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薛家二婦
張若芷在縣令府摸爬滾打十多年,在姨娘通房丫頭不斷進門的境地下,卻能始終坐穩縣令夫人的位置又讨得了薛老太太歡心,察言觀色是必不可少的。
見薛老太太面色不虞,張若芷扭着腰肢連忙出來打圓場:“懷哥兒,你莫非是時日太久忘了不成?自你離家已經十五載,怡姐兒和情哥兒那時才多大年紀怡姐兒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前年就被老爺許給安和縣一戶富庶人家做正室。而情哥兒自己做生意也賺了不少家當,如今已娶妻生子,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他們二人都是有了家室子嗣的人,若再千裏迢迢趕到京城來尋親,未免會落人口實……懷哥兒你說是也不是”
終歸薛怡和薛情同他是一母同胞的親弟妹,薛懷雖厭惡安和縣諸人,但心中對亡母留下來的兩個弟妹卻極為愛憐眷戀。薛懷一直擔心他們二人會遭張若芷的毒手,中了狀元後私下曾經派了人去安和縣偷偷打探過。
令他意外的是張若芷竟然對他的弟妹頗為照顧,吃穿月例一概不少,就連身邊随侍的乳母婆子也是一個不缺。次次打探皆是如此,薛懷也算放了半個心,但對張若芷卻沒有絲毫改觀。畢竟是逼死過他母親的姨娘,若不是她,薛怡和薛情也不至于年紀小小就沒了母親愛護,他痛恨張若芷還來不及,哪裏會為了一點甜頭就原諒她對他母親曾經犯下的大錯。
薛沉璧前世也沒能見過親叔叔親姑姑,只聽說他們在安和縣過得不錯,就是最後薛府被滿門抄斬,也不曾見過一面,沒有多少印象,故而也不覺得張若芷的話有什麽不妥。
這個半途提上來的媳婦出身不錯,嘴也甜,更重要的是脾氣好,薛耀娶了一個個姨娘進門也沒見她沒頭沒臉鬧過,還私下給她買過不少镯子首飾,比之前那個潑辣的婆娘不知賢惠了多少。薛老太太甚是滿意地拍了拍張若芷的手,又從身旁侍候的婆子手裏接過絹帕,擦擦渾濁眼睛裏掉下的幾滴淚,歉疚道:“奶奶這個做祖母的也并不稱職,怡姐兒和情哥兒都是承歡膝下的好孩子,可惜早早就沒了娘,奶奶總覺得愧對他們,不得不在婚事上替他們多留心些。”
薛懷的娘親辛茹被逼死,其中也有薛老太太的推波助瀾,若不是薛老太太成天在薛耀耳邊辱罵辛茹也不至于令薛耀在短短幾年裏對辛茹嫌惡至極。
薛懷已經不願再同兩面三刀的薛老太太敷衍了事,眉頭微蹙問道:“多年未見,不知祖母此番突然造訪所為何事”
所為何事想必定是得知薛忖登科特意來的京城,薛沉璧掰着手指盤算須臾,前世這薛老太太帶着一大家子人本想住進薛忖的狀元府,但因薛忖和父親薛懷同宗同服,父母祖母尚在,若再另辟新府未免有兄弟不睦之嫌,于禮也不合。
得了容熙的恩旨後,安和縣一衆人便歡天喜地地在禮部侍郎府安然住下,薛老太爺還未到告老還鄉的年紀,仍在安和縣做着縣令,而剩下的這些“不辭勞苦”趕來肅京的人在府上一住就是三年。
直到魏國奸細潛入朝堂,薛忖因除賊有功被容熙提拔為禮部尚書,随後便領着薛家上下遷入李世景的尚書府。而薛懷作為薛家人也跟着搬了進去,并将先帝的別苑交還給了內務府,直到薛懷鏟除姜黨整肅朝廷,享丞相之職另辟丞相府後才算遠離了這群便宜親戚。
薛茂領着一群下人小厮将一樁樁樟木箱子輕手輕腳從馬車上擡下來,源源不斷往府裏送去,侍女們則扶少爺小姐們進了風華堂歇腳,剩餘的仆婦則去灑掃廂房,整理物品出來。
張若芷一邊攙扶着步履蹒跚的薛老太太去風華堂,一邊對薛懷道:“娘和我得知懷哥兒和忖哥兒俱在朝堂,思及你們二人在此,擔憂下人照顧多有不周,便趕來照顧你們……這薛府的前身聽說是先帝建在京城的別苑,果然不似一般人家俗氣呆板,每處都透着靈氣。”
張若芷口口聲聲說是來此照顧薛懷和薛忖的,薛沉璧卻将這些冷血絕情的不速之客看得很通透。照顧體諒之說實在荒謬虛僞,薛家人照顧薛忖她倒是相信,可這麽多年都未曾上門問過薛懷一句,若說心中還對薛懷顧念不已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信的。相比之下,她寧可認為這些人是成心過來為了讓薛府上下照顧他們的。
