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這個上午于小瓜來接他們,這次他終于學老實了,換了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

他們去的第一站是公司——蕭蘅請了健身教練和營養師幫蕭蘅制定增肌計劃。 這一上午就在洋房地下室的私人健身房度過了,在工作室吃了頓午飯,他們取道去蕭蘅的“家”。

那是個筒子樓,建在老城區,顧昭雨都沒來過幾次這一片,街道設計得特別不合理,窄得幾乎無法供車子通行。

他們越是靠近目的地,蕭蘅就越沉默,他的句子越來越短,車子停下時,他的回答都變成一個字一個字的了。

顧昭雨知道他對這地方沒好印象,蕭蘅可能受過虐待——他自己對這地方也沒什麽好感,整個樓都灰突突的,牆角下還扔着早餐奶壓扁的紙殼。

他們上了樓,蕭蘅走在前面,顧昭雨跟在他身後,一層,兩層,三層——他靠數着層數來壓制心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就要見到蕭蘅長大的地方了。

他們爬到三層,蕭蘅停下,轉向樓道,來到靠樓梯的第三戶,他停了下來,等待顧昭雨上前。顧昭雨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的,拿了東西就走。”蕭蘅點了點頭,伸出手在門上敲了三下。

有節奏的三下。顧昭雨忍不住注意了一下,這可能是他們約好的暗號,因為這門也不知道什麽年代的,連個貓眼都沒有。

沒人應門。

“他在家嗎?”顧昭雨問,伸出手想再拍門,“會不會出去了?”

“他不出門。”蕭蘅回答道,提到那個男人,他臉上帶着層顯而易見的戾氣,他伸出一個小拇指,“那些人砍了他一個指頭,他最近不敢出門。”

顧昭雨無言以對——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是種什麽感覺?他有種胃裏落了一大塊冰的感覺。

“也許他睡着了……”顧昭雨說,就在這時,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傳來,一點點靠近了房門,一陣粗野的咒罵聲随即從門裏傳來。

“哪個王八羔子?”

蕭蘅神情冷硬,“……是我。”他說,下意識地把顧昭雨攔在身後擋住,“開門。”

對方又是一陣咒罵,這回加上了很多有針對性的辱罵,包括“你媽爛了”和“王八生的種”等等。

顧昭雨:“……”

蕭蘅在抖,他注意到,伸出手按住了蕭蘅的肩膀。

“你不需要跟他對話。”他說,“你進屋去拿東西就好,我……”

門開了,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他們面前,他長得很粗野,鼻子很大,眉毛很濃,臉頰透着一種不健康的青灰色。他和蕭蘅差不多高,看起來活像一只直立的灰熊。他身上穿了一件髒的看不出顏色的睡衣,腳上穿着一只拖鞋。

“兔崽子。”他啐了一口,抓起拖鞋就要抽蕭蘅,顧昭雨當機立斷,一腳踢在他膝蓋上,把蕭蘅擋在了身後。

“操!”男人吃痛,蹲下身去,“你他媽誰?”

顧昭雨冷冷地看着他,“蕭蘅,去收拾東西。”他說,“把門關上,我有話跟他說。”

蕭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肯離去。

“快點去。”顧昭雨催促了一遍,他接下來要說些大人世界的話,不想讓蕭蘅在這裏旁聽。

“我不。”蕭蘅倔強的說,“我不想你和他單獨在一起。”

顧昭雨笑了,他環視了一圈狹窄的客廳,随手撿起一把立在門邊的破傘。“去吧,我有武器。”

蕭蘅看起來一點都沒有放松,顧昭雨又重複了一遍,這次聽上去嚴肅了很多:“快去!”他這才走了。

顧昭雨等到他把門關上,才轉向那個惡狠狠看着他的男人。

“王先生是吧。”顧昭雨說,“我需要跟你談談。”他站着,男人也站着,兇狠的瞪着他,半晌,那男人露出一個扭曲的笑來。

“你是兔崽子的姘頭還是什麽的?”他說,“他終于給自己的屁股找了個買家?”

