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事到如今也只能開車了。
顧昭雨看着那瓶紅酒,窩了一肚子的火。
“我的意思是,‘我要出門!你要吃飯,就拿酒櫃裏的錢叫外賣!’”他氣得都要笑了,“誰讓你拿了酒跟我出門的?”
蕭蘅也氣,少年人盯着顧昭雨看了半天,愣是沒擠出一句反駁來,最後把臉一撇,寧願看車窗外都不看顧昭雨了。
他一生氣就實在像個小孩兒,倒把顧昭雨打了個措手不及,反而開始反省自己指令是不是太不清楚了。
但他還是很氣,倒不是針對蕭蘅,主要是眼下這個兵荒馬亂地局面太可恨了。
他不說話,蕭蘅抱着紅酒瓶子也不說話,兩個人一人坐一頭,誰也不理誰。出租車就這麽平穩地開了十五分鐘。顧昭雨感覺衣角被人扯了扯。
“哥。”蕭蘅小聲說,“我錯了。”
他這聲哥讓顧昭雨很受用。顧昭雨人生的一個愛好就是給人當哥,去年有個選秀出來的歌手,人已經三十五了,顧昭雨愣是騙着人家喊了倆月的雨哥。
行吧。顧昭雨的氣消了一半,扭頭一看蕭蘅,對方沒看他,只是用空出的那只手拉了拉他的外套下擺,眼睛依然看着窗外,可他耳朵卻紅透了。
顧昭雨也是這麽大過來的,十七八歲的時候,誰會喜歡認輸服軟?他一下子氣全消了,再仔細一看,蕭蘅身上穿着他的T恤,連外套都沒來得及拿就跑出來了。他肯定是緊緊跟着顧昭雨出來的,這天氣已經轉涼了,小風一股接着一股,車裏有暖氣還不覺得,車外冷得人起雞皮疙瘩。
他一下子什麽也說不出來了,感覺自己好像是個踢了狗狗一腳的大惡人。他和司機師傅的目光在後視鏡中對上了。
司機跟他尬聊:“兄弟感情好哈。”
顧昭雨只好說:“嗯。哈哈。”
其實他還是有點發愁的,吃不準該拿這小子怎麽辦。他用眼角的餘光去打量蕭蘅,少年人的側臉也相當清秀,鼻梁高挺,頗有幾分混血兒的輪廓,睫毛濃密纖長,垂下來時像漆黑的蝴蝶翅膀。
他心思忽然就是一動,一個大膽的念頭模模糊糊地浮上心頭:又野性,又安靜……圈裏可好久沒有這一挂的美少年了……
早上九點多,路況稍稍有些不好。他花了将近四十分鐘趕到了攝影棚,聞莺站在門口等她,她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孩,這麽冷的天氣,她穿着一件露肩西服式連體褲,看起來精神抖擻。
顧昭雨有時候真佩服她的精力。
“你晚了!”她見到顧昭雨,迎面就是一句,“我都快兜不住了你知不知道,你怎麽——诶這小朋友誰啊?”她目光落到高高瘦瘦的蕭蘅身上,語氣忽然變得非常溫柔。
“我弟弟。”顧昭雨說,“蕭蘅,這是聞莺,你跟她認識一下,等會兒讓她帶你玩會兒。”
蕭蘅看起來腼腆得要死,“姐姐好。”
“哎喲。”聞莺說,“好好好,你也好。”轉向顧昭雨又是兇神惡煞的,“你怎麽那麽多弟弟妹妹,來一個就是你弟弟!”
“這不一樣。”顧昭雨也懶得和她多說,“人呢?”
“水漫化妝間呢。昨晚不知道喝了多少。”聞莺和顧昭雨是大學同學,跟了他這麽多年學得一樣的刻薄,“走,弟弟,姐姐領你喝奶茶去……诶,你拿着紅酒幹什麽,是不是顧昭雨又灌你酒了……”
她說着,像是扔垃圾一樣推了顧昭雨一把,歡天喜地地挽上蕭蘅的手準備離開。蕭蘅看着似乎不太想離開顧昭雨,但他猶豫了一下,顧昭雨點了點頭,他還是跟着聞莺走了。
兩人走出幾米,顧昭雨忽然喊道:“哎,等一下。”蕭蘅腳步一頓,臉色有點歡喜。
顧昭雨在聞莺錯愕滿分的目光中脫下身上的外套遞給蕭蘅。
“穿上,秋天了,冷。”
蕭蘅嘴角翹起的小弧度又降下去了,他不肯接。
“那你呢?”
“我要進屋了,棚裏熱得要死。”顧昭雨說,“你穿着吧,乖啊。”他說着拍了拍蕭蘅的肩膀,又揉了揉他的頭發,轉頭走向了大門。
他一進屋,迎面就看見攝影團隊的人圍着個箱子在吃早茶,內容豐富得顧昭雨自己都想不到,聞莺這是知道公司報銷,一點兒也沒給他節約。
吃人嘴短,大家見了他,都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雨哥來啦?”攝影師老許跟他最熟,拿了個蛋撻給他,顧昭雨連連擺手。
“大家吃得開心就好,開心就好。”顧昭雨自知理虧,寒暄了幾句就往化妝間奔去,路上零零散散的又遇到好幾挫聚在一起吃早茶的人——有人請客,不吃白不吃,就當公費放假了。大家看到他,都笑嘻嘻的,也是,互相給面子嘛。
他進了化妝間,迎面就看見屋子正中央三張椅子拼在一起,上頭躺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他仰面躺在椅子上,助理站在一旁戰戰兢兢的,見到顧昭雨就好像見到了救星。躺着的男人一聽見開門聲就猛地坐了起來,一旦看清顧昭雨,煞白的臉上嘴唇就哆嗦起來了。
這人就是鄭鑫。
“你來了。”他說,聲音裏有種莫名的戲劇腔,“你還知道來!”
