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在顧昭雨的記憶裏，歐陽博是個很讓人糟心的同齡人。

他和顧昭雨同齡，只比顧昭雨小了十幾天，還是同班同學，藝考名次還挺接近，從一開始就是被比較的對象。

一個是鎂光燈下長起來的童星，一個是異軍突起的新人，一個來自演藝世家，母親作風豪放，一個來自離異家庭，父母都是保守的知識分子，簡直是天設地造的宿敵人設。

要不還是顧昭雨的經紀人有眼光呢，他不打算坐視媒體炒作新星對決，反手一紙合同直接把歐陽博給簽了——這下兩人就成了徹底的一個戰隊，就算是偶爾有點碰撞，也是良性競争。

顧昭雨性子很像他媽媽，脾氣急且大，但他跟顧影後不一樣的是，顧影後二十多歲就未婚生子，一路上摸爬滾打心計足得很，顧昭雨就不同了，他從小就有母親的團隊打理一切，圈裏長輩又疼愛，他心眼兒就相對少。

他脾氣大，又沒多少花花腸子，跟歐陽博擡頭不見低頭見，漸漸地就覺得歐陽博這個人也不是太煩人，還蠻好的：他會幫女同學拿挂在樹上的羽毛球，會喂流浪貓，還在顧昭雨雙手占着的時候幫顧昭雨系過鞋帶。

他很溫和，很無害。顧昭雨和他關系無意之中就變好了起來。如果這個時候有個人跟你說：“歐陽博是gay，你不要跟他走太近。”顧昭雨也會覺得很搞笑。

他當時真的笑了，笑得直不起腰，經紀人方莫儀皺着眉頭看他：“那麽好笑嗎？”

“好笑啊，你這說的什麽東西啊！”顧昭雨認識方莫儀超過十年了，說話也很沒大沒小，“你怎麽知道他是gay。”

他心裏想的是，他是gay不是gay跟你有什麽關系啊！

顧影後教給他的，在這世上想活得沒憂慮，就要經常問一問這兩個問題：“跟我有關嗎？”“跟你有關嗎？”前一個問自己，後一個問別人，多問問就沒那麽多煩心事了。

他覺得很對，顧影後當媽當得很爛，只有想的起來的時候才會抱起兒子哄兩把，可以說是毫無母愛，但作為一個潇灑的人，她活得可是非常成功了。顧昭雨沒見過比她活得更痛快的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恃靓行兇，無所顧忌，四十多歲了把自己嫁給外國富豪，迷得人家五迷三道的，跟着她滿世界轉。

他也很想像她一樣，什麽也不在乎，什麽也不顧及，可有時候，只是有時候，這真的很難。

方莫儀說：“你就別問了，他是gay肯定沒跑，萬一你跟他來往得多了，将來爆出來你也要受波及。”

顧昭雨莫名其妙：“我為什麽受波及，關我什麽事？”

“你怎麽那麽多問題，讓你注意你就注意一點！”方莫儀不高興了，他從來也不肯多解釋，他的原則就是經紀人把經紀人的工作做好，藝人把藝人的工作做好，大家不要互相幹涉，某種程度上說，沒有父親的顧昭雨也從他身上吸收了很多東西。

他從方莫儀的話裏聽出了一點意思：歐陽博可能确實是gay，而且他的秘密已經不知道怎麽的被方莫儀知道了，方莫儀可能要放棄他。

那也太無辜了吧。顧昭雨當時想。他當時只是不到二十歲的藝人，但他在這行呆的久了，也親眼見過很多新聞是怎麽從大到小，從小到無的。如果真的有心保歐陽博，是可以保下來的。

他對歐陽博感到非常同情，但老方也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長輩了，他幹不出那種賣了長輩的事兒，所以他就盡量多照顧歐陽博一些：多關心他生活，在片場跟他聊天說笑，送他生日禮物，甚至還幫他牽線過經紀公司——他沒有把話說得很清楚，只是暗示了一下，如果你換個公司可能會比現在好，歐陽博很聰明，聽了他的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揣了一個不屬于他的秘密，惴惴不安地過了一個學期。歐陽博一直沒動作，方莫儀也沒有，他們倆都按兵不動，顧昭雨都有點迷茫了：可能這件事真的過去了。

