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十年不晚
薛沉璧合上書本,凝香将書收回木格,凝露則扶老太太坐在上首,喚幾個二等丫頭替老太太寬了石鼠皮鬥篷,又将剛剛燒熱的手爐子裝在大紅的牡丹爐套裏捧給她才退到一旁。
薛沉璧佯作詫異地看着不請自來的薛老太太,雙手一撐下了小塌恭順道:“太祖母安好。”
薛老太太不客氣地接過手爐子,抱起薛錦繡放在懷裏,将她小手包在掌心暖着,仔細照顧一番才擡頭将冷淡的目光投向薛沉璧。
薛沉璧乖順地站在一旁,被薛老太太晾了半天臉上也不見喜怒,纖長睫毛濃密烏黑,更顯得眼波幽深。她嘴角噙着一絲溫和的微笑,神态舉止落落大方,看上去竟不像一個只有十歲的孩子。
薛老太太想起王媽媽早晨服侍她梳洗绾發時說起的一樁子事,眼前這個薛沉璧雖是她如今唯一的曾孫女,但将心比心而言,薛老太太對她并無一絲一毫的感情。昨日初見時,看上去是個乖巧任人拿捏的丫頭,薛老太太對她還存了一分好感,但得知這丫頭之前是個一腳踩到鬼門關,死過一回的活鬼,心中就膈應得不行。
安和縣裏對鬼神之事最是避諱,薛老太太早年住的茅屋邊就有一戶人家的媳婦難産死了,結果擡到棺材裏晃幾下後竟還魂再生。那家的當家心疼自己媳婦不聽旁人勸阻硬是要帶她回去過日子,她磨破了嘴皮子去勸都不行。不出一年,那戶人家果真出了事,當家的男人橫死在山裏,鄉親們私下說當家的就是被媳婦克死的。當初死活不肯休妻,一年未足,報應就劈到了自己頭上,那晦氣的女子最後也還是被婆婆掃地出門。
薛老太太暗暗咒罵,又不是男丁,死了便死了,薛懷還差下人擡進府裏簡直就是自尋死路自找晦氣。不過一個死了娘又沒依靠的丫頭而已,還累得幫襯他們縣令府良多的李大壯還去吃了牢飯,想想就是一肚子火氣。
此番屈身來芳淑閣是為薛錦繡讨個公道,薛老太太壓下心頭的惡心感狠狠忍了一口氣,顧及懷中還坐着細皮嫩肉的薛錦繡,薛老太太不敢妄動,她忍得難受連臉都微微扭曲,臉色陰沉可怖如同刷了一層鍋底灰,還散着些焦糊味:“太祖母并不安好。”
薛沉璧也不似前世那樣跳起來就頂撞她一番,她睜大眼睛不明所以說的極是誠懇:“太祖母可是剛來京城水土不服京城喧鬧嘈雜,不比安和縣修身養性,祖母住慣了安和縣怕是習慣不了,要不要阿璧差薛管家去喚輛馬車讓太祖母即刻回去将養”
薛老太太含在口裏的一口茶水差點沒把自己嗆死,望着薛沉璧那一臉真誠,她死死掐住手爐子外面的牡丹套子反複提醒自己要冷靜下來。薛錦繡見情勢不對,忙開口替薛老太太說理:“你休想趕我們走!我奶奶身體不适,你們府上應好好替她調理才是,憑什麽要讓我奶奶回安和縣你爹若不是奶奶在他幼年時候用心教導着,哪有今天的這般好日子過!”
陽光明麗璀然,照得薛沉璧眼裏滲出幾乎細碎流光,她靜靜聽着,秀眉輕輕跳動一下,吸着鼻子委委屈屈道:“阿璧絕非此意,只是過于擔心太祖母而已,小姑姑這話說的就像是想讓阿璧趕太祖母走似的……”
薛錦繡烏眉倒豎:“你!”
“繡繡兒,你先歇息歇息吃些點心。”薛老太太耐着性子哄住薛錦繡,又是親又是哄才讓她漸漸平靜下來,薛錦繡縮在薛老太太懷裏悶悶不樂,偏頭咬唇狠狠瞪了一回薛沉璧。
薛老太太對薛沉璧沒有幾分耐心,蹙眉長長嘆了口氣,板着一張全是褶子的臉陰陽怪氣瞟向薛沉璧:“璧姑娘,聽說你這芳淑閣是府裏最好的屋子”
薛沉璧坐在一張紅木小凳上,手腳端端正正放着,無措道:“回太祖母,不知太祖母從哪裏得來的閑話,阿璧住的芳淑閣怎可同太祖母的屋子相比,這些陳設也是從庫房裏挪來的,并非屋中本來所有。太祖母要是覺得房中的擺件不合意,可令薛管家帶您去庫房裏多挑幾件。”
“璧姑娘這番言辭難不成是暗指太祖母我肖想你們庫房裏的寶貝”薛老太太掀起嘴角冷哼一聲,面容尖酸刻薄,她伸出幹枯手指不停刮擦镂花桌案,眼皮一翻:“且不論這個,既然你這屋裏沒什麽寶貝,怎的就不許我們繡繡住個幾晚旁人知曉的奉承我們薛府知書達理,不知道的還誤認為薛府計較刻薄,連一個姑小姐都容不下”
Advertisement
薛沉璧簡直要被這便宜太祖母氣笑,莫說她這般偏心,就事論事,身為客人就該有客人的自覺,上趕着去別人府上,還作威作福一副唯我獨尊的嘴臉未免也太不把羞恥當回事了!
