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脫北者

作者:Sable塞布爾

【文案】

在這個世界上,

我們親如手足。

即使火海靠近我們,甜蜜的孩子

毋庸畏懼,

我們的父親在這裏。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最幸福。

——《在這世界上,我們最幸福》朝鮮兒歌

*披着間諜小說皮的瑪麗蘇言情,歡迎留言鼓勵。

*故事發生在國外,內容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內容标簽:都市情緣 愛情戰争

搜索關鍵字:主角:宋琳、李正皓、林東權 ┃ 配角: ┃ 其它:間諜

楔子

他們都知道,刀在凳子上,就在眼皮底下。他一開始就可以把刀拿在手裏,可他沒有,直到冰冷的金屬切入他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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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臉上的表情扭曲,卻依然站着。

她把刀抽出來,又刺進去。鮮血噴湧,他還沒有倒下,而是緩慢擡頭,看向自己的的對手。刀最終刺進了他的喉嚨,就在喉結附近。他像塊石頭一樣倒下去,死了。

刀有一種強大的力量:一旦動起來,就很難停下。

幽靈船

2015年8月2日,日本石川縣輪島市東海港,又一艘木船出現在海平線之上。

“8艘了,2個月來的第8艘。”工頭将煙蒂扔掉,用腳擰了擰,任由其扭曲、變形,而後熄滅。

他回身沖女人點頭:“要一起上去看看嗎?”

“好的,拜托了。”保險核查員微微鞠躬,用敬語回答道。不經意帶出的能登方言,令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親切。

姣好的身材包裹在西服套裙裏,女人站姿挺拔、優雅,就像半島上特有的紅杉樹。在清晨海邊的涼風中,絲毫不顯狼狽,反倒還有幾分享受的樣子。

受到海浪的作用,木船越漂越近,最終撞上了防浪堤。

工人們三五成群,招呼起吊設備打結固定,将殘破不堪的木船放進岸邊的船槽裏。

和之前出現的“幽靈船”一樣,這艘船也是木制的,非常老舊和沉重。柴油低速機只适合內河驅動,根本無法對抗強大的洋流。

她和碼頭工人們一起,用毛巾捂住口鼻,俯身鑽進了船艙。

經過長時間的漂流,甲板上如今只剩冰冷的海鹽味道。但那斑駁的暗沉血跡,依然昭示着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走在前面的工頭低聲咒罵,行進中的隊伍停了下來。

人群漸漸聚攏,終于看清了艙底的情形:胡亂堆積的屍體嚴重腐爛,部分已成枯骨,其中兩具甚至連頭都沒有。

有人在嘔吐,還有人在打電話聯系海上保安廳。

從腐爛程度看,這些人已經死亡三個月以上,就連衣物也被海風侵襲、碎如絲縷。數十具腐屍堆疊成塔,顯然是在死後被抛下的。這與甲板上連續的血跡相互印證,說明屠殺發生在登船後不久。

船艙裏沒有逃生通道,直上直下的艙室暗如井窖,預示着一段有去無回的旅途。

“別看了,”工頭皺着眉轉過身,“每條船的情形都差不多。”

她獨自來到甲板的另一側:日光越過船舷,在屍堆底部暈出大片陰影,閉匿晦暗的角落裏,壓抑着某種令人不安的隐秘。

太陽越升越高,船艙裏也變得越來越亮堂。屍堆在輕微移動,一片陰影從邊上探出來。顫顫巍巍、搖搖擺擺,似乎随時都有可能消失。

那段東西猶如枯木,四下裏伸出幹癟枝桠,迎向甲板透過的光亮,頑強求生。

若是電影中出現類似情景,則必然會被認定為幻覺,而當一切活生生地發生在眼前,只剩震驚與恐懼。

饒是見過世面的工頭,看到這驚人的一幕,也傻傻地愣在原地。剩下的工人們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黑暗漸漸褪去,木乃伊一般的身體從角落裏爬出來,攀扶着船艙內壁,拼命地試圖站立。

“放梯子下艙!”女人的聲音突然響起,命令果斷而清晰,“快去拿擔架,用繩索把人吊上來!”

