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官兵捉拿欽犯高喊聲,寒冷鐵甲和刀劍激烈碰撞聲,沉重足履踩踏堅實地面的步伐聲相互交錯混雜,宛若一張縱橫編織的大網,似要将這天地間的一切聲響網羅于一處,萬般騷動齊發,徹響在寂冷的夜裏,最終沸反盈天再不可忽視。

薛沉璧也未曾想過要置若罔聞。

她對官兵深夜潛入官員的府邸捉拿欽犯的做法早已熟稔,深入記憶之中,無論如何都無法磨滅。

她尚記得前世丞相府被抄家的那晚,也是這樣寒風獵獵滴水成冰的十一月,甚至比今夜還要寒冷凄怆。丞相府漢白玉影壁前樹影重重,四角飛檐上雕琢的飛鳥仿佛要展翅而起。

與空曠無人的長街迥異,丞相府內卻門庭若市,四周燈火通明,長公主容璇和薛懷披衣驚起。如水的臺階下,月色一層漫過一層,南安侯府的親兵、大理寺官員和京都衛列隊站在正中,三色衣衫清晰醒目,個個人高馬大,神情凝重凜然。

京都衛腰間佩劍已然出鞘,在月色裏泛起三尺寒光,刺得背着包袱躲在黑暗中正欲翻牆出逃的薛沉璧眼睛一痛。

再次面對京都衛攜山雨欲來之勢搜查薛府,雖然聲勢有過之而無不及,薛府四面被京都衛包圍,薛沉璧心境卻迥然。

正在寬慰薛忖的薛老太太如夢初醒,她不知所措望向神情同樣恍惚的張若芷:“這是……?”

薛茂哆哆嗦嗦絲毫不敢怠慢這些守在府外殺人不眨眼的京都衛,手指顫巍巍拔下門闩,顫聲問道:“不知大人們深夜上門所為何事”

為首的男子濃眉大眼,身材魁梧皮膚黝黑,一身綠色官服,腰間卻佩戴着一枚大理寺腰牌,腰牌上的字跡剛正遒勁,筆力幾乎要劃穿腰牌,腰牌做工精良,恣意寫着“高旭”二字。

薛茂跟着薛懷,對朝中官員名頭頗為清楚,他想破了腦袋卻也回憶不起來大理寺何時多出個叫“高旭”的大臣。但人家連夜帶兵上門捉拿薛忖,薛忖也知不得妨礙公務,呼出一口熱氣讪笑道:“不知高大人所要抓的是何人”

高旭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眼底掠過一絲輕蔑,也不立即答他的話,眼珠子直直越過他在府內逡巡一番,随即抄起兩只手帶領身後京都衛魚貫而入,一面差京都衛挨個屋子去搜一面低頭命令薛忖:“煩請管家将你家大人請出來,陛下方才向本官傳了谕旨,誓要捉拿薛忖歸案,為防你們包庇于他混淆視聽,二殿下親自坐鎮監督爾等,萬萬不可怠慢。”

薛茂一聽到“陛下”“二殿下”等字眼,猝然反應過來事出有因,忙跳起來去風華堂請薛懷。

薛懷離了風華堂幾步,聽聞騷動聲便自風華堂後轉出來,薛沉璧知曉是她暗中差人在京中散布的謠言奏了效,薛忖約摸被容熙瞧出端倪,她于是抱了看好戲的心思跟着薛老太太一齊出了風華堂,一衆人烏壓壓聚在階下。

薛錦繡、陳雲和全數哥兒姐兒得了前院下人的通禀料及事态嚴重,一并被各自的奶娘婆子們領着從後宅出來,挨個擠在薛老太太身邊連大氣都不敢出,見了這等仗勢個個瞪大了眼睛,還有幾個膽小怕事的甚至壓着哭腔隐隐抽泣起來。

同抽抽噎噎擔驚受怕的幾個長輩相比,薛沉璧委實鎮定,腳步氣息都不曾亂過一分,眉眼安寧如初,穩重神色引得身旁的陳雲頻頻回頭。

她走至人前,原本安靜的視野裏突兀地正正撞入一人身影,那人身姿挺拔颀長,淡色衣袍上以金線繡着雲紋,祥雲簌簌堆疊在衣擺上,卻并不顯得俗氣平庸。男子面容深邃俊美,月影投到他面頰上,鼻翼處青影沉沉,竟有種不合時宜的歲月靜好之感。他眉目深邃冷淡,烏黑瞳仁仿佛不曾映出過周身如畫風景,眸光透明得有些冷漠絕情。

薛沉璧心緒平和地迎面看他,同沒有躲避沒有畏懼,視線淺淺劃過他面龐,如同無波古井,幽靜得泛不出一絲漣漪。

容庭右手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左手拇指,目光略有游移,似在尋找什麽。薛沉璧心思澄明,每當他心不在焉時總喜歡做這個動作,從前皆是在含玉宮裏想起他幼年和南陽公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過往,只是不知這一次又在尋思什麽。不過,這和她再也無關。