顧昭雨聽得一陣犯惡心。他把手裏的文件袋扔到茶幾上。

“我需要你簽這個。”他說,“這是保密協議,還有一些監護權的文件。”

“我為什麽要簽?”男人的目光在顧昭雨身上掃視了一圈,“我有什麽……”

“你的債我會替你還。”顧昭雨說,“簽了他,你還能剩幾個指頭。”

老王的表情變得很詭異——他的肌肉顫抖個不停,眼珠子瘋狂的轉動,像是在“讓蕭蘅難受”和“擺脫債務”之間左右徘徊。半晌,他才說道:“你花這麽多錢,買他要幹什麽?”

他這麽問,顧昭雨倒還有點兒吃驚,在他想象裏,這男人應該是不在意蕭蘅死活的,他們沒有血緣關系,他看着也不太像個有人情味兒的主兒。

“你在意嗎?”

他深吸了口氣,“我在意他?”男人表情扭曲,朝腳邊啐了一口,“他和他那賤人的媽一樣,吃裏扒外的東西。”他擡起渾濁的眼睛打量顧昭雨,“你是不是挺有錢的?”

顧昭雨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他從小就沒缺過錢,“是,我是挺有錢的”這話好像置氣,他感覺跟這個人無法溝通,幹脆就不說話了。

多說多動氣,別真撕破臉。這人不管怎麽說都算是蕭蘅身上不太好看的一段,顧昭雨不想把他逼急了,回頭惹麻煩。

“簽字吧。”他說,把文件袋撿起來遞過去,“簽完你也解脫。”

男人不接,反倒盯着他看了一陣。

“你是不是明星?”他忽然說道。顧昭雨臉色一僵,語氣也跟着僵了:“不是。”

“你就是。”男人說道,“我認得你,你……”他臉色變來變去,特別古怪,喉結上下不停地滑動,“哈哈哈,哈哈哈,”他笑,“怎麽會這樣?你……”

“可以了。”一個冷靜的聲音打斷了他,蕭蘅不知何時站在了卧室門口,卧室的門掩上了,什麽也看不到。顧昭雨聽見他的聲音回過頭去,正好抓住他眼中的冷光一閃而過。

那是一種,讓人渾身發冷的,帶着真正恨意的眼神。但緊接着,當他看向顧昭雨的時候,他的神情又是像往常一樣安靜又溫和的了。

他一笑,甚至還帶着點融融暖意,顧昭雨差點以為自己剛才看錯了。他回過神來,發現手心捏了一把汗。

怎麽回事,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忽然出了一把冷汗?他失笑,感覺自己慫得沒有道理。

“你收拾好了?”

“嗯。”蕭蘅點頭,“走吧哥。”

“好。”顧昭雨也不願意讓他在這種地方多呆,蕭蘅長得白淨英俊,和這間矮小的公寓之間簡直格格不入。“沒落東西?”

“沒有。”蕭蘅說,手裏拎了沒裝滿的雙肩包,讓人很難相信這就他全部的行李。顧昭雨見了還不信,“你都收拾好了?再待會兒沒關系的,我等你。”

“沒事。”蕭蘅搖頭,“走吧。”

“可是……”

蕭蘅已經走到他跟前來了,年輕人直接抓住他的手握住,“我不要你呆在這裏。”他說,“走吧,哥。”

他眼裏的神情是無法撼動的堅定,那一刻,連顧昭雨都糊塗了,他們倆,到底誰是大人,誰是小孩啊?他應了一聲,說:“你不喜歡就先下樓吧,我等你……王先生簽好字。”

蕭蘅站着不動。“我不要。”他倔強地說,“你先走,我看他簽。”

顧昭雨都要被他盯毛了,但蕭蘅緊接着又給出了一個無法反駁的理由。

男孩子軟下神情,從劉海底下看着顧昭雨,帶着一點懇求,“我還有點話要跟他說,就五分鐘。”他明明比顧昭雨還要高,但低下臉,眼神卻是上目線,像個小狗狗。

顧昭雨心軟了,他想別人家的家事到底是說不清的,蕭蘅跟着這個男人到底過了那麽多年,感情可能多少也有一點。他點點頭,說道:“我在樓梯等你——有事就喊我。”

他說這話是很認真的,如果兩人話不投機打起來,顧昭雨絕對會沖進來拼命——蕭蘅太乖了,又聽話又懂事,他已經不由自主地轉換了心态,從一開始強迫自己對他付出關心,變成了自然而然地要去照顧他。

