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六人坐了三輛黃包車,半小時後來到了繁華的街道上。待遠遠能看見高聳的尖頂建築物時,車便停了下來。倒不是牛大不願意走這幾十米路,實在是餐廳門口不讓停放黃包車。牛大是替姚家“拉包月”的,每日接送姚秀才上下班,碰上姚家人要集體出門時,他便帶着兩個兒子過來幫忙。

待姚太太與牛大約定好回程的時間後,一行人便分道揚镳,各自彙入人流。姚秀才下午找上他頂頭上司才在墨蝶林預定了一桌,此時估摸了時間便在餐廳門口等着妻女。

姚秀才定的位置靠着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人流,窗內是長條的紅布沙發座和長桌子。餐廳的座位排得很緊密,前後座的沙發都背靠背緊挨着,兩個面對面擺放的長條沙發座便隔出一小塊獨立的用餐空間。

一行人面對面入了座,便覺得有些擠得不舒服。姚秀才夫妻倆和最小的姚簌簌占了一個沙發座,剩餘的四姐妹只能擠另一個座位。姚曲曲毫不客氣搶了靠玻璃窗戶的裏座,又幸災樂禍地看着姚心心。

姚心心不屑冷笑:“小四、小五和你們二姐擠擠。”說完她左右望了望,朝遠處的餐廳侍者招了招手。來人穿着馬甲西褲,卻是個藍眼睛的外國男子,姚心心也不犯怵,操着不太熟練的英文與對方連比帶劃地交流了起來。洋人侍者同她說了幾句,便了然地點了點頭,又鞠了一禮恭敬地離去。

不一會兒便送來了一張椅子,擺在餐桌靠近走道的一端。

姚曲曲忍不住剜了三姑娘一眼,暗咬銀牙。

姚太太眉頭一皺,小聲在姚秀才耳邊說:“這裏擠得慌,何必花錢買罪受。”

一旁的姚簌簌已經扯着姚秀才的馬褂袖子問:“那天花板上挂的鐵疙瘩是啥?”

“那是四片葉子的風扇,能刮起很大的風。”

姚簌簌忍不住“咦”了一聲,圓圓的小臉努力地仰起,眼睛盯着大吊扇不放:“天氣冷,簌簌不能吹風,生病要吃苦苦的藥。”

“小土包子,這東西沒通電吹不出來風。你能別老說疊字,成嗎?今年都開始上學了,還一副傻帽樣兒。”姚曲曲壓低了聲音訓斥對面的小六,生怕前後座的人不小心聽到妹妹的村言村語。

“就你見識多,閉嘴,行嗎?”姚心心立馬把她嗆了回去。引起風波的小六猶不自覺,好奇地左顧右盼,時不時扯兩下父親的袖子。

反正二姐、三姐每天都得找機會吵上幾架,她都見怪不怪了。

一行人動靜不小,又個個姿容不俗,很快便引來周圍注目的眼神。斜對角便有一個穿西裝的年輕男子眼尖地發現了他們,一看便笑了起來:“你瞧,那個是不是你岳丈?”

對面長袍馬褂的男子懶洋洋地掀開腫泡眼,打了個哈欠:“我還沒結婚,哪來的岳丈。”

Advertisement

“快說說,哪位是你将來的美娘子,我猜肯定是倚靠着窗戶的那一位鵝蛋臉美人!”王夢濤絲毫沒有放過季公子的打算,又捅了捅他的胳膊。

季東林嘴裏含糊了一句:“我家老爺子的眼光甭提了,你也知道我最煩這種表裏不一的大家閨秀……”

“看起來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你若不喜歡她何必勉強……”王夢濤語氣裏有微微的不贊同。

“饒了我吧,你別剛回國就跟我爸似得老念叨我!我以後叫你幹爹行不?你就饒了幹兒子吧,我反正都得成家,她要是夠識趣,別耽誤我在外面玩,我自然也樂意捧着她讓她高興。”季東林跟塊滾刀肉似得沒臉沒皮連連作揖求饒。