碼頭工人們勉強作出反應,慌慌張張地展開營救。那人從屍堆裏爬出來後,也終于體力不支,徹底癱軟在冰涼黑暗的船艙裏。

她退到一旁,居高臨下地看着那個死裏逃生的人:他的身體極度虛弱,只穿了一條短褲,右手卻緊緊握着一柄刀具,整個人瘦如枯骨。頭發胡須糾亂成團,臉上結滿黑乎乎的痂殼,分不清是污垢還是傷口。

只有那雙灰色的瞳孔,就像冬日清晨的迷霧,沒有任何情緒,平靜得異乎尋常。

借助臨時搭成的繩梯,幾個膽大的工人一點點下到艙底,怯生生地走近幸存者,斷斷續續地用日語發問,倒顯得比對方還害怕。

幸存者沒有力氣站起來,在原地匍匐着,如同受傷的野獸,始終保持警戒狀态。

眼見雙方僵持不下,急脾氣的工頭沉不住氣了,大聲呵斥着,命令手下盡快地把幸存者擡上來。

然而,身處幽暗閉匿的船艙,面對着一室腐屍,以及像野獸般的男人,即便身強力壯的碼頭工人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女聲再度響起,卻是用其他人聽不懂的某種語言說話。

匍匐在艙底的幸存者猛然擡頭,目光直直地看向說話的人,片刻後,從喉間發出囫囵應和。

那聲音就像用砂紙在木頭上摩擦,粗粝而幹啞,根本不像人類。

工頭猛轉過頭,盯着保險核查員,滿臉錯愕表情。

“他不會主動攻擊。”女人依然站得筆直,垂眸望着艙底,“他只是走不動路。”

碼頭工人們紛紛松了口氣,這才壯着膽子靠近幸存者,七手八腳地将其擡上簡易擔架。

男子果然非常配合,除了警惕四周,并無任何實質性的反抗。

保險核查員微微鞠躬,雙手呈上自己的名片:“後面的事情就麻煩您了,公司會核銷實際發生的費用。有需要請随時聯系我。”

工頭條件反射似的接過名片,還沒來得及道別,便見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船舷邊。

“真是個奇怪的家夥。”他扭頭看向艙底,大聲指揮道,“傻愣着幹什麽?趕快把人擡上來呀!”

說完,工頭将那張單薄的紙片湊到眼前,借着舷窗外透過的光亮仔細辨認。

名片保險公司統一制作,“業務經理”的頭銜下,端端正正地印着四個字:“鈴木慶子。”

搭乘新幹線回東京只需要三個小時。*站在總部大廈門外,她認真整理過着裝,方才逆着下班人流,擠進直通頂樓的高速電梯。

核查部部長是個謹小慎微的中年人,聽到彙報立刻緊張起來:“鈴木小姐,真的有幸存者嗎?”

“親眼所見。”

“哎呀,這可怎麽辦好啊……”核查部部長撓着頭,表情糾結,“碼頭綜合險原本的利潤就很薄,如果涉及到人身賠償,恐怕會産生費差損。”

她沒有開口,耐心等待着合适的契機,将話題轉移到自己想要的方向。

部長卻突然站起身來:“我們一起去向社長彙報吧。”

齊藤株式會社實施扁平化管理,社長辦公室就在隔壁,跟秘書通報之後便能直接入內。

推開門時,林東權正在打領帶。高高瘦瘦的男人眯着眼,勾腰湊近鏡前,明明一身正裝,卻被穿出了吊兒郎當的氣質。

“社長,”中年部長鞠了個躬,畢恭畢敬地說,“又有‘幽靈船’在輪島市進港了。”

居高位者随口“嗯”了一聲,目光依然專注于鏡前的影像上,似乎聽清楚了,又好像根本就心不在焉。

部長顯然已經習慣上司的這種态度,沖身後的下屬點點頭,示意其直接介紹情況。

她邁步向前,簡要彙報了在碼頭上發生的一切。

林東權換了條亮色的領帶,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跟剛才那條比,是不是更好看些?”

他的日語還有些生疏,但勝在吐詞清楚。核查部部長接不上話,辦公室裏的另一個人卻點頭道:“非常符合你的特點。”

“哦?”林東權挑眉,再次将視線轉向鏡中的花美男,“我的什麽特點?”

“愚蠢、自大、華而不實。”

話音剛落,辦公室裏的空氣就凝固了。

部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口出狂言的屬下,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林東權則眯起一雙桃花眼,輕蔑地冷哼出聲:“怎麽?想以這種方式引人注意?”