顧昭雨的一句“……嗨。”卡在嗓子眼兒裏沒出來。他最受不了日常生活中有人給他抖文藝了。
“行了啊,別鬧了啊。”顧昭雨說,“你喝了多少?”
鄭鑫眼圈紅了。
“你連句好話都沒有嗎。”他說,“顧昭雨你石頭做的啊?”
顧昭雨莫名其妙就撈了個“石頭做的”的稱號,他呆滞了一下。
鄭鑫的狀态有點不對勁。他平時見了顧昭雨都是一口一個哥,打不還口罵不還手,沒皮沒臉得驚天動地。
“你這不沒怎麽着嗎?”顧昭雨說,試圖把兩人的對話掰到正常的渠道上面去,“怎麽的,想罷工啊?”
鄭鑫聽了他的話一愣,臉上少見的露出些難過的表情來。
“哥,我都多久沒見你了。”他說,“你就知道曲惠,曲惠,曲惠!”
這走向也忒詭異了,這是什麽神奇的後宮臺詞橋段?!顧昭雨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他強硬慣了,忽然之間拉不下臉來。
他其實口齒特別靈活,但在關系親近的人面前,卻總是覺得很尴尬,那些對這粉絲張口就來的營業語言,讓他對着熟人就是張不開嘴。
他寧願去幫藝人撕資源,也不願意站在這兒,聽鄭鑫指責他對自己不夠關心。
“這不是你現在鬧別扭的理由。”顧昭雨只能生硬地說,“鄭鑫,你知不知道……”
“我不要知道!”鄭鑫咆哮起來,“昭雨哥,師哥,你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的!以前,以前我知道你兇是為我好,我認的!可是你現在真的一點也不關心我,曲惠死了,你連個解釋也沒有,我想找你聊聊,可你就知道給我安排工作,安排通告!你什麽都不說,你,你……”
安排藝人工作,這不就是顧昭雨的本職工作嗎?他一直覺得自己本職工作做得挺好的,至于那些什麽心理問題啊,高壓啊……他從小就習慣了,他根本沒當回事。
他想的太簡單了,對他來說不是事兒,不等于所有人都不是事兒。鄭鑫哭得稀裏嘩啦的,也不知道憋了多久了。
“我上次在綜藝裏表現不好被罵了,可我真的就是手腳不太協調啊!全網都罵我,我給你發微信,你理都不理我!”
可我不是馬上跟進轉為炒作你“長得好看的小傻瓜”的形象了嗎。顧昭雨冤死了,現在大家都覺得鄭鑫四肢不協調小腦不發達老可愛了。
“你就記得曲惠拿了影後,我落選最佳男配你連理我都不理!”
“是你自己說入圍即肯定的呀……”顧昭雨弱弱地說,“我感覺你當時挺有風度的……”
而且老實說這入圍都是顧昭雨費勁公關下來的,第一輪評委投票鄭鑫就被刷了。顧昭雨心裏早就有數了,他都沒太吃驚。他以為鄭鑫也該有數的。
“風度個屁!”鄭鑫厲聲說,“你根本就不在乎!”
“我,我在乎的……”顧昭雨讷讷地說,“我就是覺得……沒多大事兒……”
他是真的覺得沒多大事,如果你也在一個行業裏整整幹了二十多年,不是半輩子而是一輩子,你也會對這行裏所有的跌宕起伏都失去想法的。鄭鑫所經歷的這一切,顧昭雨都經歷過,被罵,被落選、被嘲笑……他都經歷過,而且他都已經過來了。他理所當然的就覺得其他人也該能熬過來。
他真是想當然了。現在想想,其實曲惠也曾經跟他說過,覺得心好累,他當時怎麽回的來着?
“那你做幾個深呼吸試試。”
他是真的覺得深呼吸蠻有用的!回想起來這話可能就跟“多喝熱水”差不多了吧,不痛不癢,确實毫無關心的成分。
顧昭雨說不出話來,他很不擅長說軟話,這點是随了他母親顧影後,影後脾氣也倔,不然就不用未婚生子,一個人拉扯孩子長大了。
“我……”他張了張嘴,“我……對不起。”他開始搜腸刮肚,這時候說什麽比較合适?
鄭鑫聽見他道歉,眼神閃動了一下。
早就不知何時溜走的小助理敲了敲門,探頭進來說:“昭雨哥?那個……歐陽博來了,他經紀人說你找他過來救場拍片的……”她目光在屋子裏的兩人身上轉了一圈,趕緊決定明哲保身,又原路退走了。
鄭鑫瞪着顧昭雨,他這回是不哭了,可他眼裏真是射冰刀子啊。
“你把頂我的人都找好了。”他說,“顧昭雨,你厲害。”
顧昭雨冤枉死了……人肯定是紹莫愁找的,她還真沒說大話,一個電話下去,正在休息的影帝都被拉來了。就在他出神琢磨的功夫,鄭鑫徹底發怒了。
“你愛找誰找誰吧!王八蛋!”他大聲說道,猛地抓起桌面上的一堆不知道什麽化妝品,朝顧昭雨劈頭蓋臉地一砸,然後大步流星地甩門而去。
顧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