就在人們都分神關注着湖邊的時候，卻有一個人繞過守衛的包圍，趁機爬上了那座龍鬥士的紀念碑。年邁的塔玖忍着身上的傷痛，渾然不顧腳下近在咫尺的火焰，也不顧自己幾乎衰竭的體力，奮然爬上了那座紀念碑的頂端。等到人們終于注意到了他，他已經顫顫巍巍地張開手臂，高昂起頭，對着天空一鼓作氣大聲地唱完了那首龍之歌。
從前沒有時間沒有土地萬物混沌記憶蒙塵
往事如煙轉瞬即逝河水冰封化為虛無
時間如湍急河水
誰也無法從中脫身
待嫁的姑娘等待着丈夫
如同等待死亡的時刻
她通身純白
仿佛穿着白色的殓衣
她注定死亡
婚禮的鐘聲回響
帶她去帶她去
飛來吧降臨吧
永遠為你奉上
年輕的姑娘
塔玖已經聽不見人群的高喊聲，看不到伯爾曼憤怒扭曲的臉龐，也沒有看到他的腳下一片刀劍出鞘，火光将一切照得通明。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處，他那所剩無幾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但此刻，他存在的全部使命和意義，就是将這首龍之歌一口氣唱完。
伯爾曼憤怒的大叫着，人群頃刻間驚恐萬狀，連最勇敢的士兵也慌亂不安。塔玖鼓起了勇氣大聲地唱着龍之歌，他那平凡而衰老的生命燃了起最絢爛、最耀眼的火花，就在此刻！
他高聲吶喊着，對着那遙遠的天空，堅定而洪亮的歌聲穿透了火光，響徹天際。
“他沒有錯！是他為人類帶來了和平，他從來都不是惡魔，而是守護着我們的龍鬥士！”
剎那間，原本晴朗的天空變得陰沉下來，漆黑的烏雲遮住了太陽。一陣狂風平地而起，平靜的湖面激蕩起一個個巨大的波浪，風吹得人們幾乎站不穩腳，睜不開眼。
“怎麽回事？是龍要出現了？真的是龍要來了嗎？！”
風突然變得冰冷起來，空氣溫度急劇下降。好像突然從陽光和煦的春日，一瞬間重回凜冽的寒冬。黑暗的烏雲繼續滾滾壓下，狂風卷起火舌，風與火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陣可怕的飓風，将燃燒的火焰和赤色灰燼全部卷起，扶搖直上，沖入雲中。
一片雪花輕輕飄落下來，落在娜美的臉上。
那冰冷的觸感，令少女緊閉的睫毛顫抖了一下，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雪？”
她望着天空喃喃自語，緊接着又是一片雪花飄下來，頃刻間，天空灑下鵝毛大雪。
“……下雪了？”
這從天而降的大雪使所有人都驚呆了。然而，人群中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卻露出驚駭的臉色，仿佛看到了厄運的征兆。這突如其來的異象令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句話。
每逢冬季的第一場雪降臨，龍就會飛來，帶走他的新娘。
視線漸漸被紛飛的雪花所模糊了，娜美睜大眼睛望向遠方，在那灰暗的天空與冷徹的湖水之間，突然間，一個黑色的小點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龍！真的是龍！”
“龍來了！！！龍來了！！！”
“……真的是龍……它竟然還活着……”
伯爾曼一跤跌坐在地上，臉上的驕傲統統消失不見，變得如同死灰。那雙如同夜色的黑翼在他的瞳孔中逐漸放大，他絕望地看着它越來越近，仿佛看到了死神的降臨。他的手已經顫抖得連劍都握不住了，只在嘴裏不住重複道：“它會殺了我的，它會殺了所有人！”
霎時間，整個世界變得一片混雜，支離破碎。人群中爆發出驚恐的喊叫聲，陷入極度恐懼的人們四散而逃，守衛的士兵再也顧不得龍鬥士的處刑，也顧不得捉拿搗亂的壞人，他們紛紛拉開弓弩，戈矛閃亮，準備誓死抵抗這強大而可怕的侵襲者。
混亂之中，塔玖卻興奮地振臂高呼起來：
“——飛來吧！降臨吧！帶他去！帶他去吧！”
他聲嘶力竭地高喊着，一遍又一遍。突然間，一支飛來的亂箭射中了他的胸口，他從紀念碑頂端失足跌落下來，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然而他卻仍然大笑不止，好像從沒有像現在這般快樂。
混亂中，娜美也掙脫了士兵的桎梏，她奮力奔向廣場中央，然而無論她怎樣拼命想要逆流沖破人群的阻礙，也始終無法靠近龍鬥士所在之處。她絕望地望着那被火焰完全吞沒不見蹤影的男人，哭喊着大叫着山治的名字，直到最後，公爵大人的手下終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她，強行把她帶離了這個危險的地方。
……已經……太遲了嗎？
……不，并不是那樣。
他身穿一條白色長裙，迎着那雙展開的巨翼，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
他手持一把精銳匕首，帶着鮮血浸染的傷痕，熾熱的火焰将他的身體焚燒。
他坐在一條龍的背上，越過高山和大海，穿過雲層和閃電，自由穿梭在廣闊的天地中。
幾十年的漫長人生，在龍的眼中，不過短暫得如同彈指一揮間。
死亡對人類來說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對龍來說，那只是在沉睡中等待。
等待着。
烈火中，他看到龍的身影正朝他飛來，巨大的黑翼遮住了火光，将他籠罩進一片黑暗之中。
金發的男人微笑着，閉上了眼睛。
公爵家的花園中，最後一朵花悄然落下枝頭。
空氣中，一片片雪花安靜地落下，每一片鮮紅如血的花瓣上都凝結着晶瑩剔透的細小冰晶。一陣風吹過，它們又被呼嘯的風一并卷起，高高地飄飛起來。漫天紅白相間的花與雪在空中盤旋着，繞着那棵樹的枝頭眷戀地徘徊了幾周，之後，又漸漸随風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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