“社長,鈴木小姐剛入職,不清楚公司裏的狀況……”老實敦厚的部長抹淨額頭上的汗珠,磕磕巴巴地解釋道。

“齊藤株式會社創立于大正五年,主營産物保險,去年剛剛被SG集團收購。和大多數韓國財閥一樣,SG通過複雜的循環控股結構和人事任命,掌控旗下産業。”

女孩挺直腰板,目光越過自己的頂頭上司,直直看向另一個人,“需要繼續說下去嗎?”

“說,”林東權坐回椅子上,長腿交叉,“你還知道些什麽?”

她撇撇嘴,取下胸口的工牌,扔到辦公桌上:“我知道自己不喜歡你,也不想再被你領導,這就夠了。”

說完,女人轉身面向保險核查部部長,深深鞠躬:“給您添麻煩了。”

沒等部長和辦公桌後的那個人回過神來,她便邁着矯健的步伐,迅速離開了房間。

尴尬的沉默持續蔓延,核查部部長雙腿發顫,感覺随時都有可能跪倒在地:公司被收購之後,管理層大換血。林東權由SG集團直接委派,盡管大部分時候都不管事,卻依然擁有說一不二的絕對權利。

半分鐘之後,韓國人不怒反笑,沖部長擡了擡下巴:“這個核查員是你招錄的?”

中年男子早已抖如篩糠,說話更是氣若游絲:“最近‘幽靈船’頻頻出現,部門裏人手不夠用……”

“她的簡歷、檔案、求職申請,下班之前送到我辦公室來。”林東權幹脆打斷對方的解釋。

核查部部長連滾帶爬地離開了辦公室。

林東權扯掉領帶,用手機撥通約會對象的號碼,通知其取消見面。

電話那頭的女人知道自己被放了鴿子,明顯情緒不佳,他卻懶得繼續敷衍,直接挂斷電話。

人事資料很快搜集齊全,整齊地碼放在辦公桌上。林東權戴上眼鏡,沒用幾分鐘便翻閱完畢。

鈴木慶子前半生的軌跡十分清晰:出身于大阪漁民家庭,四年前考取同志社大學的經濟學部,順利畢業後到東京求職,換了幾份工作才在齊藤株式會社安定下來。

聯想到保險核查部課長也是同志社大學的畢業生——這所高校素以其豐富的校友資源著稱——鈴木慶子的入職似乎并非偶然。

男人站起身來,看向落地窗外的華麗夜景,眉頭越鎖越緊。

他沒那麽賤,會對瞧不起自己的人感興趣。但這場爆發太過突然,難免勾起潛伏的警惕本能。

突然,一個莫名的念頭鑽進腦海:名叫“鈴木慶子”的大阪女孩,畢業不到半年,說話卻沒有半點關西口音?

林東權意識到哪裏不對勁了。

住民票

杉并區位于東京西部,是一座自然環境豐富的衛星城。

搭乘中央線在西荻窪下車,步行十分鐘便能到達一棟三層高的簡易公寓。

這會兒是晚上七點多,白晝留下的全部痕跡,只剩西天邊挂着的一抹深紫色。

她走進便利店,用信用卡買了便當,坐上臨街的高腳椅,不緊不慢地将食物吃完。在此期間,目光卻始終盯住窗外,像只捕獵的野獸,警惕着街道上的每一個行人。

收銀員是附近學校的高中生,利用課餘時間做兼職。最近幾個月,他每天晚上值班,都會遇到這個早出晚歸的OL。

和大多數本地人不一樣,女子身材高挑,接近170公分。皮膚白得像個混血兒,瞳仁卻漆黑如墨,微笑時嘴角微微上挑,顯得若即若離。

高中生總是紅着臉和對方打招呼,卻從未引發多餘的注意。

吃完便當,她将餐具放進回收站,拿好随身物品,快步走出了便利店。臨出門前,不忘沖櫃臺這邊欠身致意:“辛苦了。”

“請路上小心。”正在胡思亂想的高中生連忙回禮,擡頭卻再也看不到女子的蹤影。

東京生活便利,公寓樓下有三家便利店和兩家主攻食品的超市。

挑在這裏解決吃飯問題,主要是考慮到它的地理位置和玻璃幕牆的通透式裝修:臨近街角四通八達、方便随時脫身;站在門外就能看清室內情況、排除潛在危險——盡管每天吃的東西大同小異,她卻根本不覺得困擾。

