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晴天霹靂
風華堂裏氣氛頓時一窒,侍奉在一旁的幾個下人偷偷觑了一眼神情僵硬的薛懷,見老爺臉色不好吓得連大氣都不敢呼出一口,唯唯諾諾低下頭也不回老太太的話。凝露此番正在給一個十多歲的小姐斟茶,一聽薛老太太的責問,氣的手腕一抖,差點将茶水灑到那小姐繡了露尖菡萏的裙擺上。
薛老太太和張若芷在薛懷高中後倒是聽說他在肅京裏娶了一房夫人。話本子裏那些鯉魚躍龍門的新科狀元迎娶公主的戲碼不過是黃粱一夢,剛剛拜官入世的薛懷既沒有家族的蔭庇也沒什麽家底,哪有那本事能将陛下的金枝玉葉娶進門
薛懷的母親辛茹出自京城裏的辛府,自辛茹委身下嫁到薛家,這麽多年也無來往。辛府後來當家的是辛茹的庶兄,庶兄是個泛泛之輩就靠坐吃老爹的家産過日子,可他娶的正房夫人卻是個會來事的,瞅準薛懷前途無量,就将自己的庶女辛蘭強行塞到薛懷跟前。
薛老太太摸着手腕上的菩提佛串悶悶不樂,大周素來恪己守禮,成親更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說辛府也算薛懷的半個長輩,但終歸是個外姓人,而且還是個勢力無情的外姓人。養出來的姑娘不是潑辣蠻橫就是沒羞沒躁,從前煩得她尋死覓活。
薛懷娶妻生子這麽多年都未曾領着家眷回安和縣瞧瞧,只命人通知了一聲,更何況娶的還是便宜辛家的姑娘。
在薛老太太看來,辛家就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貨色,辛泰安死後辛府糟在庶子手裏一日日沒落下去,不能幫襯着薛家不說,還硬塞了個庶女做主母,這就是上趕着打他們薛家的臉,實在是難以咽下這口惡氣,故而薛老太太對薛懷的親事極為不滿。
薛老太太閉目念了句佛,又道:“官家重在娶妻娶賢,我們折騰了這好大一會子功夫也不見你正房夫人出來,莫非娶進來的是個慣會惺惺作态目無尊長的姑奶奶這樣的婦人服侍夫君照顧姐兒也未免太擡舉了她!”
即便薛懷與薛耀的父子之情被歲月和人心打磨得所剩無幾,薛懷出了大事也是會一封家書捎到府上告知薛耀一聲,算是盡了孝道沒有忘本。
他派去的人回來禀明縣令府的人已經得知他于數月前喪妻,可這領着一大家子人擅自上府的祖母一坐下就将亡妻搬出來話裏有話諷刺了一番。
死者為大,薛老太太不通人情甫一上門就是個下馬威,薛懷見她拿出祖母的架子好一番作威作福怒極反笑,雙眼微眯冷哼一聲皮笑肉不笑道:“祖母年紀大了怕是記性不好,前幾個月孫兒就遣人去安和縣發了訃告,亡妻如今在後山長眠不起,恐怕是不能來風華堂給祖母請安盡孝了……”
薛老太太被薛懷嗆得一口糕點噎在喉嚨裏上不去也下不來,張若芷眼疾手快給她灌了口茶,又翹着蘭花指攥着手絹兒給薛老太太拍了後背順了順氣,薛老太太咳了幾聲才攤在扶椅上緩過來。
張若芷眼帶責備瞟了一眼薛懷,手裏不停地給老太太揉着後心:“懷哥兒,若是吓壞了祖母你如何擔待得起這罪責”
薛老太太順着張若芷話嘆了口氣,滿目滄桑眼中有淚,臉上的褶子松松垮垮耷拉下來,頹唐道:“祖母年紀大了忒是不中用,因是擔心祖母垂死之人的身體,訃告便被府裏的下人壓下去不曾知會祖母一聲,如今竟連累了孫媳婦叫她在地底也不安心,是祖母之過……”
妙,實在是妙,明明是這狠心老太太把訃告一事全不放在心上,卻不想她舌燦蓮花幾句就将自己的幹系撇得幹幹淨淨。
薛沉璧感慨萬千,這老太太做了幾年後宅裏的婦人果真長進不少,從前只知柴米油鹽醬醋茶當街對罵,今次居然練就了一手搬弄是非的本領,她擡着下巴看了那張若芷一眼,心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薛懷腹中縱有千般萬般的怒火,但因是薛老太太,孝義在上也無法反駁诘問,只得默默忍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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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老太太沒有身為客人自覺,一進門便指手畫腳起來讓他惹了一肚子火,薛懷心中對薛老太太極是怨怼不滿,府裏幾個仆婦這個時候疾步邁進風華堂裏來,說是廂房和卧榻都一一收拾出來了,就等着祖夫人、太夫人、老爺和姑小姐們搬了東西住進去。