大二上半學期，有個電影找上方莫儀，想選個男主角——他們最開始看中的是歐陽博，因為歐陽博看着正氣凜然一些，顧昭雨也在備選之內，兩人都去試戲了。

試完之後誰也沒當回事，或者說，顧昭雨沒當回事。資源在他眼裏從來就不是很需要掙命的東西，跟水龍頭裏的水一樣，就總是有。他家庭擺在那兒，長得又好看，而且也真的是很配合，大家都喜歡給機會。

他們試完戲了就約朋友一起出去玩，因為不管是誰一旦進組了，都要六個月封閉拍攝，到時候想再見個面就難了。于是他們就約了幾個人，有Johnny，也有紹莫愁，這兩個人年紀比他們大，膽子也大，喝多了酒就張羅去紋身。紋一模一樣的，紋哪兒都成，留個紀念。

Johnny紋在大腿內側，紹莫愁紋在胸口，歐陽博紋在肩胛骨上，顧昭雨那時候酒量很差，他喝多了就像小孩兒，看到紋身針就大驚小怪地，說什麽也不肯去了。

Johnny和紹莫愁把他嘲笑了一頓，兩個人又去喝酒了，歐陽博說，你去紋身，我給你買點糖吃。顧昭雨就去了。

他紋在肋骨下面，百合纏繞的常青藤，象征友誼常開不敗。紋好了Johnny和紹莫愁早不知道去哪了，歐陽博就帶着他出來慢慢走，慢慢醒酒。

顧昭雨昏昏沉沉的，歐陽博拉着他的手，攥得緊緊的，他就覺得不太舒服。他心裏隐約感覺這不合适，但他這人很大條，對感情上的東西很麻木。

說來也奇怪了，顧影後身邊就沒斷過追求者，可顧昭雨真是憑本事單身。

他稀裏糊塗的，路過一個廣場的時候他看着廣場上亮起的燈，忽然說：“我們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歐陽博回頭看他，神情很溫柔：“為什麽？”

顧昭雨也說不清為什麽，因為……因為歐陽博可能喜歡男人？可喜歡女人也不意味着是個女人就喜歡，相對的，喜歡男人的歐陽博也不可能因為顧昭雨是個男人就喜歡啊。

這時候說“因為你喜歡男人”就覺得很奇怪。

顧昭雨嘟囔了一陣沒說出為什麽來。

歐陽博說：“昭雨，坐一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他們就坐下了，沿着廣場噴泉邊上，顧昭雨的鞋帶開了，歐陽博先俯下身去把他鞋帶系好，然後就維持着那個單膝跪地的姿勢說：“昭雨，你是不是知道了。”

顧昭雨沒想到他居然要跟自己坦白，還吓了一跳。

“呃……我知道。”他只好說，“老方告訴我了。”

“那你怎麽看？”

“我……我能怎麽看？”顧昭雨說，“我覺得……我覺得可以的啊，是好事吧。”

“是嗎？”歐陽博顯得很驚喜，“你這樣想？”

顧昭雨是真沒想到他居然還挺看重自己的意見，他印象裏歐陽博可沒那麽把他當回事啊？他就說：“嗯，但是我覺得吧，你身份很特殊……所以最好還是不要公開，對吧？”

那時候才零幾年，還遠沒現在開放。

歐陽博點點頭，鄭重其事地說：“嗯，好，我知道。”

他那麽認真，顧昭雨都不好意思了，說：“你別這麽看着我，怪難為情的。”

歐陽博就笑了，“那，能抱抱你嗎？”

你抱我幹什麽……顧昭雨想，但歐陽博平時也偶爾會來抱他，尤其見到蟑螂的時候，歐陽博是北方人，沒見過南方大蟑螂，第一次見整個人都瘋了，差點竄顧昭雨身上去。

他想着就覺得搞笑，歐陽博就把這笑當成了許可，湊過來抱住了他。

“謝謝你。”他在顧昭雨耳邊說，“謝謝，謝謝……我……我會……我會成功……”

