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等一屋子人用完早點,姚三姑娘還沒起床,倒是二姑娘姚曲曲打着哈欠,腳下絲毫不打疊地跨過門檻。看着一屋子還沒散的人和只剩殘羹冷飯的桌子,姚曲曲腳下一頓,古典的鵝蛋臉上驟然炸開一道黑色裂痕,俏臉陰沉得能擰出水來。

她微眯杏仁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一桌子人道:“你們看着我做什麽?難不成屋裏那位三姑奶奶沒起床,我就得吃你們的剩飯了?還是說只準她睡懶覺,不準我晚起一會?”

她搖曳身姿地走到飯桌旁,瞪了一眼劉媽:“有點眼力價行嗎?還是說你不打算在姚家幹了,所以趁機報複姚家讓姚家二小姐餓肚子?真是好大的狗膽。”

劉媽急急站起身,笨拙地張了張嘴想辯解,她一家子人包括丈夫和兒女都在姚家幫傭,吃住都在姚家,二姑娘的話誅心得讓她差點哭出來。

姚纖纖吃了七分飽,不動聲色擱下筷子,端茶漱口後道:“劉媽,把桌子收拾了,小丫去廚房把二姐的早飯端上來。”

姚曲曲耳朵一動,掀起因為宿醉有點微腫的單眼皮剜了四姑娘一眼,這才施施然地在她上首坐定,擡手吹了吹手上新染的蔻丹指甲,一管綠沉沉、水頭通透的玉镯子從玉蔥般的手腕上滑過又落入衣袖中,像一抹碧綠的閃電,刺疼衆人的眼睛。

二姑娘正是愛美的年紀,最近又被家中長輩牽線,和紡織廠季老板的大公子相親,兩人正打得火熱,故她連大冬天都不肯穿棉襖,只穿一件月白的錦緞旗袍,越發顯出窈窕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來。昨夜正是穿了這一身與季大公子去洋人餐廳吃飯,季公子憐惜她,便脫了身上的紫貂大衣送她,又給了價值不菲的玉镯子讨好心上人。

今兒早上姚秀才還沒出門,就收到了季大公子差遣傭人送來的幾件上好皮子。那樣式一看,就是給年輕女子,看來是專門送給二姑娘的。姚秀才這心就像大熱天沉到涼爽的井水中,別提多慰貼了。眼見,次女嫁入豪門有望,三女、四女都前途不可限量,姚秀才樂得差點找不着北,不能和人炫耀次女即将到來的好親事,卻能大大宣揚一番三女考上大學的好消息。

因着這大好的消息,姚秀才一整個白天都被同事們圍着,好聽的話不要錢一樣鋪天蓋地朝他湧來。他猜測他們肯定收到小道消息,知道他将成為季老板的親家,所以上趕子來燒熱竈。哼,這起子見風使舵的小人,往日裏都在暗地裏笑話他家養了一堆賠錢貨,他們別以為他不知道。

等他當上了紡織廠廠長,定要他們好看。姚秀才暗地裏嘆了口氣,思忖,他現在還只是個廣告部的副主任,找機會走走未來親家的門路,先把這副字頭摘掉。

他一拍大腿,對,就這麽辦,讓劉媽不用準備晚飯,下了班,他就帶一家人上洋人的餐廳開開眼界。他急急打了電話回家,下午迫不及待告了假,準備回家讨好女兒們。

要說這姚家祖上也是望門,出過進士舉人,更有當了朝廷大官的族人,等輪到姚秀才這一輩,卻門庭凋零,曾經興盛的姚家也随着日薄西山的大楚朝一起湮滅在大時代的浪潮裏。姚秀才父母早年替兒子聘了另一個秀才家的女兒,來不及等兒子成家便早早仙逝了。姚秀才娶親成家本是好事,無奈夫妻二人都不善經營,姚秀才又一心想考個舉人,夫妻倆靠着祖産過活,家業田地漸漸被典當出去。

等大楚朝末代皇帝宣布退位之後,姚秀才終于對考上舉人死心了,此時家裏只剩下一棟兩進的祖産和兩間臨街的鋪子。姚秀才腦子突然開竅,跑去新式學堂的短期培訓班上了一年學,之後又大大走運,進了青城首富季家開的紡織廠,慢慢從廣告部小職員熬到了副主任。

姚秀才薪水不多,僅夠日常家用,幸好祖産的兩間鋪子租了出去,每月收的租金也能補貼一部分,但姚家人口多,又放不下派頭花錢大手大腳慣了,日子過得便有些緊巴巴。說不得去一趟西餐廳,接下來一個月早飯都得儉省些了。

此時興致頗高的姚秀才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一點。

三姑娘姚心心最終也沒能吃上早飯,不過也沒被餓死,她連着早午飯一起吃了。劉小丫把早午飯送她房裏,又服侍她淨面梳頭,她這才勉強清醒了過來。她嫌棄劉小丫把她剛燙的大波浪卷發弄壞了,啪一聲拍開劉小丫的手,嘟囔了句:“動作輕點,還真把自個當柴火丫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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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心心照着梳妝臺上的鏡子小心翼翼地擺弄了幾下卷發,面朝鏡子對身後蠢笨的劉小丫又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差點飛上天。