張若芷方一聽到自己被薛府的下人稱作“太夫人”,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她年紀越大,對旁人眼光便越是在乎。張若芷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剛進縣令府千嬌百媚的小姑娘,如今容色漸衰,姨娘一個接一個流水般擡到縣令府,她早已麻木。在瞧見辛茹上吊自戕的那一刻,她隐隐約約也窺見了自己最後的下場,索性她比辛茹聰明也想得更開,便端足正房的架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用心侍奉起薛老太太。
在這肅京薛府裏,張若芷的輩分比薛懷高了一截,按理也是太夫人的身份,但這尊稱如鲠在喉,仿佛時刻都在提醒她已是半老徐娘。
這一番閑磕牙兩邊都沒讨到什麽好,薛懷陪着薛老太太去了安置好的廂房,廂房是府裏除了芳淑閣之外最好的屋子,屋內錦面屏風、金獸香爐、绫羅軟帳等諸多用具一個不缺,屋中四角還擺放着一排地龍,方才就被幾個仆婦燒熱了,此時正暈出熱乎乎的熱氣。
薛老太太的貼身婆子責令安和縣帶來的下人們将東西擡了進去,這一路的奔波今日總算是安頓下來。薛老太太揉着額角神情倦怠,婆子一雙起了褶子的手仔細地替她捏着肩膀,對薛懷道:“老太太之前奔波了一個月也沒吃好睡好,今日難得安歇下來,懷少爺可否屏退衆人讓老太太養神”
薛懷早就不想多留,辭出薛老太太又領着張若芷去了後宅。
一行人到了張若芷的屋子前時,正瞧見有個女子從隔壁的東廂房婀娜多姿踱步出來,女子身穿撚絲夾襖翠煙裙,素白的手裏還提着個手爐,看到一大家子人時,美目圓睜神色頗為訝異。
豔枝起初還有些被窺探出心思後的惶恐,臉頰浮起一絲慌亂的潮紅,她伸出纖白手指捏捏手裏發燙的精致手爐,一瞬間便緩和下來,柔聲笑開:“豔枝給太夫人、老爺、小姐請安。”
薛茂的妻子正好也在場,她在薛府裏專管後宅內務,騰出來的屋子也都由她經手,可以說府裏的女眷侍女沒有一個是她不識的。她先是一驚,繼而喝道:“豔枝你這是在做什麽怎麽從忖老爺房裏出來?”
張若芷狐疑地盯着面前如弱柳扶風的嬌豔女子,瞧這一身洗不掉的脂粉氣,倒像是個花樓裏出來做姨娘的貨色。
豔枝眼角溢出點點瑩光,目光溫婉柔和,原本就嬌媚柔弱的面容更添三分嬌憨乖順,脆生道:“忖老爺的貼身侍婢甚是喜歡豔枝繡出的花樣,這些天一直央着豔枝教她,豔枝特意揀了忖老爺不在的時候過來……請老爺明鑒。”
為了避嫌才趁着薛忖在翰林院述職的時候過來,也能瞧上幾分真心。可兄長的妾室去弟弟的屋子裏又成何體統說出去旁人只道是薛家禮法不嚴,竟叫嫂叔同席。
這些安和縣不知其中利害,而他們薛府卻知廉恥,薛茂家的趕在張若芷開口之前沉着臉道:“這次就罷了,以後只管叫那丫頭去你院中讨教,若下次再被我撞見——你就準備收拾好東西罷……”
豔枝眼神閃爍幾次,讷讷領命請了罪退了出去。
張若芷瞧着她背影,姿态羸弱不勝風寒,挑眉問薛懷:“懷哥兒,這位是……”
薛懷抿唇漫不經心答:“府裏的一個侍妾,并不是什麽沒分寸的,夫人無須擔憂。”
張若芷笑而不語,果然這一類女子極是讨人喜歡,時時一副我見猶憐的小家碧玉樣,勾起人來卻嬌媚陰狠,薛耀吃這一套,這薛懷似乎也是吃的。
張若芷的屋子毗鄰薛忖的東屋,母子二人互相照應也省了府裏麻煩,見事□□無巨細都安排妥當,薛懷辭了張若芷,帶着薛沉璧回了書房。
薛懷抱她到椅子上坐穩了,嚴肅道:“阿璧,若是你□□母要讓你師兄給你忖叔叔打點,說你的不是,你只管跟你師兄一同去啓岳先生那裏。”
薛沉璧訝然:“師兄不是落榜去南州游學去了麽?難道現在還在京中?”
“這些事你尚且不懂,爹爹公務繁忙沒空照看你,而你娘……爹爹希望你以後能是個腹有詩書的姑娘,特意去求了啓岳先生,本以為啓岳先生不收弟子,沒成想居然應下來,過些天就能去啓岳先生那兒,阿璧你莫要辜負啓岳先生的良苦用心。”
薛沉璧愣愣看着語重心長的薛懷,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心底頓時如江堤坍塌淚流滿面。
讓她進學她應了,讓她跟着季恪生一起她也應了……可是若去啓岳先生那裏,豈不是三番四次都會撞見容庭那個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