薛沉璧有些意興闌珊,回頭正瞥見薛忖立在薛老太太,眼神飄忽不定,雙手緊緊扯住衣角,指節處透着無力的青白。

薛沉璧再看過去,前世帶兵抄了丞相府的冤家兩袖清風施施然負手而立。高旭果然還是前世的老樣子,孤傲清高鼻孔朝天,做了官也不知收斂自己的脾氣,就是容庭大駕光臨他也沒擡眼再看他一眼。高旭此人出身貧寒,一生又遭遇頗多不公,故而對權貴很是不屑,他行事作風雷厲風行,拷問犯人的手段層出不窮,經他手的案子沒有冤枉和漏過一個人,在朝中也是個有聲望的,甚至位及大理寺卿。

不過在薛沉璧琢磨來,此人頭腦簡單,不通人情世故,聽旁人幾句挑唆就以為薛懷是貪贓枉法的佞臣,不惜親自來抓。

薛沉璧無數次感慨,其實他們何嘗又能左右自己的一生說破了,都只不過是容熙制衡天下的棋子而已,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幸災樂禍……

高旭如薛沉璧預料的那般,都不拿正眼瞧過薛懷一眼,見薛懷穿戴妥帖而來,冷冷哼了聲,譏笑道:“不知薛大人的弟弟在何處下官可是奉旨來捉拿欽犯的,薛大人如若阻攔那可是……”高旭點到為止,不再多話。

薛懷不知薛忖在翰林院裏又惹了什麽事,七品的翰林院編修按理也不會惹到什麽人,且他如今還搭上姜複,有人撐腰底氣自然足。可現下竟然勞駕大理寺親自上府抓人,薛懷毫不關心薛忖的私事,本想揮揮手讓京都衛直接抓人自行解決,但瞥見薛老太太驚怒到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剝的神情時頓了頓,煩不勝煩地皺眉問了句:“不知家弟犯了何罪”

高旭正要答“抓到大理寺去不就知道了”,話頭剛剛滾到嘴邊又堪堪被容庭止住,容庭淡淡瞧了一眼縮在薛老太太身邊心虛頭頂的薛忖,不疾不徐開口:“父皇近日微服私訪,在京中聽了些不甚好的傳言,思及薛編修乃翰林院官員,相必定然對京中事務了然于心,特意‘請’薛編修進宮解答一二。”

薛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怎的聽不出來容庭的話只是緩兵之計說來哄他們的。她是個縣令官的娘,平日府裏要捉拿犯人前去訊問時衆捕快浩浩蕩蕩扯着皮子說些渾話去了,到犯人屋裏也登時換上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因此這陣仗氣勢洶洶,別以為她看不出來這些人的來意。

薛老太太風雲變幻的神色在薛沉璧眼中無異于是困獸猶鬥,她一個鄉野婦人被人踩了痛腳定不會罷休。薛老太太被王媽媽匆匆忙忙扶出來,一時沒來得及向薛府下人打探,便不知容庭和高旭的身份,只以為是些和安和縣捕快一樣是小喽啰。

眼見薛忖被幾個京都衛拖去一旁的囚車,薛老太太箭步沖過去擋住薛忖,挽起袖子,粗眉倒豎怒道:“你們又是個什麽東西,竟敢……”

話說了一半就被張若芷狠狠堵了醉,薛沉璧心道這張若芷還是個心機頗深的明白人,暫且沒被老太太胡攪蠻纏糊弄住眼。

張若芷雖有些年紀,但她年輕時想必就生了一副好模樣,到了現在這不痛不癢的年歲依舊風韻猶存,和姜鳶時時刻刻都裝作自己身世卓然不同,張若芷則故意顯柔弱,舉手投足都是養尊處優多年養出來的嬌柔。她眼角微紅,神情婉轉,眼眶含淚:“不知忖兒惹陛下大怒因了何故忖兒向來乖巧懂事,若沖撞了陛下,民婦願代為受過……”

京都衛油鹽不進,眼睛擡也不擡道:“此事夫人勿要插手。”

張若芷頓時哭哭啼啼說什麽也不讓薛忖被抓走,女子軟磨硬泡的法子素來屢試不爽,一旦撒潑耍賴起來連京都衛都避如蛇蠍,高旭嫌惡地啐了口,背着諸人看了對他颔首的容庭一眼,高聲喊:“若你們再糾纏不休,薛編修可要有去無回了……”

薛老太太一行人被唬得悻悻收回了手,薛沉璧見他們這跳梁小醜的做派都替他們羞愧,王媽媽讷讷道:“敢問官爺,我家少爺……”

薛忖拼了命要掙脫京都衛的桎梏,瘋狂喊着薛老太太和薛懷救他,高旭索性用一個刀柄敲暈他,見他一動不動癱在囚車裏才心說:“欺君之罪也就如此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更新補到明天一起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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