他松開顧昭雨，非常鄭重地說：“有一天，我會成功到沒人會對我說什麽，也沒人會對我喜歡的人說什麽。”

“那挺好的。”顧昭雨說，“那……”

他其實覺得挺尴尬的，跟我說這個幹什麽啊，我們好歹還算競争對手吧。

這個事也就差不多這麽算了，他喝多了就犯困，那天晚上回了家很快就睡了。

但從第二天開始，他感覺歐陽博跟他親近了很多，可能是分享了秘密吧，歐陽博有什麽事都會過來跟他講，末了問他，你覺得呢？

他問得多了，就連期末大戲演什麽角色都要問問顧昭雨，顧昭雨也挺不耐煩的，這觸犯了他的第一條準則：“關我什麽事啊？”

“你不要什麽都問我好不好。”他跟歐陽博說，“我又不能替你做決定！”

歐陽博遲疑了一下，說：“我只是想多點機會跟你一起……”

他這樣說，顧昭雨也不好意思了。

時間過了一兩周，方莫儀忽然來找他，劈頭蓋臉把他一頓訓：“你是不是瘋了，我讓你跟歐陽博保持點距離，你就跟他在大庭廣衆之下拉手擁抱？”

他拿出照片，照片上的兩人正是顧昭雨和歐陽博，兩人有說有笑，青春洋溢的臉上閃閃發亮。他們倆在淩晨的大街上旁若無人的牽手，在廣場的火樹銀花下擁抱，連水池裏的倒影都顯得深情缱绻。

顧昭雨傻眼：“瘋了吧你，這偷拍找角度的，當時根本不那麽回事。”

方莫儀大罵了他一頓，關他禁閉不讓他見歐陽博。歐陽博深夜偷溜來見他，那時候他還住在後來成為了顧昭雨工作室的洋房裏，歐陽博半夜來找他，一身的濕氣，劉海垂在臉上，看起來很落魄。他一進門就說：“昭雨，你不要抛棄我。”

顧昭雨猜他肯定要被方莫儀抛棄了，這件事方莫儀可以壓下去，但之後他肯定不會再用歐陽博了。他名聲如果傳開了，不會有人再要歐陽博，他這輩子就完了。

那一刻他聽見自己腦海裏有個聲音在問：“關我什麽事？”

但他破天荒的沒有去理它。他沒有聽從母親的言傳身教，反而鼓起了一個十九歲年輕人的全部義氣和勇氣說：“好，不會的。”

這件事不在他能擺平的範圍內，但是至少他能出聲支援一下。方莫儀盡了最大努力，也只是把那幾張看着最暧昧的牽手和擁抱的照片删掉了，兩人在噴泉邊說話的照片還是流了出去。

那是一張你怎麽解釋都行的照片，兩個連青年都還不算的男孩子，深夜一起談談心，不可以嗎？也沒有很罪大惡極。

方莫儀告訴顧昭雨：“被問到你就說在聊天，盡量模糊焦點就好。”

顧昭雨決定不聽他的。那天他和歐陽博都去參加一個活動，歐陽博情緒一直很低落，顧昭雨安慰他：“沒事的，多大事啊，打死不認呗。”

歐陽博說：“嗯。”他聲音顫抖得厲害，顧昭雨半跪在他面前，他撫上顧昭雨的臉，忽然低下身在顧昭雨嘴唇上一吻。

顧昭雨錯愕萬分。

“昭雨……”

“你幹嘛啊！”顧昭雨終于忍不了了，歐陽博莫名和他坦白性向的時候他忍了，後來他不管什麽事都來問自己的意見，他也忍了，可能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忍，這本來就不關他事，他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聽啊？現在歐陽博還發瘋了來親他，這算什麽意思，算讨好還是算賄賂？

歐陽博愣了。“昭雨……”他下意識地去拉顧昭雨的手，顧昭雨躲開了。

“你到底想怎麽樣啊，”顧昭雨說，“我都說會幫你了，但我能力也就有限，你老跟我說這些，但是我真的沒法幫到你啊！你現在又這樣是要幹嘛？”