他都覺得自己這回是認真了,他是真的給自己認了個弟弟,親的。

蕭蘅笑了,擡了擡手,好像是要碰一碰顧昭雨的頭發,但他手伸到半空卻又放下了。

“你先走。”他說,“很快就好。”

顧昭雨點點頭,他沒走多遠,就站在樓梯口等。但他不知道的是,門一關上,蕭蘅就忽然換了一副神情。他臉上的溫情脈脈全都眨眼間消失了,他撲上去,一把抓住男人的脖子,将他猛地按在了桌面上。

他臉上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兇狠的表情。

“簽字。”他說,“馬上簽。”

男人嗫嚅着想要發出叫聲,蕭蘅一把捏住他的手指斷面,血滲了出來,浸透了繃帶。

“簽字。”蕭蘅在他耳邊說道,“別讓我說第三遍。”

“你……”男人呼吸困難,“小畜生……和你媽一樣……”

蕭蘅抓住他的脖子,在桌子上猛地磕了一下,發出一聲悶響。

“你再提她。”他說,“你他媽的再提她一句。”

五分鐘之後,蕭蘅出來了,他把裝有文件的檔案袋遞給顧昭雨,顧昭雨接過去卻沒直接打開查看,他一把抓住蕭蘅,仔細打量。

“他動手了?”顧昭雨問,他上下尋找受傷的痕跡,蕭蘅的臉幹幹淨淨的,看起來什麽事都沒有,他微笑了一下,反手握住顧昭雨的手。

“沒有。”他說,“就是告別了一下,你別擔心,哥。”

顧昭雨直覺他有事情沒告訴自己,但這動作很奇怪,他原本抓着蕭蘅的胳膊,被蕭蘅掙開反手抓住了右手,他們倆就像那種宿舍樓下不願意告別的大學生情侶一樣。

而且他還比顧昭雨高,顧昭雨自己就挺高的,他不太習慣有人這麽近的俯視他。他試着掙開,可蕭蘅手勁兒很大,就這麽牽了一會兒,蕭蘅才說:“哥,我帶你走走吧。”

顧昭雨點了點頭,蕭蘅拉着他,兩人一起走出了樓房,就連下樓梯時蕭蘅都沒有松手。他們倆出了樓道,蕭蘅就領着顧昭雨沿着一條小道慢慢地走。

“我小時候,這路邊還有很多路邊攤。”蕭蘅說,“我放學回家,我媽就買一串烤腸給我,邊走邊吃。走路吃東西不好,但她就很慣我。”

顧昭雨眼前仿佛出現了小小的蕭蘅,瘦瘦的,被一個面貌和他很像的女人牽着,快快樂樂的樣子。他竟然有點想象不出蕭蘅無憂無慮的樣子,蕭蘅總是安靜地,懂事的,默不作聲的。他想到這兒,竟然不再想着要撒開手了。

“可惜沒有了,”顧昭雨笑着說,“不然哥買給你。”

“嗯,整改了,都沒了。”蕭蘅說,“這裏本來還有一家放映廳,我媽總是讓我在這兒呆到晚上。”

“為什麽?”顧昭雨問完就後悔了,這別人隐私啊。

蕭蘅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她要見人。”

見人……這回答夠耐人尋味的,顧昭雨瞬間腦補了好幾個可能的答案。

“我都沒去過放映廳。”他努力岔開話題,“放映廳都放什麽?”

“什麽都有。”蕭蘅說,“白天就放電視劇,晚上就會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說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時候,語氣也是淡淡的,顧昭雨就沒多想,等他回過味兒來,顧昭雨自己倒有點尴尬了……

“那你有沒有看過我的電視劇?”他問。蕭蘅聽了,翹起嘴角。

“可能有。”

“不可能沒有。”顧昭雨說,“我很紅的。”

蕭蘅看着他笑了,一個人聽說“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會臉紅,說自己很紅卻不會,還氣不喘心不跳的……顧昭雨跟着他笑,“你不信呀。”

“我信。”蕭蘅說,“哥說的我都信。”

他們倆又走了一會兒,路面漸漸變得開闊起來,眼前出現了平直寬闊的馬路,他們快要走到街面上了。

顧昭雨環視了一下,有點震驚:“這是不是F大學附近?”