租住的公寓在二樓,靠近樓道最裏側,與逃生通道相連。大門外的窗臺上擺放着精致的綠植,室內布置簡單而溫馨。

門墊上有層薄薄的灰,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如果有人曾經到訪,則勢必會留下痕跡。

她借着路燈觀察片刻,确定沒有問題後,方才拿出鑰匙開門。

随手點亮一室燈火,踢掉了腳上的高跟鞋,轉身進入衛生間,脫衣服的同時開始放洗澡水。

順着光滑的頸項往下,一道猙獰的疤痕橫亘背脊,幾個彈孔若隐若現,看不分明。事實上,受傷并未影響她的行動,體脂比勻稱的身體緊致而結實,流暢的肌肉線條下,蘊含着高強度的爆發力。

只有長期堅持以實戰為目的的訓練,才能保持這樣狀态。

浴缸裏的水很快就放好了,關掉龍頭,四周再次變得靜匿。閉上眼睛,聽力範圍延伸到牆壁之外,野生動物般的直覺将潛在危險一一排除。

确定沒有任何異響,她才卸掉防備,将身體沉入水中。

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今晚必須好好休息。

她習慣于淺眠,很少做夢,無需擔心因說夢話洩密。然而,當此刻的燈光熄滅、四周一切陷入混沌,白天碼頭上的景象,卻再次躍然眼前。

破敗的木船、幽暗的船艙,以及那對灰色的瞳孔。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長時間在海上漂流,相較于吃、喝等基本需求,設法保持清醒反而更加困難。

孤獨、恐懼、絕望、掙紮,足以将理智撕成碎片。

蓬頭垢面的表象之下,她很肯定那個幸存者不僅沒有崩潰,相反還意志堅定——沉靜無波的眼神便是最好證明。

盡管因為缺乏營養而極度虛弱,修長的體型、戒備的姿态還是證明了男人身手不凡。

黑暗中,閉匿的壓抑感如影随形,就連她也被迫掙紮、反抗,卻無法撕裂眼前的濃霧。

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戰鬥,除非束手就擒,否則必須使出渾身解數。

炮火聲、呻*吟聲、骨頭被折斷、血肉被撕裂,各種雜音充斥耳畔,卻始終看不清楚身旁的狀況;疼痛感、窒息感、身體被鉗制、攻擊被格擋,發力反抗毫無效果,只剩淪喪與無邊無際的絕望。

最終,忍耐到達了極限,索性徹底放手,任由身體墜落進無邊的黑暗。在最深處,意識被某人強烈的目光捕捉,回首卻看到一雙沉靜如海的眼睛。

大汗淋漓地猛坐起身,床頭鐘已經接近五點的位置,窗簾外有朦胧的光亮射過來,提醒着新一天即将開始。

翻身下床,壓抑的夢境被她置之腦後,簡單吃過昨晚從便利店買來的冷凍食品,開始了一個小時的無器械健身。

這種鍛煉方法又被稱為“囚徒健身”,主張依靠自重挑戰身體極限,從而确保每一塊肌肉都能用來發力和攻擊,而不僅僅是看起來漂亮的花架子。

具體的操作過程痛苦而殘酷,幾乎是在用各種不可能挑戰自己。對她來說,這是一種折磨,更是一種提醒,是目前最需要的東西。

訓練結束、洗澡更衣,電視被調至韓語頻道,她一邊收拾家務,一邊練習聽力。

當太陽最終躍然于地平線之上之時,床頭鐘剛剛指向“7”。

出門前,她從窗臺的盆栽裏捏了把土,用指腹輕輕碾碎,鎖門的同時,均勻地撒在門墊上。

花盆裏的植物搖晃了一下,很快再次站穩——原來這只是仿真度很高的塑料假花。

盡管确定沒人跟蹤,她還是混進高峰期的人流裏,來回轉了幾趟車。九點鐘的時候,趕在最後一秒坐上了開往神戶市的新幹線。

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之後,這座位于震中的城市已然浴火重生。經過多年建設,城市規模和人口都已超過震前水準,被認為是最宜居的日本都市。