劉小丫見姚心心收拾好了,也不耽誤工夫,端了洗臉水又出去了。她這天一亮就忙得腳不停歇,不僅得在廚房給她娘打下手,等三姑娘一起身,她還得多一項工作,專門伺候三姑娘。也怪不得二姑娘氣不過,整日與這個妹妹別苗頭,雞毛蒜皮的事情都得鬧騰一通。家裏姐妹六人,就三姑娘有小丫鬟伺候,她能咽下氣才怪。也只獨三姑娘一早有自己的閨房,大姑娘出嫁前,二姑娘還一直跟着長姐在偏房擠着呢。

劉媽探頭望了眼窗外開始西沉的日頭,圓滾滾的臉上笑出一朵花:“三姑娘又開始作妖了吧,”她拉着劉小丫的手,趁機往女兒嘴裏塞了一個甜糕,“甜甜嘴,晚上就不必忙了,老爺說要帶一家人下館子。我這老腿也能歇會。”

劉小丫嘴裏甜心裏也甜滋滋的,傻乎乎地笑起來,劉媽戳了下她的額頭,罵道:“俺真是命苦,攤上個傻閨女。”看着劉媽圓滾富态的身材就知道她是個面傻心活的,不過她這女兒一點都不像她,就是個呆的,像足了劉家的爺們。

劉小丫兩口吃完甜糕,來不及喝水差點噎住,她梗着脖子漲紅了小臉,那一小塊甜糕才順着咽喉滑到肚子裏,來不及聽身後念叨她的老娘,腳下一溜煙又跑了。廂房裏姚心心又叫喚了起來:“劉小丫,死哪去了,潑個水就當自己去西天取經了!”

為了晚上的西餐,一家人早已打扮起來了。劉小丫被姚心心使喚得團團轉,那頭姚曲曲看見了便恨得牙癢癢的,嘴裏也跟着叫喚起來:“劉小丫快幫我找那件青狐大衣,死丫頭你又把衣服藏哪裏了!”

劉小丫腳下差點被自己絆倒,愣愣看着姚曲曲,有點不解但還是認真回答着:“我沒藏衣服,大衣就在您手邊擱着。”

姚心心撲哧一聲笑了,滿頭的卷發随着她的動作顫動,像朵被雨水打過的嬌豔紅花,嘴裏諷刺道:“有的人就是愛裝腔作勢,不是有個成語,叫啥東施西施的?小六,你也開始上學了,知道這個成語嗎?”姚心心一邊甩頭發一邊對在她床上玩陶偶的姚簌簌詢問。

姚簌簌從玩具上拔出眼睛,小臉一肅認真道:“先生教過了,是東施效颦。”

姚心心忍不住捏了捏她花瓣似的小嘴唇,香了香她臉上的小酒窩,笑眯眯點頭:“咱家小六真棒,她這叫畫虎不成反類犬。”她嘻嘻笑了起來,在床上跟着小六一起打滾。

劉小丫急了,去扯她的胳膊:“三姑娘不能滾,不能滾。”她擔心三姑娘剛上身的絲緞被滾皺了,到時她就來不及燙衣服了。

姚太太行動不便,不大願意去洋人餐廳,李嬷嬷一邊安慰她,一邊替她換了外出見客的大衣裳,夾大衣裏寬大的裙擺把一雙三寸金蓮遮掩得嚴絲不露。姚曲曲挑來挑去,最終穿了件長到腳面的旗袍,外面套了對襟的馬甲顯出腰線來,又猶豫了半晌,才把那件嶄新的青狐大衣半披在瘦削的美人肩上。

姚心心卻把身上的絲緞旗袍扒了,穿了一身灰呢子西式男裝,腳下蹬着洋皮靴,卷發都利落地盤束置頂。身高能與一般男子比肩的姚心心很适合男裝,長睫毛忽扇着璀璨如星子的大眼睛,一個照面就把剛打扮好掀開門簾的姚曲曲氣得眼眶直發抖。在姚心心肆意歡快的笑聲中,她只能恨恨地一甩門簾。

沒辦法,身高比不過人家,是硬傷啊。得了,找個地方去哭着吧。

兩個大姑娘忙着争奇鬥豔,剩下幾個半大不小的姑娘,在姚纖纖的指揮下,都統一穿了學堂裏發的校服,上裝短襖,下着竹青洋布的女生褂褲。姚纖纖念的中學要等年後新學期才發校服,自然她也沒有新潮的女學生裝。姚心心瞧見了,便将她那套已經退役的貴族女校校服送與她,嘴裏嫌棄:“快拿走,白送你了,我真是對女學生裝膩歪死了。”

姚纖纖沒有接那套漂亮的大襟衫襖和黑裙,搖頭:“我不穿裙子,今兒天冷。”她自顧自地套了棉襖棉褲,把姚心心伸來的胳膊幹晾着。

姚心心怒極反笑:“行,骨頭夠硬,”轉頭把這套漂亮得惹人遐想的校服塞到劉小丫手裏,“賞你了。滾吧。”

劉小丫樂壞了,寶貝似得捧着衣服:“謝謝三姑娘,你對小丫真好。”

姚纖纖對眼前的熱鬧,一如既然得波瀾不驚。

“一家子都是瘋子,沒一個正常的。都趁早瘋魔得了。”姚心心用力一跺腳,腳下的洋靴子敲擊地上的青磚發出清脆的聲響。

姚曲曲坐在高椅上捂嘴嬌笑,笑得眉目舒展眼波盈盈,有人治住這只母大蟲,她就高興了。

一家人打扮妥當,熱熱鬧鬧地等着牛大和牛大兩個兒子的黃包車,又興高采烈地出門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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