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經年已逝1-1

何燦陽揉着僵酸的脖子和手臂,從酒店走出來。

夜晚的風帶着白天積攢下來的熱度,吹在她的臉上,讓她本來就忐忑了整個晚上的心更加煩躁。

今年的A市,天氣真是出鬼了。明明已經到了十月下旬,溫度卻還像夏天一樣,高的吓人。

是誰曾經告訴她,A市四季分明,氣候宜人的?都是他媽的鬼話!

晚上十點,街上比白天還要熱鬧,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商店內,燈火通明,客人不少。酒店門口往來的私家車讓人眼花缭亂,不時有門童上前替客人泊車。

畢業一年多,她已經淡忘夜晚出門逛街是怎樣一種令人放松和激動的體驗,除了工作,她基本不會出門,一有時間寧願在家裏睡個天昏地暗。自從大學畢業進入酒店工作,她的睡眠便嚴重不足,如果不是每周還有一天的休息時間,她懷疑自己早就暴斃而亡,進了棺材。

平時通宵加班都是常有的事,今晚能十點就結束工作已經算是恩賜了。

但何燦陽對這等難遇的好事卻不大提的起精神,她總覺得今晚會發生點什麽事,這種預感讓她鬧心。

她慢吞吞地往前走,馬路旁邊一排排的私家車,看着十分礙眼,她特別想走上去挨個踹上兩腳。她承認,她是因為嫉妒,憑什麽自己努力工作,卻還是活得窮酸,而有些人整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卻照樣開豪車,住豪宅?

反觀自己一窮二白的艱難處境,為了不給自己惹麻煩,她還是忍住了。再說了,她的飯碗可不能丢,不然可真的就要無家可歸了。

看了一眼馬路對面的綠燈,她加快了腳下的步子,走着走着,便小跑起來。可惡的是,她仍然慢了那麽一秒。

這條街很寬,紅燈足足有90秒,綠燈卻只有30秒。平時要是走的慢了,得跟個傻瓜一樣杵在馬路中間再等個一分多鐘。一分多鐘也許根本不算什麽,但在等綠燈這件事上,卻是一秒都很難捱的。

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何燦陽想着要不就闖一次紅燈試試?但是眼前一輛輛絡繹不絕的車子,讓她不得不打消這個可能會危及她性命的念頭。

她得好好活着,活着才有盼頭。

跺了跺腳,腳底那片肉像是壞掉一樣,疼得厲害。大概是因為長時間站立和跑來跑去的緣故,她經常會有這種感覺。不過沒辦法,再難受也得忍着,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考慮你的感受。要想在社會上立足,忍是一門必修課。

她看着正在越變越小的數字,心裏稍微好受了那麽一點,嘴裏小聲跟着倒數阿拉伯數字,直到綠燈再度亮起。

剛邁開步子,準備過馬路,左手手臂卻被人狠狠地拽住。她的心裏咯噔一下,回過頭,渾身僵硬地看着身後的人。心裏不住地哀嘆,果然還是沒能躲掉。

拉住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三個小時前才見到的齊朝陽。

何燦陽在這家不大不小的酒店做服務生已經有一年多了。她的大學在A市一所二流大學就讀,學的專業是滿大街随處可見的英語。學校不怎麽樣,她的成績也很平平,畢業後面試了幾家專業比較對口的公司都被刷掉,其實也談不上多受打擊,畢竟連八級都沒過,四級還是補考才得了個60分,被淘汰也在情理之中。

最後她來了這家酒店。她當時應聘的職位是酒店運營管理,歡天喜地地辦了入職後,才被告知要先在酒店做滿兩年的服務生,才能正式進入管理層崗位。她沒覺得有什麽不好,至少她得到了一個工作機會,比起還在為工作焦頭爛額的同學,她已經算很幸運了。不就是兩年嗎?她可以忍。

如果當時離開繁華的A市,別的地方也不是無處可去,但是心裏有個似有似無的聲音一直告訴她留下來。她也不知道留下來有什麽意義,只好安慰自己,她已經習慣了A市的生活,而去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切得從頭開始。