她于中午時分來到了位于神戶市東游園地的“慰靈與複興紀念碑”前。

大地震奪去了六千多人的生命,其中不乏婦女和兒童。紀念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遇難者姓名按照年齡大小先後排列。

認認真真地鞠了個躬,她擡頭看向紀念碑的尾部,兵庫區的“鈴木慶子”下方,是另一個彼時只有五歲的中央區遇難者——“東田登美”。

沒有過多猶豫,她轉身離開公園,走向馬路對面的中央區役所。

接待人員很熱情,親切地詢問有什麽需要幫忙。

雙手遞上名片,她的态度溫文有禮:“一筆信托保險剛剛到期生效,但受益人已經在二十年前的地震中去世了。為了讓父母能夠繼承這筆錢,需要辦理出生和死亡證明。”

齊藤株式會社雖然規模不大,歷史卻十分悠久,大部分日本人對其都有所耳聞。

“請稍等。”接待人員從櫃架上抽出兩張表格,“填好後遞交窗口就行了。”

“多謝。”

二戰期間,軍政府推行“國民總背番號制”,按人頭強征稅費。戰後,日本社會對身份識別制度極其敏感,始終未能統一公民戶籍的管理,各地的信息系統之間也不聯網。*

役所作為最基層的地方政府,經常承辦轄區內的此類查詢業務。“東田登美”的出生和死亡記錄被很快打印出來,分別加蓋公章。

“給您添麻煩了。”保險核查員笑容甜美,鞠躬致意後,随即轉身離開。

搭乘新幹線返程的路上,她去洗手間裏補了個妝,将那張死亡登記撕碎,扔進馬桶裏随水沖掉。

有了出生證明,在東京就能申請到住民票。

“住民票”是一張不貼照片的A5打印紙,上面注明了公民的個人信息,是日本國民最原始的身份憑證——更重要的是,這張紙僅憑出生證明就可以申領。

很難想象,在日本這樣一個工業文明和市場經濟高度發達的國家,還會用如此原始的方法進行人口管理。

然而,考慮到大和民族嚴重的排外心理,以及延續自明治時代的宗族傳統與親緣關系,不會講純正日語、沒有生于斯長于斯的文化熏陶,缺乏合法身份的外來戶根本無法融入本地社會,最終還是會被警察盯上。

不過對她來說,有住民票就足夠了。

憑借出生證明,“東田登美”的住民票唾手可得,其他證件也都能合法申請:駕駛證、保險證、護照……

除了學歷無法一蹴而就,一切水到渠成。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申領護照和保險證,銀行開立儲蓄賬戶後,信用卡也有了基本額度。

在日本想拿駕照有兩種方法,一是到駕校練習并考試;另一種是自學并到警察局考試。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懷疑,她選擇像大多數人一樣報名駕校,假裝沒有任何駕駛經驗。

三周後,來自石川縣的電話在上課時響起。

“您好,請問是齊藤株式會社的鈴木小姐嗎?”

盡管“鈴木慶子”的身份已經廢棄,她名下的手機卻依然保持暢通——目的就是為了接到現在這通電話。

隔着聽筒,對方的聲音清晰傳來,盡管态度禮貌,但還是能聽出隐約的焦慮情緒。

她清清喉嚨,來到教室外的走廊,輕聲應答:“是的。”

“我這裏是石川縣立中央病院。”那人明顯松了口氣,急匆匆地解釋道,“上個月港口送來一位海難幸存者,碼頭負責人留下了您的聯系方式,說是有問題可以聯系。”

“沒錯。”

“太好了……我們這裏出了點狀況,恐怕得麻煩您來一趟。”

李正皓

再次回到輪島市,海濱小城裏已經彌漫着初秋的氣息。

這裏沒有東京那麽喧嚣、繁華,卻保留了諸多加賀時代的老宅和文化。帶着腥鹹味道的海風拂過,掃落牆頭片片枯葉,預示着殘酷季節的到來。

縣立中央病院是座典型的公立醫院,位于市中心。院內只有兩棟破敗的大樓,進進出出的病人比醫生護士更多。

海難幸存者身份不明、治療費用無法保障,救護車自然會把人往便宜的地方送。

然而,随着診療報酬連年下調,日本的公立醫院普遍收支困難,許多都面臨着關閉與合并——縣立中央病院的情況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想。

電話那頭,財務負責人的聲音聽起來很驚訝:“鈴木小姐,您這麽快就到了?”

