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京都衛列隊守在囚車邊,任憑薛老太太和張若芷怎麽哭鬧仍坐懷不亂。這一番吵鬧惹得長街裏的一些街坊點亮油燈探頭探腦出來打探,見薛府裏裏外外被官兵包圍得水洩不通,噤若寒蟬地關上門,再不敢出來瞧一瞧熱鬧。

薛沉璧就這樣看着容庭一步步走過來,矯健的雙足攪動一地銀色月光,水窪裏低懸的一輪月亮似乎都被他周身氣流驚動,水波悠悠搖晃,弦月淺淺顫動,像一粒挂在姑娘眼角的淚珠,半落不落墜在眼角,萬般惹人生憐。

容庭足靴表面微微折出幾點斑駁的晶瑩,晶瑩停在離她一丈遠的地方便不再向前。他面容清寂如夜,衣袍隐隐染香,眼中是薛沉璧早已谙熟的冷漠疏離,這神情如同一張面具,緊緊貼在他臉上,從不曾褪去不曾碎裂。

容庭渾然不覺她嘲諷的目光,微微颔首對薛懷道:“近來京中有不少關于薛編修的流言,為徹查此事,父皇宣了所有牽連此事的官員,只待明日查個水落石出。薛大人乃禮部侍郎,于秋闱之事上責無旁貸,薛編修牽涉此案,煩請薛大人明日殿上定要應承父皇徹查此事。”

果然是秋闱東窗事發,薛沉璧籌謀兩個月的事如今終是有了用武之地。

薛忖是慣會在背後插/刀的卑鄙小人,前世若不是他貪生怕死貪戀權勢,也不會被姜鳶利用誣陷薛懷勾結魏使叛國,薛忖一心依賴薛懷助他平步青雲,而自己卻是蛇蠍心腸意欲取而代之,薛沉璧做夢都想手刃這人渣。

尚在秋闱之前,薛沉璧先是将薛忖西廂房的幾個灑掃婢女私下喚出來,令她們将盆栽盆景悄悄換成了央止,央止害人不淺,只放了幾日,薛忖便一天天心浮氣躁,情緒喜怒無常起來。

人一旦無法掌控自己的欲望就會不擇手段去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薛沉璧只将那張薄紙夾帶在季恪生借給他的書籍裏,薛忖見了後不出她所料,登時方寸大亂,面對這樣的誘惑,他也并未令薛沉璧失望。薛忖還以為季恪生未來得及将那紙條收起來,便自行留下,每日揣度琢磨,當場作了一篇和那考題一模一樣的策論文章。

薛沉璧明面上看着薛忖風光無限,處處擠兌薛懷,暗地裏則尋了幾個京中的小乞丐,一人許以十個肉包子就讓他們心甘情願在肅京中反複傳誦薛忖前世的錦繡文章。她順帶揚言有道士算出大周如今時運不濟,容熙又本非先帝骨血自然得不來上蒼眷顧垂憐,大周必會毀在容熙手裏。

而丞相姜複卻大勢所歸,丞相權傾朝野,又娶得長公主容璇,天時地利人和,三樣都占了齊全,他日定可取而代之。

姜複官拜丞相,手下門生無數,官商兩道都吃得開,位高權重。薛沉璧深谙容熙受人牽制,一時半會也不能拿姜複如何,但難保不會心生殺意。

刻意的忽略并不意味着姜複這個随時會□□篡位的不忠之臣會收斂自己,反而會促使他毫無忌憚變本加厲。容熙又不是能容人的性子,向來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能放過一個。夜不能寐也欲殺姜複而後快,怎能忍受他日日喜不自勝在他跟前居功自傲,這只會成為一根紮在容熙心頭的毒刺,日日折磨,讓他不能忘記自己就是這樣挫敗被臣子折辱,他日定要将姜複千刀萬剮,以洩心頭之恨,此乃君臣。

薛沉璧認定薛懷前世就是栽在君臣之道上,縱然他為大周嘔心瀝血,任由容熙差遣利用,可陛下狐疑你擅權謀逆那便是擅權謀逆,狡兔死走狗烹,唯有急流勇退方能明哲保身,與容熙只能共苦不能同甘。這個中道理就如同她傻颠颠為容庭肝腦塗地,可他嫌惡她擋了姜鳶入主含玉宮的道,就是她再好,在他眼中都是一無是處。

南安侯進京在即,又快到了年關,宮中事務繁多冗雜,邊疆和魏國請安上報的折子雪花一樣飛進宣安殿,更兼有先帝祭祀在即,朝中卻又出了這等子事……

薛沉璧尋思,恐怕容熙現在正值焦頭爛額之際,薛忖趕在這關節上惹事生非,容熙派遣京都衛連夜捉拿,想必那些話已然傳進容熙耳中,他動了大怒,被臣子欺騙作弄的滋味終究不好受,容熙定會嚴懲不貸……薛忖就自求多福罷。