她知道齊朝陽也在A市,兩人已經有四五年沒見過了,中間連一次偶遇也沒有過。所以她已經快要忘記世界上還有齊朝陽這麽個人。直到三個小時前,她端着一大盆油膩的飄着厚厚一層紅辣椒的水煮肉片走進酒店包廂,才再一次遇到他。

她當時差點失手打翻了手中的大瓷碗,齊朝陽的驚訝不少于她。片刻的失神後,她很快回過神,将菜擺上桌,輕輕帶上門,退出包廂。整個過程中,有一雙眼睛一直緊緊盯着她,跟透視一樣,穿透力十足。如果不是在工作中見到過形形□□的人和事,她估計自己會當場失态也說不定。

過後,她一直自我催眠,告訴自己,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她最多只是碰到了一個跟齊朝陽長得很像的人,僅此而已。

但此刻,面前這張唇線緊繃,牙關咬緊的臉無情地給了她一記耳光。

原來真的是齊朝陽,原來不是她的幻覺。

齊朝陽什麽話也沒說,只是緊緊拽着何燦陽的胳膊往另一個方向走,腳下沒有一步停頓。

何燦陽磕磕絆絆地跟在他的身後,幾次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但正箍着自己胳膊的手每一次都會加大幾分力氣,像是要掐進她的骨肉裏。何燦陽疼的龇牙咧嘴,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有毛病吧!我胳膊都要被你扯斷了!”

齊朝陽置若罔聞,何燦陽氣得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拿手包不停地狠狠錘他的後背,用了十二分的力氣。白襯衫很快被汗水濡濕,緊緊貼在他的背上。她仿佛都能看到薄衫之下他背上通紅的一片。

過了一會兒,胳膊上的力道松了一點,但何燦陽仍然沒辦法掙開。她回頭望一眼正在一點點消失的綠燈,欲哭無淚。

“你放手!”

齊朝陽走到自己的車前,拉開車門,将何燦陽塞進副座。沒有一絲猶豫地跟着上了車,臉上滿含怒意,視線落在身邊正在揉着胳膊的女孩兒身上。

何燦陽沒有再看他一眼,也許是不想,也許是不敢。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她恐怕是避他唯恐不及的。

女孩兒的胳膊很細,原來柔軟白皙的手指也失去了光澤,留下了長時間工作後的粗糙痕跡。他覺得他曾經放在手心裏疼着的女孩兒變得有一點滄桑,好好的年輕姑娘怎麽會變得滄桑?他想她肯定是吃了不少苦的。齊朝陽心生憐惜,怒氣消了幾分,但依然沒有露出個好臉色。他抓住女孩兒的手放在自己手裏。

“怎麽瘦這麽多!”

何燦陽仍是不看他,“你放手!”一邊使勁抽回自己的手,一邊伸出右手去開車門。

“啪嗒”一聲,車門被鎖上。齊朝陽早就察覺到她的意圖,先她一步落了鎖。手心裏的手小小的,摸上去還不如他這個大老爺們來得光滑。心裏的火毫無防備再次蹿上來。任她掙紮了幾次,才放開她,側過身子,一手撐在座椅上,一手搭在方向盤上,灼熱的呼吸噴在何燦陽的臉上,讓她無處可逃。車內開了冷氣,齊朝陽的氣息在對比之下更加灼熱。

“我們談談。”齊朝陽語氣不太好,但他盡量讓自己放緩語調。

“不要!”燦陽想也不想地拒絕,“我要回家!”

齊朝陽見她這幅不配合的态度,心裏氣極。

“何燦陽!你能不能聽話點!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麽樣子了!”

何燦陽想着剛剛錯過的綠燈,還有身邊這人的蠻橫無理,以及很多她來不及細想的情緒,心裏又憤怒又委屈。再聽他這樣一說,脾氣也上來了。

“你他媽的以為自己是誰!我憑什麽要聽你的話!”

“好,好。”

齊朝陽不怒反笑。面前這張仍然稍顯稚嫩的臉上寫滿了對他強烈的抵觸,他震驚于她的改變,又為兩人變成這樣劍拔弩張的關系感到心酸而無奈。

何燦陽有點怕這樣的齊朝陽,他的笑意不達眼底,轉瞬即逝,讓她心悸。但她這幾年也不是白混的,她強迫自己與他對視,不容許自己在他的淩厲之下敗下陣。

齊朝陽不發一言。兩個人無聲對峙了很久,久到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後,他轉了個方向,擰動鑰匙,發動車子。車子很快彙入車流中。

“你停車!停車!”