王夢濤也收回了視線,不再多說,端起黑咖啡含了一口。一如既往苦澀的味道,卻激醒了全身的神經脈絡。

猝不及防“啊——”的一聲尖銳的女士驚呼聲,吓得王夢濤差點被咖啡嗆着。

尋向聲音來源處,原來是姚家人。

季東林臉上肉一抖,氣沖沖罵道:“墨蝶林現在什麽阿貓阿狗都敢放進來了!下次別來這裏,我嫌晦氣。”

被牛排裏出現的蒼蠅吓得站起身的姚曲曲,粉臉刷白,柳眉微顫,對着趕來的洋人侍者質問:“這裏怎麽有蒼蠅——”

侍者皺着眉頭,看了一眼餐盤,嘴裏叽裏呱啦的一通話,姚曲曲又聽不懂,眼見餐廳裏的人都轉頭看她,她自覺丢臉越發羞愧,又氣又急眼眶差點濕了,聲音變得尖細起來,扯着嗓子哽咽:“你們餐廳怎麽回事?食物裏怎麽能有蒼蠅?要不是我眼尖,今天倒黴的就是我。怎麽經理不敢出來,找個不通文墨的洋人來糊弄我?經理呢,再不出來,我可打電話到治安委員會投訴你們——爸,你快幫我說句話啊——”

姚秀才也是忿忿不平,說好的幫三女慶祝考上大學,哪裏知道吃頓飯也有波折,下次再也不敢聽信同事的鬼話,來勞什子洋人餐廳了。

只是他不懂英文,只能對着洋人侍者聲厲內荏地大吼了一通:“經理呢,快叫經理來,這是要糊弄我們啊。瞧不起我們是嗎?我可是青城首富季家的親家公,季大公子還得尊稱我一聲岳丈……”一邊吼着,一邊把桌子拍得啪啪作響。

不遠處的季東林聽見他把季家都擡出來,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嘴裏啐道:“果然是上不了臺面的窮酸。”

姚心心一個措不及防沒攔住姚秀才,洋氣的俏臉上現出幾分懊惱,壓低嗓門吼了姚曲曲一句:“二姐,你別哭了,不就一只蒼蠅,又吃不死人,”轉頭又勸姚秀才,“爸,你別瞎嚷嚷,扯季家作甚,小心被人聽到,這裏人來人往,保不齊就有季家的熟人。讓我來和洋人交涉。”

接下來她一臉幹練地與侍者溝通了起來,但兩人明顯溝通不暢,侍者一直在搖頭皺眉。姚心心有點挫敗地轉回頭對滿臉殷切望着她的姚秀才說:“他不承認,說墨蝶林的食物裏從來沒出現過蒼蠅。”

姚曲曲的抽泣聲戛然而止,擡起頭眼神跟刀子似得扔向姚心心:“他是什麽意思,難道這蒼蠅是我自個放進牛排裏?你跟他說清楚了嗎,你要是英文不行就別瞎搗亂。”她懷疑姚心心公報私仇,故意亂翻譯給她小鞋穿。

“你瞪我作甚,人家非得這麽說,我有什麽辦法。你會英文你來啊!”

你行你上啊!姚心心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居高臨下不屑地看向姚曲曲,眼看兩人就又要吵起來。

“不吃了,還吃什麽,氣都氣飽了。我就是沒這個命,沒上過新學堂就是被人看不起,只怪父母一顆心長歪了……在家裏被人磨搓,出來外頭也被人瞧不起……”姚曲曲哭哭啼啼,行動弱柳扶風扯着青狐大衣就要起身往外走。

“你就是個窩裏橫的……沒出息……”姚心心不客氣地回應她。

“吵什麽吵,這都什麽時候了!”姚秀才氣得又拍了幾下桌子。姚太太摟着年幼的小六戰戰兢兢地躲在一旁,完全跟不上眼前的狀況。

“別吵了,別吵了,”姚太太嘴裏含含糊糊地念叨,“都說不要來洋人餐廳,偏不聽,反正家裏就沒人聽我說話,我也是個命苦的……”

姚端端早在一開始就被吓住了,她擠在姚纖纖身邊,不敢發出一個聲響,差點把自己變成透明人。姚纖纖冷冷瞧了她一眼,她眼神瞧得分明,那蒼蠅是姚端端惡作劇偷偷放進二姐的盤子裏。只是這話此時卻不能說出口。

姚端端觸到她嚴厲的眼神,不禁抖了一下,手腳微微瑟縮。

此時經理終于姍姍來遲地出現了,綠豆眼睛一掃,便看出來這家人不是破落戶就是來找茬的,臉色立馬不耐煩了:“怎麽回事?你們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還是不懂西餐廳的規矩嗎?這裏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高聲喧嘩的地方!”