歐陽博呆呆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那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換了任何一個粉絲來看，都會當場心碎，但顧昭雨只是滿頭問號，根本無暇去思考。

“好了好了，”歐陽博的反應太強烈，顧昭雨只好說，“這事就算了，你不提我也不提，行嗎？但你以後不能這樣了，随便亂親人可還行！”

歐陽博擡起頭看着他，不點頭也不搖頭，這時助理來找他們，“該走紅毯了，歐陽，你先去，昭雨你靠後。”

走紅毯都是越大咖越往後，兩人當時地位如此，也無可厚非，歐陽博渾渾噩噩地站了起來，跟着助理往外走。

顧昭雨直覺不太對，又喊了一聲：“歐陽，你沒事吧？”

“沒事。”歐陽博說，“什麽事也沒有。”

“不會再有了。”

之後他又等了一陣子，也踏上了紅毯。他後來才知道的是，在簽名板前，有媒體問歐陽博對之前的“親密照”怎麽看，歐陽博帶着得體的微笑說：“那天昭雨心情不好，我們就談了會兒天。”

這本來沒什麽的，但媒體就是挺壞的，等顧昭雨去的時候，問題就變成了：“那天你和歐陽博被拍到行跡親昵，引發了人們對同性戀愛的讨論，你怎麽看？”

顧昭雨脾氣正大着呢，但他也沒忘了他答應了歐陽博不會“抛棄”他，“我覺得不用上綱上線的吧，就算有人喜歡同性那也是他個人選擇。”他說，“說白了，誰喜歡什麽人，除了當事人，跟其他人有一毛錢關系嗎？”

同一段新聞，同一張照片，一個的回答是得體且理智的，“他心情不好，聊會兒天。”另一個卻是炮火連天的：“關你什麽事！”

誰聽起來心裏有鬼？媒體都不用春秋筆法，把原話一放，兩邊一對比，就顯得顧昭雨仿佛是在感同身受、做賊心虛。

一時間，顧昭雨算體會到了什麽叫軒然大波。一個從小乖巧的男孩子，漂亮得和小姑娘一樣，忽然變成了同性戀，還糾纏男同學。負面新聞都是這樣，越發酵越厲害，馬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說見到他去過gay吧，一個變成兩個，越說越有模樣。

方莫儀氣得兩眼發直，他還沒來得及罵歐陽博，歐陽博已經跟他提出了解約——原來他一直也沒放棄顧昭雨幫他介紹的經紀團隊，也許就算沒有這一出他也是要解約的，只不過現在方莫儀焦頭爛額，更适合而已。

他踢了方莫儀，加入的經紀公司更有名氣，他成了那部電影唯一的男主競選者，很快就進組了。

而顧昭雨呢，那時候信息流通的速度沒有現在這麽眨眼即逝，這種爆炸新聞留在榜首足足兩個星期，才被另外兩個明星結婚的消息壓下去。

這事換了任何一個別的小藝人，可能在輿論的暴風雨裏就直接混不下去了，顧昭雨也差點混不下去，他就是不明白，他沒做錯事情，他沒有得罪過歐陽博，他也沒有的罪過那些造謠說他私生活關系混亂的人，為什麽他們能這麽無所顧忌的推別人一把？

因為他們問自己，關我什麽事。

-顧昭雨會怎麽樣，會不會倒黴，會不會難過？

-關我什麽事。

就連顧影後都驚動了，打電話過來問怎麽回事。方莫儀給她解釋一遍，顧昭雨想跟她通話，她在那邊說：“我在土耳其坐熱氣球，你能五分鐘內說完嗎？”

她真是把那兩條原則踐行的很好了。難怪她能過得那麽開心。

方莫儀最後還是把這條新聞的影響給他掰過來了，民衆好熱鬧，但民衆也善忘，找幾個女明星炒炒，演幾個熱門劇的深情男主，他又是那個大家喜歡的顧昭雨了。

但那又怎麽樣，沒人能回到什麽都不懂的十九歲，用全部的義氣和勇敢去對抗從小接受的觀念，然後說，好，不會的，我不會抛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