“正好趕上前一班車。”在駕校接到電話,轉身便請假離開,抵達輪島市時,剛剛下午四點。

“請稍等,我馬上就來。”

院方的財務負責人是個矮胖的中年婦女,眼睛不大,卻顯得很精明。

“給您添麻煩了。”對方深深地鞠了一躬,“實在是這次的情況太特殊。”

日本的社會保障制度健全,健康保險覆蓋全體國民。原則上,所有急診病人都能得到及時救治。

“海上保安廳的官員來過幾次,病人卻始終不肯回答問題。您也知道,碼頭的那些‘幽靈船’上都挂着紅藍旗、寫着朝鮮字,有人懷疑他是一名‘脫北者’。”

負責人縮了縮肩膀,試圖擺脫那個詞制造出的異樣感。

脫北者全稱“北韓離脫住民”,指不适應朝鮮政治體制和生活環境,通過非正常渠道離開朝鮮到其他國家的公民。

考慮到日本社會普遍的排外情緒,負責人的這份恐懼并非沒有來由。

“鈴木小姐”停下腳步,表情嚴肅地說:“您應該及時聯系入國管理局。”

負責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滿臉無奈:“我已經打聽過了,日本和朝鮮沒有建交,像他這樣來歷不明的家夥,根本無法獲得難民身份。”

不能享受健康保險,又不是難民,大額醫療費沒有着落,保險公司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她沉吟片刻,故作為難地皺眉道:“這樣吧,我先看看病人的恢複情況。如果必要,再跟公司聯系。”

“謝謝!”負責人連連鞠躬,似是看到了希望,“真是太麻煩鈴木小姐了。”

“沒關系,應該做的。”

言談間,兩人已經來到住院部頂樓。走廊盡頭坐着一位保安,他身後的病房門上,赫然挂了一把大鎖。

負責人尴尬地說:“中東呼吸綜合征疫情剛過,我們為了隔離才……”

“明白。”她沒有揭穿這欲蓋彌彰的解釋,而是直接将頭探過門板上的檢視窗口,隔着玻璃觀察裏面的情形。

室內唯一的窗戶朝西,也已經被牢牢鎖死。淺色窗簾半掩着,任由殘陽如鎏金般鋪撒一地。

病房裏陳設簡單,除了一床一桌,連多餘的凳子都沒有。

男人上身筆直,端端正正地坐着,雙手垂放在膝蓋上,略顯拘謹。平展的肩線又厚又闊,盡管病服仍顯寬松,卻也有了隐約的肌肉輪廓。

那背影正對大門,整個人沐浴在夕陽下,平靜得猶如一片湖泊。

“讓我進去看看。”從門邊退開,她對負責人說,“如果确定病人身心健康、醫療費沒有增加的可能,公司會更容易作出決定。”

對方有些遲疑:“這家夥不會說話,您進去也沒有用。”

她懶得多費口舌,主動退開半步,擡手示意保安解鎖。

出錢的是大爺,負責人不得不妥協。

一番動靜傳到房間裏,吸引了病人的注意,只見他緩緩轉過頭來,淺灰色的瞳仁卻始終波瀾不興。

發須修剪幹淨後,男人看起來年輕不少,至多三十歲的模樣。眉宇修長、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抿得死緊,幾乎不見血色。

那張臉上的表情很平淡,甚至沒有感情,和他異常平靜的目光相得益彰,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己無關。

保安守在門口,負責人和她一前一後地走進房間。

盡管明知病人不會說話,負責人還是顧全禮儀、兀自介紹道:“這位是保險公司的核查員,鈴木慶子小姐。我們正在協商解決您的治療費用問題。”

男人的眼睑垂下一半,随即再次轉頭看向窗外。

她踱了幾步,逆光站定床前,雙手抱臂而立:“恢複得不錯。”

“病人體質很好,在海上也進行了自救。初期的脫水症狀緩解後,他現在已經能夠吞咽流食。”負責人格外殷勤地介紹情況,試圖贏得保險公司的認可。

房間裏另外兩個人則像沒聽到一樣,看窗的繼續看窗,看人的繼續看人。

那雙灰色的眼睛并沒有聚焦,只是遠眺着地平線上的虛點,不知道想些什麽。

讓人忍不住就要在這張臉上敲出一條縫來。

“不會講話?還是不願意開口?”最初的試探是日語。

兩個問題都很短,微微上揚的尾音略帶輕蔑。即便對方不明白其中的內容,也能聽出這高高在上的語氣。

“或者,你其實更願意說自己的母語?”

