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其實今早,不止是牛大和姚秀才被放出來,其他昨天被抓的人等也都一早被釋放了。等王夢濤找到警司的人,得到這個消息後,覺得十分詫異,暗自納罕,什麽時候警司的人辦事效率這麽高?

不過人既然已經被釋放,自然就不需要王夢濤多跑一趟。王夢濤找人要到了名單,确定姚秀才的名字在上頭,人已經被釋放了,便放下心來。

猜想這會人估計已經歸家了,姚纖纖亦得到消息了,王夢濤便一陣失笑,暗自扶額,難得想做一回好事,不想好事亦不易做啊。

王夢濤搖着頭,回去上班了,今天交通司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電車繼續停運下去也是個大麻煩。

暗中做了好事的張鶴白,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一大早總覺得有人在耳邊念叨他。

他對着另一個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年輕男子罵道:“你什麽時候和斧頭幫的人混在一起,還鬧到被關進警司。你知不知道,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救出來,我欠了白老大一個人情。”

絡腮胡子嘎嘎笑起來:“你竟然找上了白老大,有沒有被那個老不死的摳下一層皮?”他站起來,身軀顯得十分魁梧高大,用力拍着張鶴白的肩膀,惹來對方一個惡狠狠的眼刀,他頓時瑟縮了一下。

過會,絡腮胡又笑起來:“你這叫日行一善,那些拉黃包車的師傅肯定會給你燒高香的,保佑你年年加官進爵、日進千金!”

張鶴白重重給了彭定山一個手肘,彭定山一聲悶哼,捂着肚子躲開了張鶴白接下來的攻擊,嘴裏哇哇大叫起來。

張鶴白不跟他客氣,手上招式一個接一個,毫不停歇,招招見血,拳拳入肉,最後一腳把他踢到地上,腳底板踩在他背上用力壓了壓,嘴裏冷然道:“別跟我嬉皮笑臉,莫先生讓你跟我回鹿城。”

彭定山嘴裏呸得吐出一口含着沙土的血,肩膀用力地掙紮了幾下,被張鶴白一個大力又壓下去,他張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你也要回鹿城?你能放心把你妹妹一個人丢下?”

張鶴白眼神一沉,目光變幻了起來,瞬間又收回心思,腳下一個用力:“廢話少說,你直說跟不跟我回鹿城。”

“回就回,我彭定山還怕過誰。老大,把你的腳挪一挪,壓得我腸子都快吐出來了。”

張鶴白一臉肅容,挪開腳,一撩身上的長袍,修長的手指撣了撣衣上的塵土,轉身收回腳,又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彭定山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嘴裏不怕死地啧啧咂舌了好幾下。

……

Advertisement

姚秀才清醒過一陣,接着精神不濟又睡過去,姚太太打發劉福回家送飯過來。醫生檢查後,告訴姚家人一個不太妙的消息。姚秀才病情加重,轉了肺炎,必須住院徹底治療。

姚太太轉頭就撲到李嬷嬷懷裏哭起來,可能最近一陣都不得安穩,下午的時候,姚太太便覺得肚子隐隐作痛起來。

李嬷嬷雖然大字不識,好歹服侍過姚太太生過六個女兒,這會立馬就猜到姚太太可能要生了。

姚纖纖與兩個姐姐都有點懵逼,好在這裏是醫院,姚太太一喊肚子痛,一群人便圍上去。李嬷嬷與姚曲曲人小力氣弱,姚纖纖撥開她倆,立馬上前兩只胳膊一用力,馬步一紮迅速起身,動作利落地把姚太太打橫抱起來。

姚心心已經看呆了。還有病房裏其他的吃瓜群衆也都一臉呆滞。

沒想到一個看着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力氣着實驚人。

姚纖纖抱起一直喊痛、冷汗直流的姚太太,見旁邊的人沒動靜,喊了一嗓子:“産房在哪,快帶我去。”

“啊,對,護士呢,護士在哪?”像一下子被恢複了出廠功能,姚心心瞬間反應過來,領着姚纖纖去找護士和醫生。

李嬷嬷跟在她倆後頭一路小跑。姚曲曲被留下來負責照看依舊昏睡的姚秀才。

幾人離開後,病房裏的其他家屬還在議論紛紛。

吃瓜群衆甲:“那個小姑娘,肯定是練過的,那拳腳功夫一看就不同尋常。”

吃瓜群衆乙:“功夫好俊啊,我都想上去和她比劃兩下。”

“得了吧,就你這弱雞身材,人還沒到跟前,就先趴下了。”

“嘿,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這小妞長得還真不賴,啧啧,旁邊的兩個姑娘也挺标致的,那小手嬌嫩得,比花樓裏的穗兒還光滑……”

有人猥瑣地笑起來:“你又沒親手摸過,你怎麽知道?”

“李三,瞧你那一臉麻子,你這是想老婆想瘋了!人家那是好人家姑娘,哪是你能肖想的,我怕是連穗兒都瞧不上你喽……”旁邊有品性正直的人笑罵了幾句。

話題已經不知不覺歪了起來。

姚曲曲受不了隔壁幾人不住打量的目光,站起身,用力一拉床簾,啪地把不懷好意的視線隔斷了。

對面又傳來幾聲猥瑣的嘿嘿笑聲。姚曲曲臉色一陣青白交錯,貝齒不住咬着嬌嫩的嘴唇,氣得胸口一陣起伏。

這廂姚太太羊水破了,被送進産房。等了幾小時,李嬷嬷又回去替了劉媽過來守着,順便送飯。

姚太太折騰了一夜,姚家的幺兒終于出生了。果然還是個女娃。姚太太已經疲憊得沒力氣傷心。因為姚太太這一胎一直不太安穩,姚小七出生後便顯得十分瘦弱,像只幹巴巴、又醜又皺的猴子。

姚端端和姚簌簌兩人,十分好奇地圍觀小嬰兒,之後紛紛表示小七太醜了。

年紀最小的姚簌簌好奇地眨巴着圓圓的大眼睛問道:“她怎麽一直閉着眼睛啊?”