何燦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心裏沒有底。

齊朝陽冷哼一聲,斜睨她一眼:“你不是要回家嗎?”

“我自己回!你快停車!”

何燦陽不想與他有瓜葛,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生活。她已經活得夠憋屈了,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麽失敗的人,這麽,言而無信的人。

齊朝陽怎麽可能會輕易放她走?以前他不找她,是相信她能過得好好地,相信哪怕沒有他的照顧,她也可以過她想要的生活。可現在,他所看到的她,卻是這麽不快樂。是的,他齊朝陽比誰都清楚,她過得很不快樂。這樣的她,他怎麽可能讓她走。

齊朝陽越想越難過,那個曾經整天粘着他,什麽事兒都想着他,總是甜甜地叫他“哥哥”的女孩兒,為什麽會變成如今這幅弱不禁風的樣子?

“地址?”齊朝陽努力回憶一副好哥哥該有的樣子,怒氣早在不知不覺間散了大半。

何燦陽不說話,鼓着腮幫子,一雙眼睛恨恨地瞪着他,一眨不眨,眼珠子黑亮亮的。齊朝陽突然笑起來,這個樣子的燦陽讓他想起了從前,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只要一生氣,就會拿這種眼神瞪他。

“你笑什麽!”

何燦陽很不解,這個人不會真的變成神經病了吧,一會兒怒一會兒笑的。

“沒什麽。”

齊朝陽騰出一只手,伸手在她的頭上揉揉,似在安撫她。燦陽躲開他的碰觸,往門邊縮。齊朝陽不在意地笑笑:“你不說,我就直接去我家了。”

“我不要去你家!”

何燦陽覺得這個男人絕對是瘋了,她不要和瘋子待在一塊兒。去他家,她怎麽可能會去他家呢?

“不去就把你的地址告訴我,”齊朝陽似笑非笑,趁着等紅燈的空檔側過頭,看着小小的女孩兒,“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否則我就直接開去我家。”

燦陽想,自己果然還是一點長進沒有,似乎在齊朝陽面前,她就從來沒有贏過。以前是,現在也是。想到這兒,往昔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從她的記憶裏蹦出,她突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不知道自己活在什麽時候,不知道坐在自己身邊的人到底是誰。

齊朝陽打量她的臉。小小的臉蛋,小小的鼻子和嘴巴,只一雙眼睛大大的,明亮有神,但此時裏面卻溢出悲傷。齊朝陽見不得她這樣,她的難過只會讓他更後悔更心疼。

“陽陽。不要這麽倔,好嗎?”

燦陽有點恍惚,有多久沒有聽到別人這麽喊自己了?已經四五年了吧。她怔怔地望着開車的人,淚水就這麽順着臉頰往下淌,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發不可收拾。

齊朝陽慌了神,趕忙靠邊停了車,無措的望着女孩兒,下意識地哄道:“陽陽,都是我的錯,不要哭了,乖,不要哭了。”

燦陽起初只是默默地流淚,這下卻開始失聲痛哭,好像要把幾年攢下來的眼淚流個夠才肯罷休一樣,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齊朝陽靠近她,想把她抱在話裏,像小時候一樣拍着她的背哄着,燦陽揮開他的手,往車門拱,腦袋“嘭”地撞上玻璃門,也許是撞疼了,她哭的更加大聲。

齊朝陽不敢再輕舉妄動,只有劇烈起伏的胸膛能看出他此刻的情緒是多麽的不穩定。面前的女孩兒哭的毫無形象可言,整張臉皺在一起,水珠子源源不斷地從眼眶裏滾出來,砸在她的身上,也砸在他的心上。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聲才漸漸消下去。燦陽靠在椅背上,出神地看着漆黑的街道,渾身似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精力。

齊朝陽抽出濕巾,害怕弄疼了她,細細柔柔地擦着她的臉,又為她把散亂的頭發別到耳後,用手指一下下輕輕地撫順。整個過程中,燦陽出奇地安靜,沒有掙紮,也沒有說話。

“我送你回去,好嗎?”

