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小小的和室。
日式桧木制結構已經部分腐朽,晦暗的凹閣和地袋相對而立。牆上的隔扇将空間劃分出來,在昏暗燈光的照射下,營造出一股模糊暧昧的意境。
他的四肢依然乏力,感官卻很敏銳,能夠分辨各種細微的動靜。
這裏似乎不止一間房,薄薄的牆板背面還有人講話。門板在軌道上滑動,撞擊木框,發出略顯沉悶的聲響。
身上蓋着薄薄的棉被,醫院的病服還沒有換下,李正皓稍稍松了口氣。
正當他試圖爬起來的時候,外間的門被打開,有腳步聲迅速靠近。
一張俏臉出現眼前。
盡管心有抵觸,但他不得不承認,女人長得很漂亮:皮膚白皙,唇角微微上挑,側面輪廓尤為清晰,散發着一股少見的野性魅力。
當下的她畫着濃妝,和之前出現在醫院裏的白領麗人相去甚遠。
煙熏的眉眼、利落短發,脖頸上皮帶猶如獸環,黑色背心襯出線條完美的肩臂和坦然肆意的鎖骨。
或許是因為戴了藍色隐形眼鏡,她的目光顯得很疏離,聲音也十分淡漠:“你醒了?”
若非那半生不熟的朝鮮語,很難想象這是同一個人。
沒有理會對方的明知故問,李正皓又試着擡了擡手臂,發現只是徒勞。
“別用力,甲苯噻嗪代謝很慢,這樣亂動很可能導致再次昏迷。”
甲苯噻嗪是獸藥,專門用來麻醉大型的偶蹄目動物。人如果中招,除了老老實實地等藥效過去,根本別無他法。
朋克少女坦然一笑,似解釋更似挑釁:“日本的藥物管制很嚴,麻醉劑不好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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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皓沒再看她,而是徹底放松下來,等待藥效過去。
如果有誰想要對自己不利,恐怕早就已動手,犯不着等到現在。
此時窗外一片漆黑,屋裏的吊燈晃晃悠悠,将她的影子投射下來,在男人臉上制造出一片陰影。
李正皓的語氣很平靜:“你怎麽知道‘安全碼’?”
“既然是‘安全碼’,就不該再有其他的問題。”
木船在輪島市靠岸時,若非聽到清晰明确的內部安全口令,他恐怕早就舍命拼個魚死網破了。那時候的女人,似乎也和現在一樣,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
抿了抿唇,李正皓閉上眼睛。
直到腳步聲再度響起,他才啞聲問道:“你究竟是誰?”
“東田登美。”又往外走了兩步,她補充道,“這個代號應該還能用一段時間。”
鈴木慶子、東田登美,每個名字都很地道;标準語、能登方言,吐詞清晰表達流利;白領麗人、叛逆少女,神态舉止皆符合身份。
盡管如此,李正皓還是确定對方并非日方的情報人員。
二戰後,日本的情報機構完全依附于美國,沒有獨立的協調和管理部門,整個系統大而無當,戰鬥力甚至不如媒體狗仔,根本就是個笑話。
兩人在病房裏過招時,她的反應極快,顯然有着豐富的實戰經驗;身份轉變後,舉手投足立刻換了個人,心理素質和僞裝技巧絕非一般;就連對待自己的态度,或主動或冷漠,卻都是為了實現相應的目的。
這樣級別的特勤人員,還是女性,世界一流的情報機構才有能力培養。
考慮到她明顯的亞裔血統,軍情五處和摩薩德被直接排除,李正皓認為中、美、俄三國的可能性更大。
在甲苯噻嗪的影響下,他這一夜睡得很沉。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窗外有鳥兒啼鳴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房間裏彌散着淡淡的香氣,大米被煮熱、膨脹,散發出碳水化合物特有的能量味道。
李正皓猛然翻身坐起來。
“餓不餓?粥熬好了。”她卸過妝,身穿簡單的居家服,毛巾盤紮頭頂,發梢還滴着水,似乎剛剛洗完澡。
那身朋克行頭被扔在角落裏,與房間裏的陳設格格不入。
靠牆的矮桌上,放着一柄熱騰騰的炖鍋。女人用勺子盛出一碗來,推到他的面前:“先進流食,過段時間,等身體恢複了再換口味。”
縣立中央病院原本就入不敷出,醫囑的“适量飲食”往往被擴大解釋,免費的餐點只會因繁就簡。軟禁期間,李正皓恐怕就沒有吃過飽飯。
所有提防戒備,在濃烈的米香中,似乎都消失不見了。
沒有多餘的言語,男人埋下頭囫囵吞咽,一碗粥很快見底。
趕不及上菜,她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端過炖鍋,直接對嘴喝了起來。
三分鐘後,桌上只剩下鍋瓢碗盞。
女人深吸一口氣,盡量鎮定地發問:“夠不夠?”
