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飛仙路上有一戶姓姚的人家在鄰裏頗負盛名,出風頭的不是姚家頂門立戶的當家人姚秀才,而是姚太太的肚皮。這對夫妻自打成親後,子息不斷,做丈夫的奮力耕耘,當妻子也是不停歇地産出。

二十幾年的光景裏,送子娘娘大手一揮,就給姚家批發了六個粉雕玉琢的女兒家,如今姚太太肚皮又鼓起了來,左右鄰裏暗地裏斬釘截鐵斷定這一胎肯定又是個女兒。

不過這些風言風語一點都沒影響姚秀才的好心情,他挂着一臉笑意,樂呵呵地去離家不遠的紡織廠上班。他斷定那什麽羅家林家張家的都是在嫉妒他,他家全都是女兒,而且還是美麗的女兒,誰家女兒也比不得姚家會長。

姚家總是走在時代的尖端,時下流行什麽模子,他家就立刻一絲不差地按着那模子雕琢一個出來,蓋了姚家出品的戳子,便堪稱模範美人了。

長女是俏麗的瓜子臉,明明生在北地卻一派江南女子的窈窕婉約;次女是古典的鵝蛋臉,一身端莊秀麗的氣派絲毫不遜色于青城任何一位大家閨秀;等新時代一來臨,他家又按着西方人流行的審美,生了個高眉深目的洋氣姑娘,大眼睛長睫毛,性子也烈得像帶刺的紅玫瑰,一不小心就把身邊的人紮出血來。

餘下的小小年紀便英姿勃勃的五女、洋娃娃般精致的六女,都讓他大大漲了顏面。就是四女性子太古怪,不過那樣貌也是一如既往的姚家出品,自小便生得清麗無雙,眉心一點美人痣,面如玉觀音,氣質更是出衆,通身冷冽如冰雪凜然不可侵犯,待年紀稍長,必不輸給她的姐姐們。

瞧一瞧啊,這本事可不是誰家都能學着的,這福氣也不是誰家都能承受的。他還非得讓妻子這一胎再生個女兒,替姚家湊足七仙女。

這會,誰家有女兒上了新式學堂,那就是頂時髦的事情,姚家在這其中又當仁不讓地獨占鳌頭。姚秀才上過培訓班便自诩也是新學堂出來的,一力做主把家中适齡的女兒都送到新學堂,只除了長女、次女生得早,沒趕上好時候,只在私塾裏念了幾年書。

昨日裏又得了消息,說三女考上了青城大學,姚秀才樂得差點找不到北,不禁為自己的遠見卓識得意不已。

羅達出門時撞見笑得一臉牙疼的姚秀才,抖了抖手上的皮帽子,逗他道:“酸秀才,昨兒個撿黃金啦?”

“比黃金還好,”姚秀才壓低聲音,湊近他道,“我家三女考上青城大學了!”

作為幾十年的老鄰居,羅達兩只吊梢眼一翻,鼻子裏不客氣地哼了一聲:“又不是出了女狀元,得意啥子?”

姚秀才得意洋洋地一擡下巴,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鏡框,朝北方拱了拱手,一點都不客氣道:“大楚朝皇帝若還在位,我家保不準就出個女狀元!”

“酸秀才你這嘴巴沒門,不怕新政府上你家來讨茶喝,俺可怕了,俺這就上工了,不和你這酸秀才胡扯。”羅達搖了搖頭,整了整身上的厚棉襖,慢悠悠地晃到巷子口的早點攤子上喝鹹豆花。

姚秀才一臉遺憾地望着他的背影嘆息道:“夏蟲不可語冰。”等看着羅達走遠了,他瞧着左右沒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呸了一聲,暗地裏嘀咕着:“這羅家真是沒落了,有這種鄰裏真是家門不幸,等着瞧,我遲早要從飛仙路搬去新界住大洋房。我可是要享女兒福的人……”

身材嬌小的姚太太挺着肚子,聽着門外依稀還有些聲響,奇怪地對身邊的老媽子李嬷嬷道:“你去門外瞧瞧,老爺還沒去上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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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爺約莫還在等牛大的黃包車吧,昨個牛大便來告罪說今兒讓他大兒子來接姑爺上班。”李嬷嬷略一思索回應道。

姚太太秀麗的眉頭微微一蹙,遲疑道:“牛大兒子可穩妥?”又嘟着嘴抱怨了一句,“嬷嬷,你到姚家都二十多年了,還管老爺叫姑爺,他聽到該不樂意了。”

“小姐,男人皮糙肉厚就不該慣着,你就把心思安安穩穩地放進肚子裏。”李嬷嬷從小奶大了姚太太,又随着她跟到了姚家,看着親如閨女的小姐長大嫁人生娃。新時代一來,新政府禁止奴隸買賣,但李嬷嬷孑然一身,無處可去,姚太太便還是留着她在身邊。

她一心一意跟着姚太太,姚太太對她也十分依賴,輕易離不得。雖然李嬷嬷現在只是傭人的身份,與姚太太的情誼卻與俗世間的母女一般無二。

姚太太見李嬷嬷又一次對她的抗議視而不見,也沒了脾氣。

李嬷嬷嘴裏又叫了一聲“小姐”,便扶着大腹便便行動不便的姚太太進內堂,叮囑着:“你是有身孕的人,可不能多思多想。姑爺都那麽大的人了,左右走丢不了。”

“嬷嬷,老爺和我說這一胎生完了,就去洋人的醫院做什麽手術,以後就不再生了,”姚太太順從地被李嬷嬷攙扶着進屋,屋裏暖融融的,把一切嚴寒都阻隔在外,她上了炕歪在大靠枕上,發出一聲惬意的嘆息聲,“我也不願意再生,可這次萬一又是個女兒家呢?”

