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姚纖纖拔了幾下自己的腳,沒拔動。張小蝶的哭聲從嚎啕大哭到抽抽噎噎地打嗝。姚纖纖靜靜地看着她的頭頂。
“沒有什麽是回不去的,你只屬于你自身,除非死亡,能奪走你的唯有你自身,包括回頭路。死了就什麽都不剩了。”
張小蝶仰起面孔,擡眼直直望進姚纖纖深沉的目光中,眼角的淚水滑入兩邊的頭發鬓角,她不停搖頭:“不是這樣的,不是的,我回不去了。我染上煙.瘾了。我媽給我喂了鴉.片——”她忍不住尖叫起來,終于吐露了實情。
“我小時候親眼看見我爸抽大.煙死去,現在那個女人自己也抽大.煙了,她快死了,所以她不放過我,她要拉着我一起下地獄。”張小蝶斷斷續續地大哭道,眼睛紅腫得像核桃。
姚纖纖眉頭深鎖,扶着張小蝶站起來,随便找了張椅子坐下。
“怎麽回事?你什麽時候染上煙.瘾的?”
“那個女人,那個生下我的女人,她在我每天喝的湯裏偷偷摻煙膏。我還高興她終于想通了,終于想起我,終于想起這個家,所以才每天煲湯給我喝。沒想到她打算親手毀掉我……”張小蝶把嗓子直哭到沙啞,一句一字,說出口的每句話在粗粝的砂紙上磨出觸目驚心的血淚。
“她把我生下來,就是為了懲罰我嗎?如果有選擇,我情願不要來到這個痛苦的世界。”
張小蝶突然表情痛苦地抽搐了起來,聲音沙啞道:“我的煙.瘾——犯了——”
“我送你去醫院。”姚纖纖立刻把她背在身上,拔腿往外跑。
張小蝶趴在她溫暖的背上意識混沌不清,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即便是死了,至少她還是曾經交到一個彼此真心對待的朋友。纖纖,多謝你了。還有,對不起,生而為人。
長長的,漫長的路,張小蝶無意識地掙紮着,到最後姚纖纖只能選擇綁住她的手腳,看着這個曾經美麗的姑娘,失去做人的價值,歪着嘴流着哈喇子,毫無自尊地懇求着,哀求着,哭嚎着。
醫生給她打了鎮定劑。她終于平靜下來,閉上眼睛像一只乖巧的蝴蝶靜靜栖息在枝頭。
“醫生,她的煙.瘾可以戒掉嗎?”姚纖纖低聲問道。
洋人醫生一臉為難:“這個我很難向你保證成功率,只能告訴你确實有人成功過,但是失敗的人更多,複發的人也更多。最終還是靠病人自己的意志。”
“有沒有藥物可以醫治這種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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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搖頭:“目前的醫療水平,就只能靠病人自身熬過去。如果需要,我可以介紹一家療養院給你。不過我建議,不要強制病人戒掉,戒瘾的過程中很可能有意外發生,甚至喪命。不過按照你提供的資料,病人吸食的時間不長,戒掉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醫生安慰情緒低落的姚纖纖。
姚纖纖向他道了謝。醫生查完房便和護士小姐一起離開。
姚纖纖坐了下來,靜靜守在床邊,一會想着怎麽通知張小蝶的家人,一會又想她這麽晚沒回家,姚太太估計坐立不安了。
在等待中,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
“我妹妹怎麽了?”一個焦急的聲音突然響起。張鶴白推門而入,一臉風塵仆仆,顯然剛下車還未來得及回家,便收到了妹妹住院的消息。
姚纖纖從床邊站起來,回答道:“醫生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她還沒醒。”
張小蝶躺着白色的病床上,像個破敗的布娃娃,張鶴白忍不住彎腰伸手去試探她的鼻息。她的呼吸輕飄飄地仿佛輕輕一碰就化成碎片。
“她母親在她每天喝的湯裏偷偷摻了鴉.片,小蝶剛剛失控差點在學校跳樓自殺。”姚纖纖緩緩解釋緣由。
張鶴白臉色越來越陰沉,雙眸中醞釀起狂風驟雨,他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半晌,他收斂臉上的神色,轉身對姚纖纖道謝:“小蝶對虧有你這個朋友。大恩不言謝。”
他說着竟然一撩長袍下擺,雙膝一軟硬生生跪了下來,對姚纖纖用力磕了一個響頭:“我張鶴白,生來只跪天地君父,今日卻要向姚纖纖小姐拜謝,今後姚纖纖小姐旦有何事,張某任憑差遣。”
說完,他不容姚纖纖拒絕,幹脆利落地站起身,放下長袍下擺,朝門外的人喊道:“馬猴兒,替我送姚纖纖小姐回家。”
姚纖纖嘆了一口氣,原本想責備張鶴白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我不知道一個母親為何恨不得女兒去死,這是你們的家事,我無意探究。但是神仙難救想死的鬼,我可以救小蝶一次,但救不了第二次。”
“你放心,不會再有下次。”張鶴白沒有作任何辯解或者替自己開脫,臉上表情深沉莫測,他朝姚纖纖微微颔首。