“還有嗎?”
“……我再煮。”
廚房在外間,她推門出去後,和室裏只剩下李正皓一人。
甲苯噻嗪的藥效已經過去,充分進食後體力也有所恢複,他站起身來仔細觀察整間房屋。
疊席、灰砂牆、杉板、拉木門,四塊半榻榻米大小的空間,被精細地隔出壁龛、地袋和窗臺。
日語老師講課時,曾不無懷念地提起這種老房子。據說木質結構冬暖夏涼、窗沿回廊通風透氣,是日本傳統文化的代表。
朝鮮北部位于寒溫帶,那裏的人們更熟悉熱炕和暖爐。對于老師所說的和室,他從未有過任何向往。
這間房子雖然老舊,但維護得很好,幾處榻榻米上都有修補過的痕跡,隔着門板還能聽到廚房裏忙碌的聲音。
他拉開了窗戶。
太陽正從天邊緩緩升起,遠處有條小河自西向東流過,河面寬闊、河水清淺,折射出粼粼的波光,在晨曦中美如畫卷。
周邊的房屋都很矮,間或空地農田,看起來像是一片郊野。和大多數日本城鎮類似,這裏的街道幹淨整潔,岔路口指示清楚,很容易就能找到目的地。
近旁已經有零星的行人與車輛。
他們的房間在二樓,一樓門廊被改裝成臨街鋪面,此時大門緊閉,不見任何動靜。
類似的和室左右還有兩間,似乎都住着人,
李正皓身量較高,勉強把頭探出窗口,随即看清了房梁和屋檐的構造。他确定自己就算直接從二樓跳下去,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廚房裏,那女人正一邊忙碌一邊哼着歌,陌生的旋律和語言,歌詞既非朝語也非日語,勉強聽得出節奏感很強。
如果現在翻過窗臺、跳下樓去,即便對方有心追趕,最後也只能撲空。
他還有時間做出選擇。
朝鮮的情報機構素有“遠東小克格勃”之稱,偵查局是其執行秘密任務唯一單位,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特種部隊。
狙擊旅受第七軍指揮,成員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然而,無論之前在海上遇險,還是“東田登美”的意外出現,都證明了同一個事實:他們內部出現了叛徒。
狙擊旅此次行動高度保密,知道安全碼的總共不超過五人,其中兩個已經死在了海上——而“東田登美”不僅知道安全碼,還能準确說出自己真實姓名、所屬部隊番號和軍銜——就算她來自盟國的情報機構,也絕非可以合作的對象。
事實上,這個叛徒不僅能夠接觸核心的人事機密,還清楚具體的行動計劃,甚至有和境外直接聯系的渠道。從任何方面看,都不會是個簡單角色。
他必須回國。
必須報告行動失敗的原因。
必須讓那個叛徒付出血的代價。
李正皓默默地握緊了拳頭。
“吃飯吧。”
女人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離他居然只有半米的距離。
死裏逃生之後,李正皓的體能大不如前。他知道短時間內難以恢複,因此特別注意保持觀感的敏銳。
即便自己剛才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也應該及時發現一個大活人的靠近。
更何況她還端着鍋碗瓢盆。
挽發的毛巾已經被取下,濕濡濡的青絲搭落額前,勾勒出臉頰的清麗輪廓。
只見對方下颚微擡,斜睨着高出自己半個頭的男人:“如果要逃跑的話,順着河堤往東走十分鐘,城鐵站在馬路的正對面。坐車半個小時,你就能抵達東京成田機場。”
剛剛煮好的白粥還在冒泡,兩人之間霧氣彌漫。
那輕薄的聲音繼續道:“如果運氣夠好,或許能偷到一本第三國護照。再想辦法弄點錢,去個有朝鮮大使館的國家……不過,這樣的國家一共只有24個,其中一半沒有航班直飛日本。
“對了,你還得想辦法躲過警察的盤問。”女人自顧自地笑着,舉起托盤:“要不要再吃點東西?”