燦陽機械地報出一串地址。現在的她疲憊至極,只想盡快結束這種無聊的語言鬥争後回家睡覺。

一路無話,靜谧的空間內,兩人的呼吸清晰可聞,在這樣的夜裏,無端多了一些若有似無的暧昧。也許是這樣的安靜對于他們來說太難得,他們誰都沒有出聲打破這份寧靜。

到了目的地,燦陽也不說話,直愣愣地坐在那兒。朝陽一路駛過來,已經知道這地方的偏僻了,好看的濃眉在借着車燈看到眼前斑駁不已的牆壁時,深深地皺在一起。

“你就住在這裏?這裏安全嗎?”

“嫌棄它?我可沒有逼着你來。”燦陽的聲音裏帶着大哭過後的鼻音和嘶啞。

“我們一定得這樣說話嗎?陽陽,我只是關心你。”

“呵,那你覺得我們應該怎樣,應該來個久別重逢後的擁抱和傾訴?不好意思,我并不覺得喜悅。”

朝陽有些無奈:“我知道之前是我不對,可是你得相信我,我沒有惡意。”

燦陽并不領情:“你不對?你哪裏不對?和你有關系嗎?你這麽急着往自己身上攬,你不覺得惡心自己嗎?還有,我憑什麽相信你,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我哥哥了?我告訴你,我何燦陽生來就一個人,從來就沒有什麽狗屁哥哥!”

“我們就不能好好說話嗎?”朝陽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才好,以前她什麽都聽他的,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甚至不确定,他還有沒有資格做她的哥哥。“就算你不把我當成你哥,可在我這裏,你依然是很重要的人。”

燦陽眯起微腫的雙眼,側頭借着藍色的光瞥了一眼一臉真誠的男人,冷叱道:“是嗎?我怎麽不覺得。”

眼前的女孩兒的确變了,變得尖銳冷漠,眼裏再也尋不到年少時的純淨,取而代之的是憤恨,還有一些齊朝陽辯不清楚的東西。這種改變他卻全然無知,此時頓覺心中悲涼。看來,他真地傷害了燦陽,而這種傷害似乎無可挽回,也無法彌補。

“燦陽,只要你願意,你永遠是我最心愛的妹妹。”

“免了吧,”燦陽湊近朝陽的臉,一字一字吐字出聲:“我!不!稀!罕!”

幹淨的呼吸灑在朝陽的臉上,奇異地吹散了他心底最後一點怒意。他曾發誓,要好好照顧燦陽的,不是嗎?就算他生氣,他該生的也只是自己的氣。畢竟是他沒有照顧好她。

他回想自己曾經和燦陽相處的模式,試圖用他當時和她說話時的口吻說道:“燦陽,你不稀罕無所謂,我稀罕就行了。不管怎麽說,今天見到你,我終歸是開心的。今天你也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我下次再來找你。”

“随便你。”燦陽不以為意,她知道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多半會擺脫不了齊朝陽,不過這又有什麽關系,她已經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他來随他來,她不見是她的權利。她早就不在乎了,今晚的一切只是意外而已,她會哭,只是因為措手不及。她以後絕對不會在別人面前掉一滴眼淚。

朝陽掏出自己的手機:“把你的手機號報給我。”

燦陽不理,伸手去推車門,卻怎麽也打不開。她突然放軟聲音回頭看着他:“我很累,你讓我下車,行不行?”

“手機號給我,我就讓你下車。”

燦陽咬着嘴唇,沉思片刻後正色道:“希望你不要逼我。你想怎麽樣我管不了,但請你不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朝陽嘆息,從中控臺上的名片夾裏拿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號碼,一直沒有變過,要是有什麽事的話,可以給我打電話。當然,沒事也可以打。”

燦陽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愣了愣,終是不情願地接了過去。朝陽輕輕吐出一口氣。

“任何時候打給我都可以。”朝陽再次強調。

燦陽沒說話,這次很輕松地推開車門,走下去。

朝陽靠在車門上,看着燦陽一步步沿着樓梯往上走,暈黃的燈光裏,燦陽越走越遠,仿佛是在夢中。

燦陽一進門,連看都沒看一眼,就将名片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已經全部寫完了。接下來會一邊做修改一邊放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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