“這裏是西餐廳,我們也知道這是青城唯一的墨蝶林。韓秀兒經常和我說起她家的餐廳,說這裏的牛排都是從國外進口的,在青城排第二便沒人敢争第一。因着她一番盛贊我們一家人這才慕名而來,所以食物裏出現蒼蠅這種事情,我們雙方都是不願意看到的。這會是晚間用餐高峰,經理您也不希望出現影響其他食客的事吧,我們也一樣不希望把事情鬧大。不過真要鬧大了,我們也不是怕事的。這樣吧,你我各退一步,我們不再鬧,您也替我二姐換一份新鮮的牛排,您看這要求過分嗎?”

姚纖纖幾句話下來,連消帶打,聲音清朗語氣沉穩,把衆人都驚了一番。她拿着手裏的刀叉若無其事地耍弄,輕輕巧巧就把洋式叉子團成一個鐵疙瘩,又拿起擱在桌上的刀具繼續把玩起來。淩厲的刀光不時地一閃而過,刺得人心哇涼哇涼。

揪着她衣服的小五,眼睛都鼓起來了,咽了口氣,悄悄松開手,沒出息地把屁股往自家二姐擠過去。

四姐真女漢子,不解釋。她以後再也不敢調皮搗蛋,再也不敢在二姐盤裏放死蒼蠅了,再也不敢自稱小爺了。誰敢在四姐面前稱爺,她就尊他一聲“英雄,好走不送。”

餐廳經理神色游離了一番,墨蝶林背後的金主是青城韓家,這件事情只有上層圈子知道,不管眼前這位小姐是否與韓三小姐相識,她這番話裏大有威脅之意,眼下最好的法子确實是息事寧人,他們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只怪這洋人侍者是個愣頭青,一點小事便轉不過彎來,看來還是得加緊培訓培訓。

說起這事,經理心裏叫苦不已,這餐廳如今挂在韓大少名下,按着他的主意,墨蝶林都改成英文菜單,聘請了洋人侍者穿着西裝迎來送往,這一改動這個月便出了好幾次差錯,他也只能跟着後頭收拾爛攤子。

不管心裏想什麽,老道圓滑的經理面上立刻擠出濃濃的笑意:“不過分,一點都不過分。您這法子再好不過了,我馬上就吩咐人換盤新的牛排,”他推了洋人侍者一把,把他趕走了,又對姚纖纖點頭哈腰,“往後還請您多在秀兒小姐面前美言幾句……”

過了好一會他才走。姚家人這廂安靜了下來,各自坐回了座位。

王夢濤和季東林也都收回了關注的視線。

這經理是個老滑頭,不過明顯是被那位年紀不大的小姑娘鎮住了。有意思。王夢濤摸了摸下巴。

姚家人終于吃上了傳說中的極品牛排,又滿意地享用了經理贈送的飯後甜點和咖啡,心滿意足地腆着肚子離開墨蝶林。

回家後,姚心心皺着眉頭把姚纖纖押到一旁審問:“你什麽時候認識韓家的千金小姐?”她一臉狐疑和不可置信。

“也可以算認識,我認得她,她麽,未必認得我。”姚纖纖渾不在意道。

姚心心大眼睛裏滿是不贊同:“你剛才在餐廳說謊欺騙了經理?”

“騙?未必見得,各取所需罷了。好了,我很困了,睡了。”拆完辮子,姚纖纖揮開三姐的胳膊,利索地躺到炕上,大被一蒙,就不搭理她了。

“別仗着自己天生神力就随便給家裏惹禍事。”姚心心忍不住教訓道。

“哦。”被子裏傳來短促的悶哼聲。

等人走了,傳來關門的聲響,姚纖纖才把被子拉了下來,黑暗中一雙眼睛波光粼粼,猶如天上閃爍的寒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