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薛沉璧驀然回過頭。

膚若凝脂,手如柔荑,華服少女提着裙擺迤逦而來,繁複雲錦下裙上附着一層薄紗。

微風隐隐拂過,打着旋掀起她半透紗裙,紗裙被風吹得紛紛揚揚,輕巧的料子散開柔美的花,半遮半掩更顯得身段窈窕,儀容絕麗。

她領着身後侍女提步走來時,裙角漾成一朵富麗牡丹,裙角輕動,微微露出精巧足尖,足尖上鑲嵌的白玉泛出瑩潤白光。玉足在雲錦裙下浮浮沉沉恍若緩緩移動而來的一對蓮花小舟,腳步旖旎似要蕩盡世間一切湖水,絕色不可言。

她身旁的男子吊兒郎當地晃着一把花裏胡哨的折扇,折扇上塗了大片大片濃妝豔抹的各色美人和花枝。男子生得高大威猛,五官輪廓略深,本也算個有容貌的公子,但眉宇間的狎呢之色卻濃郁不散,不甚端正的目光在薛府裏四處游走,直到落在垂頭不語的陳雲時,見着她修長細膩的脖頸後,兩只猥瑣眼睛便死死黏在她身上再也不肯移開。

男子那廂儀态不端,卻更襯得他身旁的華服少女落落大方,雍容華貴。少女螓首蛾眉,冰肌玉骨,烏若鴉羽的青絲用金冠束成朝天髻,珠翠釵環穿插于發間,臂彎裏搭着刻花掐絲披帛,一身豔光震得薛老太太和張若芷紛紛看直了眼,再說不出一句話。

薛老太太帶來的一幫哥兒姐兒們何曾見過此等架勢,別說是這侍女成群的儀仗,就是連這貴氣十足的姑娘身上穿的一件衣衫都完全抵得過他們縣令府一年的俸祿月例,再瞧這姑娘的容貌,天仙似的一個妙人兒,他們又何曾見過及得上她一半容色的女子

薛老太太被姜鳶驚得說不出話,眼神反複示意張若芷,試圖從張若芷得到來人的身份地位。可張若芷也是從小長在安和縣的小家碧玉,哪裏上過京城見過這些肅京裏的金枝玉葉。安和縣是不僅不能上供朝廷,反而還要靠國庫撥銀兩才能維持的小地方。父母官的俸祿還要依賴搜刮民脂民膏,養尊處優的日子是她在閨閣時就想也不敢想的,張若芷暗暗握緊了手裏被她攥得發皺的香帕子,對薛老太太輕輕搖了搖頭。

薛老太太在皇家郡主跟前和兒媳眉來眼去已算是失儀,薛茂心中霎時惴惴不安起來。他私下裏聽肅京裏有人傳言這位恭儀郡主雖然是個還未出閣的姑娘,但手段狠厲絕非一般人所能及。

長公主容璇自小就養在太後膝下,太後于情于理都喜歡她更勝過旁支所出的陛下,若先帝并未立嫡在前或長公主非女兒身,那也是應繼承大業的儲君,故而長公主表面上一派兄友妹恭,暗地裏實則怨恨陛下久矣與陛下有些不對付。

長公主是被太後寵壞了的金枝玉葉,凡事都不喜用腦子,虧了生下恭儀郡主姜鳶才在姜鳶的幫襯下知曉瞻前顧後。恭儀郡主随父親姜複,行事雷厲風行,又不婦人之仁,替父親出點子懲治手下細作時毫不手軟,竟意外得了陛下青眼。在她跟前失儀比沖撞長公主更悲慘,因長公主懲治人起碼還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可要是栽在恭儀郡主的手裏,那麽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薛茂心中惶恐,生怕惹怒了面前這位殺人不見血的祖宗,他将頭壓得更低,頭都快彎到地上,惶惑道:“郡主來訪,老太太近日才來了安和縣未曾見過郡主這般的金枝玉葉,不免就有些恍惚,煩請郡主不要責怪。”

姜鳶抿唇只是笑,也未擡手讓薛茂免禮。薛茂不是青蔥少年人,腰腿不比年輕時候健壯,此番艱難地彎下腰,肩背和腿腳都酸疼萬分,他的額角漸漸滲出薄薄水汽。

姜鳶柔和的目光在薛沉璧臉上轉了轉,小姑娘身量不足,五官稚嫩尚未張開,也不知今後會長成什麽樣子,肖似誰。她眼神明明滅滅數次,半晌才施施然擡手免了薛茂的禮,嘴角慢慢開出溫婉的花朵,花朵愈開愈烈,停在她唇邊,如同一株靜麗悠然的白牡丹,她溫聲道:“管家急匆匆要來和本宮解釋莫非是對本宮有什麽誤會本宮又不是那吃人的洪水猛獸,怎會為了這一點小事就降罪于你,老太太年長尊貴,便是讓一讓也無妨的。”

薛沉璧看着“善解人意”、“平易近人”的姜鳶只覺萬分刺眼。她對自己施鞭刑和淩遲時猙獰毒辣的神情歷歷在目,每次回想起來,薛沉璧覺得背上和四肢都疼得慌,甚至有血水從傷口緩緩滴落的錯覺。