薛懷也不再說些什麽,沉默地牽起薛沉璧的手帶着諸位遠道而來的薛家人去風華堂落座。
風華堂的門楣上方挂着塊烏木金字的牌匾,黑得發亮的烏木底上刻着龍飛鳳舞的“一世風華”四個大字,大字由金箔鑲嵌而成隔着一層不厚的金箔仍能窺出筆法的恣意縱然,從裏到外時時都透出一股華貴不屈的氣韻。牌匾四周打磨光滑,左邊還用朱砂填了個印篆,上有“遺世先人”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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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沉璧見過無數奇珍異寶,也囤過不少珍玩,自然也知這塊牌匾的分量。分量不在價值連城,而在其中意蘊風骨,約摸是先帝求的哪位書香門第大家的墨寶。
薛老太太實則就是個粗野婦人,年輕的時候喪夫,獨自将薛耀拉扯大,那時候就敢當街同人對罵,年老終于享了兒子福,手頭也總算寬裕,她不知風雅,瞧見那鑲金烏木的牌匾上的金箔兩眼頓時放光,贊口不絕道:“真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地方。”
薛老太太被張若芷扶着坐在上首,風華堂裏還存着上次容庭來訪留下的碧羅歡,早就候在裏面的凝露沏了一壺茶挨個斟過去,又命其他侍女從廚房裏端來糕點果子擺在正中的八仙桌上。
薛老太太抿了口茶,碧羅歡産自東宋,茶湯色濃味淡,烹制手法繁瑣,細細品來才能嘗出茶水之中的苦澀和清甜,但薛老太太在安和縣喝濃茶喝慣了,并不喜歡這寡淡的味道。
她當做是薛府招待不周,神情也頗有不悅,她裹緊身上的緞面夾襖,冷硬開口:“怎麽不見忖哥兒”
果然還是三句話不離薛忖,薛懷知他這祖母始終心系薛忖,他若說他們二人撕破臉定會遭到薛老太太和張若芷的刁難呵斥,遂道:“子思甫走馬上任,翰林院事務繁多,又需同前輩交接請教,近日歸來甚晚。”
薛老太太咽了一口糕點,就着茶水吞下去卻極是美味,她掏了帕子擦擦嘴角碎屑軟了語氣:“你這個做哥哥的也要多多關心他,他回來再晚也要守在門前替他掌個燈,你不是還有個義子徒弟麽,聽聞今次和薛忖一起秋闱卻落了榜,看來也是閑來無事,倒不如替我們忖哥兒打點去,将來也好謀個前程。”
薛沉璧只覺這老太太十分可笑,剛一進門居然就拿自己不當客人,反倒反客為主讓府裏給薛忖行便利,更不知從那裏得知了季恪生的底細,連這般不通人情的話都說的出口。
薛懷不愧是為官之人,家中又遭了這樣多的變故,心境也強大許多,他情緒不露半分,謙遜地點了點頭當是在聆聽薛老太太的教誨:“祖母教導的是,從心自當為子思操持,但孫兒的徒弟如今也忙着,恐怕無暇□□,孫兒定多撥些下人分到子思屋裏。”
薛老太太見薛懷不肯讓自己的徒弟去伺候薛忖,面色又低沉了幾分,杯盞裏的茶葉碧綠鮮亮懸在微綠茶水裏,葉尖舒展開來。
張若芷在一邊卻有些坐不住,孫女的地位比不上孫子,她見老太太沒有開口詢問的意思,便急不可耐地質問薛懷:“怎的不見我那繡姐兒”
薛懷擡頭瞥了一眼在貴妃椅上如坐針氈的張若芷:“方才已經差嬷嬷抱了繡繡過來,夫人無須擔憂。”
張若芷不好問薛懷繡姐兒在薛府過得如何,順不順心,就看準了窩在薛懷身邊低着頭端坐的薛沉璧,她哄着那個看起來乖巧安靜的小丫頭,溫柔道:“璧姐兒,可歡喜你的繡姑姑”
薛沉璧兩世為人,也是二十歲的大姑娘,自己私下打趣薛錦繡追着她喊小姑姑也不覺得多羞澀,可當面被張若芷提起她有個八歲的“小姑姑”未免有些膽寒,她搓搓發冷的手背,擡起頭欣喜萬分看着張若芷道:“小姑姑生得漂亮極了,又很會玩耍,阿璧歡喜得不得了。”
張若芷這才舒了口氣,她一早就算準薛懷住在京城裏礙于臉面不敢欺負她的忖兒,才放心讓薛忖寄住在薛府,可她一個做母親的總擔心自己的兒女在別處受人苛待。小孩子不會撒謊,見薛沉璧是極喜歡薛錦繡的樣子,張若芷也寬了一半的心。
張若芷正要将帶來的諸位哥兒姐兒挨個說與薛懷聽,卻見薛老太太将茶盞重重擱在桌案上,愠怒道:“懷哥兒,你媳婦怎麽到現在還窩在房裏不出來莫非是不歡迎我這個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