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親疏有別
薛沉璧此刻心中十分苦悶。
她絞住衣角沉思片刻試探地問:“師兄此次秋闱落榜,在這條街裏算是個不小的談資,他師從啓岳先生,先生從前又是教導二皇子的,他将心血付與了師兄……想必如今對師兄也頗有幾分失望,若阿璧再前去叨擾豈不會令師兄的處境更加艱難”
薛懷一時語塞,他只想着替阿璧尋個德才兼備的夫子,肅京地大物博,能人衆多,口碑極佳的夫子不在少數,其中的啓岳的先生則為個中翹楚。起初從藥鋪裏領季恪生回到薛府時,正值薛懷方及第,在朝中待了數月也沒有什麽人脈,聽說肅京郊外早先曾是少傅的啓岳先生正欲尋個關門弟子,便硬着頭皮帶季恪生去郊外的啓岳先生居所拜訪了一回。
啓岳先生兩鬓斑白,衣衫勝雪,目光淡泊寧靜,挽袖煎茶,餘光犀利言辭睿智可見有大智慧。
薛懷本以為這樣仙風道骨的大人物定會婉拒他們,不料他只擡頭瞧了一眼季恪生,問了幾句就将他收下,此後就一直用心教誨。
季恪生此次落榜後臉上并不見多少悲怨之色,他漸漸大了也不似幼年時候毫無心機任人宰割,經歷薛府幾段喪事後也更為沉穩。秋闱放榜第二日,他便風雨無阻去了啓岳先生住處。
薛懷心中惴惴不安,擔心啓岳先生怒其不争将他逐出師門,見着他前幾日好端端地回來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從九月放榜到如今的十月末,季恪生一直宿在啓岳先生處,只在前幾日回來看望過一回,季恪生從薛茂口中得知薛懷正要替薛沉璧覓個夫子。他回到啓岳先生那裏後不久便托人傳話過來,說是啓岳先生意欲收薛沉璧為弟子,收拾齊整後過幾日就能去啓岳先生那兒。
薛懷放心道:“阿璧不必介懷,是啓岳先生開口願意收下你的,并不會為難你師兄,你放心去即可。”
此事算是鐵板上釘釘,再無轉圜之地,薛沉璧只得悶聲答應下來。前世這個時候她的娘親尚在世,便由娘親教她念書寫字,同啓岳先生的交集僅在得知他是容庭的夫子,其餘就一概不知。啓岳先生明明說好收了季恪生為關門弟子,不曾想卻又反悔收下了她,果真不愧是容庭的夫子,師徒二人都是慣會反悔的無恥小人。
薛沉璧跟着薛懷學了一個時辰就打着哈欠困得不行,重生一回還是沒有任何長進,她以前被姜鳶和薛府一大家子當猴子耍得團團轉,其中念書太少的緣由是少不了的。薛沉璧活了二十多年,爹娘一個是文官一個是出身書香門第的小姐,按理說她本該也會沾些書香氣,叵耐薛沉璧天生就不是個讀書的料,倒是對劍術刀法甚是喜歡,偏偏她一副半身不遂的身子又使不慣刀劍,求仁未得仁,上一世算是徹底白活,可惜了薛懷為她尋的那些孤本古籍。
薛沉璧的腦袋昏昏沉沉,白宣上的字劇烈晃動,她頭如小雞啄米時不時一點一點,握着狼毫寫着寫着就偏頭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薛懷看着她睡得酣甜的側臉,嫩白的一張小臉神似辛茹,又因了被薛老太太狠狠刺激了一回,一時間觸景生情想起亡妻。
薛懷抱了薛沉璧一路回到芳淑閣,凝露正候在芳淑閣裏,忙接過薛沉璧,将她抱到塌上并掖好了被角,薛懷坐在床邊看了她良久等到了時辰才回書房辦起公務。
深秋時節天色黑得極早,墨色自天際翻滾沸騰開來,幾只離群的大雁撲棱一雙寒翅低低從墨色邊緣飛過,頃刻間墨色蔓延至整個蒼穹。
薛忖肩披霧色回到薛府時,肅京已是華燈初上,薛府門前的燈籠也早就燃起燭火,他拖着疲累身軀邁進府裏,卻見府裏上下燈火通明,風華堂前站了烏泱泱一大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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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老太太滿頭銀發,衣飾莊嚴,手心裏攥着串菩提佛珠,慈愛的臉上難掩愉悅溫和。
薛忖睜大眼睛,手指微不可察顫抖起來,不可思議道:“……奶……奶”
薛老太太終于得見朝思暮想的孫子,擦着眼窩哽咽不已,張若芷拍着她後心寬慰:“今日是瞧見狀元郎的好日子,母親何故如此悲傷,既然瞧見了忖哥兒就是皆大歡喜的好事,您這麽哭起來倒叫若芷心裏也發酸了……”
眼見張若芷和薛老太太二人便要抱頭痛哭起來,薛忖忙上前提高了聲音朗聲笑:“奶奶,忖哥兒這不是好好的麽,見着你們哭忖哥兒心裏也不是滋味……”
薛沉璧帶着凝露凝香從風華堂裏走出來,張若芷身邊的淚痣侍女也抱了薛錦繡過來,小姑娘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頭頂上梳着兩個花苞丫髻,髻上墜了個大紅璎珞,身上還穿了個白狐滾邊紅緞底富貴花的襖子,喜笑顏開掙脫了侍女要張若芷抱。
薛沉璧斜眼看着那一家子談笑風生的模樣,心底嗤笑了一聲,這大架勢,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安和縣裏出了個狀元郎似的!