她的韓語不夠熟練,刻意靠後的發音也略顯生疏,但剛剛說出的話意思很清楚,足以讓人理解。

醫院的財務負責人眨眨眼,很快猜出其中的意圖:“鈴木小姐,海上保安廳調查時也請過翻譯,他……”

話音未落,卻聽見男人沙啞開口,用喉音很重地說了句什麽。

負責人猛然扭頭,雙眼瞪得比銅鈴還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挑釁者卻心滿意足,一邊颔首,一邊換成日語,沖負責人提議道:“我跟您去辦出院手續吧。”

中年婦女看看她,又指指男人,張口結舌地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直到被“鈴木小姐”推出病房,負責人才回過神來慌忙道:“他……他說話了!”

“病人是在清喉嚨,您聽錯了。”她巧笑嫣嫣地糾正,“我還要帶他去東京接受檢查,确定完全恢複了,公司才好辦理追償手續。不過,這邊已經發生的醫療費,今天可以先行墊付。”

後半句話說完,所有質疑都被消弭于無形。

費用結清後,走廊上的保安也撤走了。再次推開病房門,夕陽已經完全落入地平線下。男人保持着之前的坐姿,一動不動。

“走吧,”她擡眼看向四周,“你應該沒什麽行李。”

聲音就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暫的漣漪之後并無任何回應。

“不用再裝啞巴了,跟我走。”她拍拍那寬寬的肩脊,待對方意識到并作出反應,兩人已經隔開一段安全距離。

男人保持近身格鬥的姿态,重複先前的問題:“你是誰?”

“猜猜看,”漸黑的夜色中,她偏頭微笑,倒像個循循善誘的老師,“誰想讓你活?誰又想讓你死?”

“你知道我的身份?”

“偵查局第七軍狙擊旅,少校李正皓,你好。”兩根手指比了比額頭,女人玩笑似的行禮,态度随意得近乎侮辱。

李正皓的目光終于不再渙散,而是如探照燈般直直地看了過來:“你究竟是誰?”

“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往後退了幾步,她靠坐在窗臺上,單手拖住下颚,作出努力思考的樣子,“國籍是用來申請護照的,姓名也無非代號……不過李少校也沒有必要太擔心,我的任務之一是讓你活下去。”

“‘任務’?”聽者敏銳地把握到重點。

“保護你的安全,幫助你回到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

男人挑眉,難得表現出明顯的情緒:“‘保護’我?”

“這個任務确實很矛盾。”女人聳聳肩,假裝沒聽懂問題的實質,“身為‘脫北者’,又是人民軍的情報官員,回國難道不該被直接槍斃嗎?”

黑暗中,修長的身形猛然發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跨步上前,大掌死死卡住那細幼的喉嚨。

他比她高半個頭,已然恢複的肌肉用力巧妙,逼迫着獵物引頸受戮。灰色眼眸低垂,聲音沙啞,威脅的話語清楚明白:“豬狗不如的叛徒渣滓,不許你把我和他們相提并論!”

女人頭向後仰,脊背頂靠着窗臺,幾乎能夠聽到骨骼“咯咯”作響的聲音。

盡管如此被動地受制于人,她的神色卻不見任何慌亂,反而紅唇輕啓着開始倒數計時:“八,七,六……”

“你在說什麽?”李正皓眯起眼睛,目光中閃動着殺意。

“……二,一。”

話音剛落,身材高大的男子應聲滑倒在地面上,滿臉不敢置信。

她卻拍拍衣擺站起來,居高臨下地說:“你的頸夾肌還沒有完全恢複,痛覺神經被抑制,針頭紮進去是沒有感覺的。”

李正皓眼睜睜地看着對方從自己肩後拔出一根微型注射器,針管尾部的藥水早已被推完。

“好好休息吧,少校。”她的笑容風輕雲淡,“我們坐救護車回東京。”

安全碼

李正皓再次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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