交淺言深,姚纖纖不便多說,看了眼病床上的張小蝶,轉身跟着馬猴兒回家去。
張小蝶卻早在哥哥下跪的那一刻就已經清醒過來,她聽見膝蓋磕到地板上的“咚咚”聲,巨大的聲響幾乎把她的心磕破一個洞,呼呼的凜冽寒風從漏洞裏刮進來,吹得她一顆心像墜入冰天雪地之中,刺骨的寒意蔓延向四肢和身體的每一寸每一個角落。
她緊閉着雙眼,淚珠卻無法斷絕地從眼角溢出,無聲墜落。
哥哥,對不起。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張鶴白無聲地站在病床前伸出手掌,輕輕蓋住妹妹流淚的雙眼。
對不起,小蝶。
對不起,他不是個稱職的哥哥。
對不起,原諒他對她太仁慈。
對不起,他不應該抱有幻想,奢望她有起碼的良知。
“不會有下一次了。”
他恨她,但他更恨自以為是的自己。
寬厚長滿老繭的手掌之下,張小蝶的眼淚像絕了堤的河水洶湧而出。
他沉重有力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激蕩起無數塵埃,張小蝶很多年之後都還能記起這個聲音的重量,伸手觸摸,指尖仿佛殘留着這個聲音帶給她的安定和力量。這就是重生的力量。
她的第一次生命是那個女人給的,第二次生命卻是姚纖纖和哥哥給的。
他們讓她懂得了生命的重量以及命運的變幻莫測。人,不怕走錯路,只要活着,總能找到回頭路,死了就什麽都不剩了。
那些最終不能把她擊倒的東西,必将使她更強大。
張小蝶申請休學一年,出院後,她把厚厚的頭發全部剪掉,露出明亮的額頭,露出那雙渴望生活的清澈眼睛。
只是她再也沒見過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突然出現又很快消失,家裏沒有任何她存在的痕跡,好像她的存在只是張小蝶的一場青天白日夢。多年後,當她生活平靜幸福,終于可以坦然談起母親這個話題時,她忍不住問張鶴白,母親還活着嗎?哥哥只是神秘莫測地微笑:“她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
……
因為張小蝶的意外,姚纖纖想起上輩子的事情,情緒一時失控。那天晚歸家,她只是找了個借口說被學校先生留課,家裏人便不再追問懷疑。
抽空,她買了一疊黃白色冥紙,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一張一張地把紙點燃,祭奠師傅亦是祭奠那個曾經的周芷若。
噗噗閃爍的黃色火苗,在陽光下發出微藍的光芒,好像穿透了這個世界的屏障,溝通了另一個世界。黑色的灰燼飄了起來,似乎要飛往另一個世界的所在。姚纖纖雙眸凝視着火光的消逝,追逐着越飛越遠的灰燼,感覺心裏某一塊冰凍多年的角落也跟着消融解凍了,被凍得緊縮的靈魂在輕微的麻痹與戰栗中緩緩舒展開來。
再見,周芷若。
蘇雯麗再見到姚纖纖的時候,忍不住圍着她轉:“感覺你像變了個人,”她摸了摸下巴,苦苦思索,“說不上來,好像身上突然多了點煙火氣,像個活人了。”
“原來我在你眼中一直是個死人!”姚纖纖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流轉,猶如銀河星辰在閃爍,整個人熠熠發光。
“原來的你就是個活死人。”蘇雯麗眨眨眼睛促狹道。
姚纖纖雙手一勾,直搗她的咯吱窩,直逗得她哭着讨饒。
……
很快,複賽的結果也出來了。姚纖纖得了第四名,卻落到了三等獎,林月來落選了,連笑不出意外摘得了第二名,位列二等獎。
除了獎金外,獲得頭六名的學生,都有機會到國外游學一年,期間費用由贊助本次比賽的索羅斯財團提供。
在有些同學含酸帶醋的視線裏,姚纖纖得到了許多人的祝賀,包括道斯夫人和一些平常很少說話的同班同學。
張小蝶的座位已經空了,被搬到教室的後排擺放班級的公共雜物。姚纖纖的後排也換了一個新同學。
這個蘋果臉女同學十分開心地對姚纖纖道賀。
林月來也跑來恭喜她,無意中說道:“聽說第一名的是個男生,叫什麽莫然的人。”
“可惜,連笑要畢業回家嫁人了,她不打算參加修學旅行。你呢?你應該不會放棄這次機會吧?多難得啊!”
姚纖纖實話實說:“我還沒想好,反正怎麽也得把這學期的課上完再說。”
林月來一臉受不了地抱怨:“真是的,早知道當初我就應該趁機把你和連笑都鎖在旅館的房間裏,省得放你們出來搶了我們這種平凡人的機會。”她擰了姚纖纖的臉頰一把,出了口惡氣。
姚纖纖微彎眉眼,露出一個清淺的笑意,猶如冰雪消融繁花綻放,耳朵裏還能聽到溪水在寒冰下歡樂自在流淌的叮咚聲響。它一路唱着歌,奔向大河,奔向海洋,奔向自由自在的明天。
“我受不了了,你別露出這種笑了。再笑我就把你吃掉!我都快懷疑我自己存在的意義了!像我這種單純的人真是要被你們逼瘋。”林月來被姚纖纖的笑臉迷得七葷八素,捂着發燙的臉頰氣呼呼地走了,她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耳尖也紅得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