他知道這附近有所學校,他以前有部戲在這裏取過景。但那都很多年以前了,一時之間還真沒把兩處聯系起來。

“嗯,就在前面。”蕭蘅說,“我以前可喜歡去了。”

“為什麽?”

蕭蘅笑,“風景好。”

“風景是挺好的,我還記得校園裏有好多很高很高的樹,夏天走在路上一點都不曬。”顧昭雨說,“我那時候就想,這個學校也挺好的。”

“那怎麽沒考?”

“考不上呀。”顧昭雨說,“我回家一查,人家最低分數線我都夠不着……”

蕭蘅又笑了,他一笑,一側就有個小小的淺淺的酒窩,顧昭雨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酒窩,讓人很想戳一下。他停下來,真的用空着的手戳了一下蕭蘅的酒窩。蕭蘅低下頭看着他,神色溫柔。

“哎呀。”顧昭雨這才發現自己在幹什麽,他趕緊咳嗽了一聲,拿出年長者的風度和派頭,“所以你要好好讀書啊。”

藝人也是人,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能飛來飛去拍戲,就很難再顧忌文化課,這道理誰不知道?顧昭雨說了一句廢話,可他被蕭蘅牽着,人都糊裏糊塗的,秋天還不算冷,陽光照着很舒服,他都不知道多久沒這麽悠閑地在陽光下走走了,以前是拍戲、通告、活動,現在是應酬、開會、見品牌方……

他悠閑過頭了,都不太想動腦子了。蕭蘅在他耳邊笑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顧昭雨大囧,正要再說點東西,蕭蘅又說道:“嗯,知道了哥。”

他的笑容很溫和,甚至有種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包容,顧昭雨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感覺蕭蘅遠比他想得要複雜,他有秘密。

“蕭蘅,我會好好照顧你的。”顧昭雨說,試着讓自己聽起來不那麽直接,他總不能直接問“你有什麽沒告訴我的,你說出來”,“你要信我。”

你要信我,我不會笑話你,我是個很好很好的經紀人,我可以搞定很多事。

蕭蘅想了一會兒,沒說什麽,顧昭雨又說:“其實我什麽都承受的了,真的。”

蕭蘅莞爾一笑。“嗯,知道。”

“所以你要說啊。”他說,“不管你是當過不良少年,還是喜歡男人……”

蕭蘅停住了。顧昭雨瞪大眼睛看着他。

“不會吧,”顧昭雨嘟囔,“你真喜歡男生??????”

“哥,”蕭蘅無奈,“剛說什麽都承受的了的。”

顧昭雨:“……”

兩人的手不知何時松開了,顧昭雨站在那兒,皺着眉頭,覺得自己笨嘴拙舌的。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我是說啊,這個這個,咱們這個社會吧,比較保守,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我覺得你這樣很好,你喜歡女生還是喜歡男生對我都沒差的,真的,我明白,但是吧,就是什麽呢,就是你看你能不能,能不能就先不公開這件事……”

他都胡言亂語了,蕭蘅看着他微微一笑:“哥。”

“啊?”

“合同裏不是說了三年內不許談戀愛嗎。”

“啊,對哦。”顧昭雨差點都忘了,他們倆簽得合同裏說得非常清楚,蕭蘅不可以在三年內談戀愛,也不能未經許可公開任何對他形象有損的事情。如果他當衆說了自己喜歡男人,顧昭雨可以告他違約。

但要他告蕭蘅……顧昭雨覺得他幹不出那種事來。

“我逗你的。”蕭蘅又說,“別緊張。”他的笑帶了點揶揄,“我不會給哥惹麻煩的。”

顧昭雨被他逗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苦笑。“你別鬧啦,哥年紀大了……”

蕭蘅說:“不過哥,如果我真的喜歡男的,你怎麽辦啊?”

顧昭雨給了他一拳,“還逗!”他想了想,決定逗回去:“你要是喜歡男的,那我就不跟你玩兒了。”

蕭蘅的神情晃了一下,又恢複了微笑。

“這樣啊。”他說,“好可怕呀。”

顧昭雨氣結:“可以演得走心一點嗎,蕭蘅,你是要當演員的人哎。”

他發現自己真是兇不動了,要是鄭鑫敢這麽逗他一頓,他早就把人按地上打一頓了。

我難道人到中年了?他想,人到中年了,是對小年輕比較寬容了。

……不至于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