李嬷嬷小心地抱着嬰兒:“小七在睡覺,當然是閉着眼睛。”

“長得這麽醜,以後叫她小醜好了。”小五姚端端扁了扁嘴巴,興致勃勃地提議道。

“五丫頭別亂說,你剛出生也是這麽醜,長大就漂亮了。我們小七長大了肯定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李嬷嬷眯着眼睛笑道。

姚纖纖擡眸看着這個被嚴嚴實實包裹在襁褓裏的弱小生命,她實在太弱小了,只是偶爾肚子餓的時候,才會發出小貓一樣嗚嗚的聲音,其餘時候,她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

姚纖纖低着頭走出産房,思緒不知不覺地飄遠了,她剛出世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被姚太太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

那時候,姚太太還算年輕,也還沒有失去再生一個兒子的野心。發現第四胎仍是個女兒,雖然失望,姚太太對女兒仍是十分用心。

姚纖纖兩歲前都不曾學會說話走路,因着這一點,姚太太特別疼愛年幼的四女,整天把她背在背上,走路,做飯,做繡活,都把她帶着,吃飯的時候也抱着她哄着她。

也是因為要照顧年幼的姚纖纖,姚太太後來一直沒再懷孕,一直等她大了,才懷了第五個女兒。也因此,姚纖纖與姚端端之間相差了足足七歲。

姚太太不知道,也許就是因為她這一份對女兒的愛護,才使姚纖纖清醒過來,讓她真正地活下來。

一貫面無表情的姚纖纖,難得面色恍惚起來,眼神也在飄忽的思緒中慢慢失去焦距。

她站在醫院的走廊邊上,耳邊模模糊糊聽到路過的護士聚在一起的說話聲。

“剛剛送進來一個病人,好像是喝農藥準備自殺。”

“我剛剛也在急症室,那個病人已經搶救過來,聽說她是因為她兒子要去鹿城才自殺的。她剛醒過來就罵她兒子丢下她不管,逼着她去死。”

“就算兒子沒良心,也不能就這麽自殺啊!自殺的人都會下地獄的。”旁邊的年長護士是基督教信徒,忍不住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兩人一面低聲說着,一面從姚纖纖面前經過,慢慢走遠。

這廂被罵成不負責任的兒子的人,正在另一個單人病房裏,守在病床前。

聖心醫院的單人病房位于三樓,大半住着有錢也願意花錢的病人,因此周圍環境十分安靜。然而就在這樣寂靜的氛圍裏,有一間病房裏不時傳出刺耳的咒罵聲。

“你怎麽不讓我去死?我死了,你不就解脫了。”

“現在發現我沒死成,你是不是特別難受?不高興了?所以才擺個死人臉?”

“你這個死樣子真像你父親,他現在應該都躺在地下,骨頭都爛掉了吧!”

“下流賤種!從我肚子裏爬出來,也敢瞧不起老娘。”

床上的中年婦女,身形幹枯,皮膚裏的血肉似乎被抽幹一樣,整個人只剩下薄皮包着骨架。

她瘋狂地嘎嘎笑起來,嗓音沙啞刺耳,好像在粗砺的砂紙上不停磨搓,看向張鶴白的眼神,淬着惡毒,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她親生兒子,而是她今生今世的仇人。

張鶴白面上毫無波瀾,無動于衷地坐在床頭,手中握着一把鋒利的小刀一圈一圈地削蘋果皮。

“作孽啊,作孽啊!”一個瘦弱的老婦人低聲嘀咕着。

張小蝶很害怕病床上瘋狂的母親,她躲在奶奶背後,企圖把自己遮擋起來。可惜她已經長大了,奶奶瘦小的身軀再也不能為她遮風擋雨。

實際上,老人并不是張小蝶的親祖母,她哥哥張鶴白可以叫老人奶奶,但她與老人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雖然老人撫養了她,将她從小帶到大。

張鶴白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母親跟人跑了。父親去世後很多年,他突然又遇見了張母,以及他的異父妹妹張小蝶。張母再嫁的丈夫去世後,張母不想養女兒就把她丢給了大兒子。

然後她又失蹤了。張鶴白找不到她,也沒打算去找她,只好把張小蝶交給自己的祖母。一年中,他會在青城住兩個月,陪着祖母和妹妹。張小蝶慢慢長大後,張鶴白便拿出一筆錢,讓她去讀新式學堂。

等張母再次出現時,張鶴白發現她吸大煙吸得很厲害,人已經變得不成樣子了。張鶴白把她關在家裏,讓她戒煙,她卻摸了農藥喝下去。

張鶴白擱下小刀,手中的蘋果皮被他削成一條漂亮的螺旋狀紅色帶子。他把蘋果皮放在床頭櫃上,拿起小刀,繼續把蘋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

切完後,他把一小盤蘋果遞給張小蝶:“乖,吃個蘋果。吃完了,就先跟奶奶回家。”

他回頭看陷在病床上的女人,他知道她一點都不想死,如果想死,那瓶農藥就不會全部被換成水了。

他有時候也會問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她去死。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只是有些事有些人總會讓人如鲠在喉,無法下咽,便只能選擇無視以及忍耐。

他人即地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