今天晚上府裏燒了一桌阖家宴出來,為的是給薛老太太一行人接風洗塵。雕花紅漆圓桌邊坐了一圈人還侍候着一圈人,薛老太太緊緊攥着薛忖的手來回撫摸,扭頭對薛懷道:“懷哥兒,忖哥兒這會子可是比在安和縣裏瘦弱了,你平日裏是怎的照顧他的?”
薛沉璧不能理解薛老太太,同樣是孫子怎麽她的态度前後就相差得這樣多說起來薛懷還是她第一個孫兒,意義本就非凡,小時候也是當做眼珠子疼愛過的,怎麽越到後來就越是糊塗越是偏心了?薛懷離家多年,再親的孫子終究會疏遠,薛老太太又厭惡薛懷的母親,如此一來也是能說通的。
薛懷夾了一塊獅子頭放到薛忖碗裏,歉意道:“是孫兒思慮不周怠慢了子思,得了老太太教誨必定銘記于心,照顧好子思。”
薛懷認錯的态度誠懇,薛老太太抓不出什麽錯處,吃了幾口羹湯眉頭一皺,話又浮上心頭。
她撥了撥碗裏的羹湯,換了苦口婆心的語氣道:“懷哥兒,你瞧瞧。廚房裏的廚子不盡心,羹湯味道淡了也沒人指出來,若不是我一個老太太嘗出了不對的地方,那豈不是一直沒人提出來?”薛老太太眼珠一轉苦口婆心勸道:“不是祖母多事,你這府上好是好,唯獨缺了個夫人,璧丫頭這麽小不能沒有娘親照拂,你也要好好尋思着娶一房續弦,若是你沒有看上的,祖母身體康健,還能替你張羅張羅……”
“不勞祖母費心,”上門就是一陣指手畫腳不說,又是想插手他的婚事,且不說亡妻屍骨未寒,若娶進來的是個和薛老太太一條船上的,還指不定如何欺負阿璧,薛懷放下筷子回道:“國事繁忙,敵國細作蠢蠢欲動,朝廷上下一心,孫兒不能背棄朝政謀私。若祖母真有喜歡的姑娘家不妨替子思考慮考慮,子思如今也是成人,是時候娶親了。祖母先吃着,孫兒還有政事要忙不能陪祖了,孫兒告退。”
薛沉璧也從凳子上跳下來,捏住薛懷衣炮摸着肚子虛弱道:“阿爹,阿璧吃壞了肚子,這裏疼……”
薛懷領了薛沉璧一起告辭,薛老太太憋着一肚子火氣坐在上首,太陽穴兩處的青筋“突突”跳動。薛茂家的趕忙張羅薛老太太吃食,還不忘讓廚子進來給薛老太太賠罪,薛老太太得了廚子的奉承依舊有些心裏發堵,張若芷勸道:“老太太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婚姻大事自古以來都是由父母長輩做主,懷哥兒哪會悖了您的意願,左不過是聽見自己的婚事被人挂在嘴邊說道起來羞怯罷了,到時候您就是硬塞給他一個姑娘,他也不敢說個‘不’字!”
薛老太太被張若芷哄得開心也既往不咎,吃了飯在薛茂家的侍候下還去後院的長廊裏散步消食。夜裏風大不能多走,薛老太太走了一會兒就回到自己的廂房裏。
她從安和縣裏帶來貼身侍候的婆子姓王,王媽媽的媳婦還曾做過薛錦繡的乳娘,王媽媽在安和縣縣令府的下人裏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一邊服侍薛老太太洗漱淨身一邊閑磕牙:“老太太是不知曉,您這大孫兒可是個厲害的人物,之前居然有膽色收拾了李大壯……啧啧啧,真是膽大……”
“什麽膽子大”薛老太太嗔怪地瞟了她一眼,面上不快道:“懷哥兒小時候多乖的一個娃娃,後來被他那吊死鬼的娘教成了什麽樣賤人肚子裏出來的都是下作的人,她生的三個都不是可心的,懷哥兒罔我疼了他幾十年,如今竟敢不聽我的話了……”
主仆二人喋喋不休閑談時,房門被人推開了一條縫,如水月色混着幾縷寒風溜進來,冷得薛老太太打了個寒戰。薛老太太正要訓斥,推門的那人極快地溜了進來,委委屈屈撲到薛老太太懷裏,悶聲說:“繡繡要和奶奶一起睡。”
薛老太太的怒氣頓時被這軟軟的身子澆熄,王媽媽則跑過去輕輕拴上了門。薛老太太摸着她額頭小心翼翼問:“繡繡這是怎麽了?可是受了什麽委屈?”
薛錦繡憤憤擡起頭,不滿地撅起嘴,撒氣似的捶了一邊的小凳,鼓着腮幫氣呼呼道:“繡繡不要住廂房,繡繡不要住廂房繡繡想住在芳淑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