她兀自低頭想得入迷,擡起頭正撞上容庭清淩淩如碧波潭水的目光。

他不知是什麽時候被安和縣薛家一大家子人圍起來的,一堆花紅柳綠的衣裙中,唯他衣色淡雅如初,周身浸在如霜月色裏,肩上都懸挂了半握霜色。他身後的月桂樹上霜露晞晞,虬枝盤結,月色就穿過那樹葉凋零的樹枝鋪灑在他身上,襯得他身影如霧似煙。

薛老太太攥着手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從薛家祖宗十八代哭到薛家以後的滿堂兒孫,說的也是“老身沖撞皇子殿下實在是罪該萬死,老身有眼不識泰山,也無臉去見薛家列祖列宗”雲雲。

薛沉璧避開容庭仿佛要将她洞穿的目光,奮力掐自己手背極力忍住頂薛老太太一句“□□母您入土為安後就能有臉見了”的沖動,裝作懵懂無知的樣子好奇且憂懼地張望一番,觸及到容庭的視線時,仿若受驚一般,陌生地瞧了他一眼怯怯低下頭去。動作滴水不漏,薛沉璧再擡眼時,容庭果然移開了目光。

薛老太太還不知薛忖犯了什麽事,見高旭帶領京都衛打道回宮,頓時急了。

她活了大半輩子,被黃土埋了半截身子,還是頭回瞧見那些只存在于民間傳聞話本子的王公貴胄,見了這等抓人陣仗,霎時呆愣在原地讷讷不敢言語。

見薛忖如松泥癱軟在囚車裏,薛老太太也顧不得冒不冒犯,她伸手去觸碰容庭的一片衣角,淺色衣角将薛老太太的粗壯手指襯得越發蠟黃,薛老太太老淚縱橫:“可憐老身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幾個孫兒拉扯大,忖哥兒自小就長在老身跟前,慣是個乖巧懂事的娃娃,哪會做什麽令陛下龍顏大怒的事兒皇子殿下可要明察,莫冤枉了好人!”

容庭微微蹙眉退後一步,避開薛老太太陰恻恻的魔爪,眼中是明月依舊,江山不改的漠然,剎那就将薛老太太心中油然而生的希冀火苗熄滅,他低頭俯視薛老太太清冷道:“清白與否,陛下自有明斷,秋闱一事牽扯甚廣,非老夫人幾句求情就能解決。”

張若芷聽到“秋闱”二字時眉頭一凜,開口打斷薛老太太的嗚咽聲,詢問容庭:“秋闱殿下此乃何意”

薛沉璧頓時豎起耳朵凝神細聽容庭作何解釋。

張若芷見着那人中龍鳳的二殿下緩緩看過來,聽他清冷如泉的嗓音在夜色裏乍然流淌:“秋闱洩題,朝野上下牽連,薛編修首當其沖。”

容庭氣勢凜然,偏偏面容又是雲淡風輕的,張若芷呼吸一窒,愕然之際也來不及诘問,眼睜睜看着容庭漸漸消失在朱色府門前。

京都衛驅車押解薛忖至大理寺,隊伍浩浩蕩蕩從薛府階下一路綿延至前街。薛沉璧意興闌珊擡腳就要回芳淑閣,方轉過身就聽聞身後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嚎。

薛老太太和張若芷追在囚車後高聲疾呼,臉上卻涕淚泗流。

高旭看着身後兩個追着囚車一路狂奔衣衫發髻淩亂的婦人,輕蔑地哼了聲,心道四品大臣的家眷也不過如此,粗鄙不堪且目光短淺,他揮手令身邊兩位侍從架着兩位女眷回了薛府。

薛沉璧不動聲色暗暗打量薛家這些小輩,說是小輩,實則按輩分算應當還是她的姑姑小叔之流。

有幾個衣裙褂子穿得稍微花哨點好點的幾個哥兒姐兒面露焦急之色,頻頻引頸等候薛老太太歸來,倒能見出幾分真心。若她猜得不錯,這幾個應是薛老太太胞弟的孫子孫女,受薛老太太憐惜喜愛,穿的戴的比其餘幾個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陳雲衣着是一群小姐少爺裏面最為素淨的,她孤身立在一群莺莺燕燕身後,身子單薄纖瘦得令人心驚。

陳雲上身穿着的夾襖是前幾年的式樣,面料還是穿舊的,薛沉璧估摸是替她裁衣的婆子得了薛老太太的囑咐,私下克扣她做夾裏的料子,那襖子比其餘幾個小姐的薄了不少。

她低垂着頭,仍是驚吓猶豫的姿态,薛沉璧卻清清楚楚看見她嘴角噙着的那抹嘲諷尖利的譏笑,眼神森寒如冰,貌似是在嘲諷薛老太太不顧自己身份撒潑的做派實在遭人恥笑。

陳雲若有所覺擡頭向薛沉璧看來,薛沉璧目光毫不閃躲,陳雲微微一愣,随即又恢複平靜,她沖薛沉璧挑了挑眉,又偏過頭去,面容上是無所畏懼的漠然。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補更昨天噠,今天的晚上來一發╭(╯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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