她不甘示弱地回敬:“阿璧絕無此意,太祖母是遠道而來的貴客,我們府裏自然心甘情願奉上一切。小姑姑若要來住阿璧也定是歡喜。”她瞧見薛錦繡聞言猛地擡臉,低低啐了她一口,巴掌大的一張小臉上盡是和薛老太太如出一轍的尖利驕橫,轉了語氣聲如蚊吶:“阿璧只是個十歲的小姑娘,不能做主。這芳淑閣是先帝舊居,阿爹得了陛下恩旨後才将阿璧遷了進來,貿然挪給小姑姑怕被人說是我們……我們目無先帝,不分尊卑,屆時降罪于阿璧便罷了,可萬一連累了小姑姑……那豈不是得不償失太祖母你說是也不是這個道理”
薛沉璧擡了容熙的名頭出來果然鎮住薛老太太和薛錦繡,她們兩個一個是鄉野老婦一個是小家碧玉,何曾來過京都見過王公貴人,唬一唬就吓得不得了,根本不會深思她所言真假。芳淑閣是薛懷去求的恩旨不錯,但先帝別院已然撥給他們住下,按常理而言,容熙哪裏會操心她住哪一間。
薛老太太面色陰晴不定半晌,等到茶水涼透,糕點被薛錦繡一一吃盡後才恍有所覺,尚未穿上鬥篷就沉着臉帶薛錦繡回去自己的後院。
盼春将此事說給張若芷聽,張若芷正攏了手抄歪在塌上小憩養顏,盼春眼下一粒淚痣,遠遠瞧過去幾乎讓人錯以為是一滴半落不落的淚珠,凝在眼下倒是別樣生動婉麗。
盼春剛剛從薛老太太房裏要了一盒香膏子,正給張若芷的臉頰細細抹着,香膏雪白細膩,氣味幽香,聽老太太說還是自薛懷亡夫人的房裏尋來的,抹上肩膀臉頰的一瞬,馨香頓時四散開來,盼春都忍不住在心裏稱贊一番。
“老太太果真去了薛懷女兒房裏”張若芷半阖一雙狐貍眸子,眼角餘光慵懶落在面前正賣力替她揉捏肩膀的盼春身上。盼春并不是她的陪嫁丫鬟,陪嫁的丫鬟如今正在坐月子,苦她無人照顧便喚丈夫的侄女盼春去了縣令府服侍張若芷。
張若芷在後宅這麽多年也不是兩眼一閉吃素的傻子,見到這如花似玉的年輕姑娘也大致得知陪嫁丫鬟的心思。薛耀已有好幾年未有過什麽新人,而她是個賢惠端莊的正妻,亦不能阻止夫君納妾,但卻可以阻止一個個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侍女,于是立即帶着盼春來了京城。
盼春尚不知自己被主母算計,喜滋滋道:“夫人果然聰慧,明明對那懷少爺和璧姑娘不滿,卻任由老太太出頭,這樣既全了自己的意願又不惹薛府的人不悅,真是兩全其美的好計策!”
“這話可不能瞎說,”張若芷抿起朱唇笑了一聲,“本夫人何時算計了老太太”
盼春捏住她肩膀的手停在半空,眼珠閃爍片刻,才讷讷道:“奴婢失言,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薛老太太前腳出門,凝露後腳就将門仔仔細細栓嚴實,她收了杯盞小碟,妥當後坐在薛沉璧身邊給她納一雙鞋底,折騰半天扔了簍子撒氣:“安和縣的這群渣滓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滾回去?奴婢算是受夠了,本以為只有薛錦繡一個人難伺候,沒想到這老太太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夫人屍骨未寒竟尋思着給老爺續弦,偏偏我們不能動她……”
薛沉璧翻動先前誦讀的經史冊子,時不時看她兩眼:“我們還有的氣受,老太太不能明面上動刀子,只能見縫插針。”
凝露深深籲了一口氣,想到後日恪生少爺要回來帶小姐去啓岳先生那進學,忙将簍子拾起來接着納鞋底。
薛老太太被薛沉璧唬住再也不提芳淑閣的事,也将自己去薛沉璧房裏興師問罪一事瞞住了薛懷,這幾日不曾整出幾個幺蛾子,日子安生過了兩天。
季恪生是第二日深夜回到薛府裏的,悄悄從後門進來未驚動任何人,他回自己的小院睡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就起床守在府門前,薛沉璧前天傍晚從薛懷那裏得了消息這一大早也收拾好了出來。
天還未亮,飛檐融進陰影裏倒有幾分陰森。薛沉璧捂得嚴嚴實實出了府,季恪生背對她負手而立,影子被燈籠裏的燭火拉得斜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