“女娃怎麽了?!”李嬷嬷摸了摸湯婆子,覺得溫度剛剛好不燙手,這才塞到姚太太手裏,“放眼偌大的青城,也就咱家的女娃最出挑,如今三丫頭争氣考上了青城大學,玉觀音似的四丫頭讀的是青城女中,過兩年一準也能考上大學,兩個小的也都讀新式學堂,左鄰右裏誰敢說咱家的姑娘不好!小姐你和姑爺這輩子就等着享女兒福吧,你還是小閨女的時候,我就找道觀裏的道姑算過了,說小姐是個有後福的,一輩子的福氣都應在女兒身上呢。”

一貫看姚秀才不順眼的李嬷嬷,在對待姚家年輕姑娘們的态度上,倒是難得地與姚秀才如出一轍。

一說起享女兒福,姚太太就怄得慌。

她長了一張江南之地盛行的瓜子臉,身形又嬌小,世間光陰似乎獨鐘情于她,她的日子過得也比旁人都慢了幾分。

這一點上姚家長女姚靜靜獨得母親真傳,相貌與母親十分相似,更難得性子也是溫柔如水,在家時出奇得乖巧馴服,一向讓姚秀才夫妻倆十分省心,待嫁去了京城卻變了個人,只寄了幾個字回家,讓姚家就當沒生過她這個女兒。

姚秀才氣得在家破口大罵,姚太太哭哭啼啼了一個月才緩過來。

姚太太想起長女就怄氣道:“還享什麽女兒福,那個狠心的出嫁都六年了,六年了,這個讨債鬼就送了一封信回來!我這是上輩子欠了她們的,所以她們這輩子一個個都來折磨我。我就當丢了一個女兒罷……”想起家中還有五個待字閨中的女兒,萬一肚子裏又是個女兒,人人都給她氣受,她哪受得了。姚太太一時心潮起伏,有身孕的人情緒本來就脆弱,這會已經捧心捶胸,淚水漣漣。

李嬷嬷急道:“我的好小姐,有身孕的人可不興哭的。”說着便扯出袖子裏的手帕給姚太太擦眼淚。

隔壁屋裏躺着的三姑娘姚心心被吵得睡不下去,氣得衣服都沒穿,身上裹着被子,一把推開窗戶,朝內堂裏大吼道:“媽,你們又在鬧什麽!一大早還讓不讓人睡個安穩覺了!”吼完又砰一聲重重甩上窗戶。

這廂四姑娘姚纖纖已經在後院打完一趟拳了,自個收拾幹淨了才去叫醒同屋的五妹姚端端、六妹姚簌簌,等她們穿好衣服,又領着她們洗漱淨面。這會一群人都進了內堂,等着廚房上早飯。

“快傳飯,小爺餓死了,床上那只母大蟲讓她餓死算了。”五姑娘姚端端在八仙桌旁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屁股坐下來,一臉沒好氣,兩道烏黑濃密雜草一般四處亂竄的劍眉越發像堆雜草了,底下的亮招子也用力過猛地瞪大了,活像鐵牛的瞳孔。

李嬷嬷壓着嗓子心裏嘀咕了起來:見鬼了,五丫頭越大越像過世的姚老爺子,這往後還怎麽說婆家。苦哉!

年僅八歲的姚簌簌跟着比她大兩歲的五姐瞎起哄,一張洋娃娃般精致的小臉上蕩漾着兩個小酒窩,頭上的小卷發一翹一翹的,笑嘻嘻地拍手道:“三姐是母大蟲,蟲蟲要餓死了……”

姚纖纖輕拍了一下她肉呼呼的小手,見姚太太還在抹眼淚,嘴裏淡淡道:“該吃早飯了。”她話音剛落,廚房裏的幫傭劉媽就領着女兒劉小丫把早飯端上桌。

姚太太見屋裏人多了起來,漸漸收了眼淚,又有四女發話,剩餘的淚意也被吓沒了。她一向對這個不愛說話、性子冷清的女兒犯怵得很,這會不敢再哭沒良心的長女,乖順地被李嬷嬷扶着下了炕上桌吃飯,連大氣都不敢出。

姚太太收了聲,李嬷嬷卻轉頭擰着眉毛教訓姚端端:“我的小乖乖,五丫頭可不能這麽說你三姐!你三姐那是要做大學問的人,有大前程,将來……”

姚纖纖擡眸輕輕瞧了她一眼,李嬷嬷臉色一白,嗓子口瞬間被堵住了,讪讪地把未說完的話拼命用力咽回肚子,等姚纖纖碧清的妙目從她褶皺的臉上滑過,她才暗地裏松了口氣,老臉都漲紅了。

不止姚太太怕這個玉觀音女兒,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嬷嬷對上她也腿腳打顫。天啦嚕,這四丫頭可了不得,她不是玉觀音,她是姚家的閻王爺。她若是知道姚家四姑娘不止見過閻王爺,她上輩子還是曾被人罵過女魔頭的周芷若,估計會吓暈過去。

天賦異禀的姚纖纖,曾經的周芷若卻一丁點吓唬她們的意思都沒有,她對戰鬥力負五渣的人沒有任何興趣,于是便收回目光專心吃擺在跟前的小籠包。李嬷嬷領着劉媽和劉小丫在小桌吃飯,大桌上三個姚家成員在一股淡淡的威壓下,噤若寒蟬地奉行食不言的規矩,一時間內堂裏只剩下落箸聲和細微的咀嚼聲。

吃飯時還是安安靜靜得好,這家子就是太鬧騰了。姚纖纖瞧着一屋子乖巧溫順的大小兔子們,終于滿意地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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