姜鳶的裏子其實就是個睚眦必報,陰險瘋狂的女子,心胸狹隘卻能裝得這般高貴純良,薛沉璧暗忖她心機不是一般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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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生來就是應當光芒萬丈,俯瞰天下的,這道理就譬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以前,薛沉璧只是小小的侍郎之女,她姜鳶是高高在上的皇家郡主,身份差距也無什交集。可當她終于成為京中貴女們奉承的丞相之女時,姜鳶倒成了她的庶姐。薛沉璧雖蠻橫,但對于姜鳶的厭惡僅僅在于長公主插足她爹娘之間,死皮賴臉嫁進丞相府,她礙于姜鳶身份也并未加以羞辱。薛沉璧本以為她會和姜鳶這樣磕磕絆絆打打鬧鬧下去,姜鳶卻忽然被南安侯認回尋至府裏恢複公主之身,名正言順嫁給容庭那厮不說,還為了曾經那些不足為奇的過節虐待她致死。

自薛沉璧宮宴那晚偷聽到姜鳶的大計後,她有時都會尋思姜鳶根本就是沖薛府和南安侯府來的,什麽雍容大度,什麽如膠似漆,除了她對姜府的感情之外,其餘的聲淚俱下都是假的。

張若芷對盼春使了個眼色,盼春得令,即刻去後院将薛忖尋來主持大局。

姜寬瞥見郡主堂妹垂眼出神,腦瓜子也不知是不是又在想二殿下,他白了姜鳶一眼,搖着扇子對薛茂呼道:“大爺我是來找薛忖的,你速速将他找過來……”

美人扇面生風,平白掃出一股脂粉氣味,濃郁的脂粉氣沿着扇骨拂開,是姑娘家喜歡的胭脂水粉味道。薛沉璧不動聲色看了那些哥兒姐兒一眼,幾個哥兒聞到這氣味已有幾分豔羨,那幾個姐兒倒是羞怯至極,陳雲方才褪下去的粉色如今又漸漸爬上臉頰。

罪魁禍首猶不自知,看着薛府裏坐立難安的諸人還以為是自己吓住了他們,眼神越發肆意地往陳雲身上瞄。到了薛忖回到風華堂前才收斂了些。

薛忖初初瞧見垂首缦立的姜鳶時有一瞬的訝然,她仿佛也察覺到他的靠近,微微擡起頭,面容比薛忖夢裏無數次夢見的還要生動美好,三千發絲如墨,濃密眼睫忽閃,明眸裏幾乎能融碎陽光。

姜鳶嘴角的笑意尚未褪去,見他走近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也不見惱怒羞憤,斂起潔白無瑕的下巴沖他點了點頭,姿态嬌俏又端莊。

像是在陰郁沉悶的夜色裏倏然捕捉到一抹星光,心思抖出來都是明裏暗裏的歡喜,薛忖望着她如畫的臉怔了怔,待快走到她跟前時才險險回過神,止住了步子扭頭對姜寬道:“寬兄親自登門不知所謂何事”

姜寬收了花花綠綠的扇子頗用力地敲了敲薛忖單薄的肩膀,薛忖嗅到脂粉味道時眉頭輕輕一皺,悄悄屏息,凝神看着一臉得色的姜寬。

姜寬知薛忖和薛懷不合,也不避諱薛老太太等人,他引頸看了看一旁的薛沉璧,心道半大的小丫頭也不足為患,索性公然朗聲道:“今日我伯父被薛懷狠狠參了一本,順帶還有幾個言官附和,若不是賢弟駁斥了你大哥的奏章,替我伯父說了句公道話,我伯父此刻怕是已經焦頭爛額了,堂妹得知此事拉了我過來謝你,但她是女眷,因要避諱男女之嫌,道了謝就要走,如此就長話短說了。”

姜鳶接過姜寬的話羞赧注視薛忖,方擡了擡手,身後的侍女就上前一步捧了幅畫道:“薛編修是高雅之士,不會喜好那些凡俗金銀,本宮理了幅名家詩畫出來特來拜謝薛編修。父親在朝中位高權重深得陛下賞識必然就有些小人眼紅,父親今日因耽擱南安侯進京一事,被薛大人妄斷為不敬忠良,幸得薛編修知善惡是非替父親洗刷冤屈,否則父親……”說到此處,姜鳶脆如黃鹂的嗓音已經有些哽咽,眼角沁出點點水光,眉梢疲倦柔弱,當真是楚楚可憐。

薛忖心底大動:“丞相為國捐軀,出策對抗魏國,被人誤會子思自當說句公道話,郡主無須這般客氣。”

姜鳶聽了他的勸慰反倒笑開,薛忖失神地凝視她面容,愣在原地半晌,侍女趁機一把将裝了畫卷的盒子塞到薛忖手裏,姜鳶擡頭看了眼天色道:“太陽快要落山,母親還在府裏等本宮回府,那本宮就先告辭,便不打擾你們了。”

薛忖忙開口:“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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