情報院
吃過早飯,“東田登美”再次變成了“鈴木慶子”,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顯得幹練十足。
李正皓從公用洗手間回來,便看見女人對鏡梳妝,沒有絲毫避諱的意思。
“拉姆和你打過招呼了?”她輕拈着睫毛膏,一邊塗刷一邊随口問道。
李正皓反問:“拉姆是誰?”
“整棟樓裏最喜歡肉桂粉的家夥。”她皺皺鼻子,似是回憶起那刺激的味道,“昨晚就是他幫忙把你擡上來的。”
回憶起剛才在洗手間偶遇的印度人,李正皓頓時目光了然。
他們隔壁住滿了印巴勞工,環境混雜方便隐蔽,後院還有片荒蕪的空地,可以随時撤離。
“東田登美”是個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女,因為經濟拮據,順理成章地住進了這棟老舊的町屋。如果是在別的地方,想把昏迷的大男人從救護車上擡下來,恐怕還得多費一番腦筋。在這裏,只需要兩包煙就能搞定。
沒有什麽地方,比非法移民聚居區更适合非法移民。
李正皓對任何安排都沒有異議,表現得異常配合。目标明确後,那雙灰色瞳孔再度變得波瀾不興。
直到她穿好高跟鞋,推開門準備下樓,方才聽見身後傳來一句問話:“你去哪兒?”
“弄機票。”女人的聲音消失在走廊上,聽起來似乎隐含着某種興奮和期待。
從绫濑站上車,搭乘千代田線一路向南,能夠直達表參道。高峰期的車廂裏站滿了上班或上學的人,她混跡其中一點都不顯眼。
穿着差不多的制服、西裝,遵循相同的軌跡,在統一的時間通勤,從事一份誰都可以做的工作,退休後申領一筆不菲的津貼——大部分日本人的理想和生活僅限于此,其餘的全都與己無關。
這樣的環境裏,就算有心引人注意,恐怕都存在困難。
沒有中途換乘,也沒有刻意掩飾行蹤,随着通勤族走出地鐵,她再次來到齊藤株式會社的總部樓下。
打了個電話,待到對方挂斷後,她依然将手機放在耳邊,假裝持續通話。身側的玻璃幕牆上,車庫入口的影像被反射出來,一切清晰可見。
9點鐘過後,大部分人已經進入公司,開始了一天的繁忙工作。剩下幾個遲到的上班族,都在行色匆匆地趕路。
街角有馬達的轟鳴聲傳來,一輛改裝過的銀色跑車出現在視野裏,漂亮地漂移之後,順利駛入了大廈車庫。
她将手機收好,向公司前臺說明來意,随即撥通了社長秘書的內線電話。
對方聽到她的名字後半天沒有反應過來:“……鈴木小姐?”
“上個月離職的鈴木慶子。”
秘書哽了哽:“您剛才說要見社長?”
“是的,他的車已經停進車庫,應該馬上就會到辦公室。”
“可是您并沒有預約。”
她笑起來:“你告訴他我的名字吧,我就在樓下大廳。”
電話被挂斷,短暫而急促的蜂鳴聲從聽筒裏傳出來,社長秘書滿臉黑線,不知該如何是好。
作為重要的八卦集散地,秘書身邊總是不乏好事者。此刻,衆人目光交錯,閃爍着某種心知肚明的默契。
“女的吧?快讓她上樓,別又在大廳裏鬧起來。”
“就是就是,”其他人唯恐天下不亂,“當心驚動了警察。”
“警察倒沒什麽。你們記不記得,上次來好多黑社會份子,把大廳都砸了?”
秘書被回憶吓出一身冷汗:“不行,我可不敢報告社長……”
“有什麽不敢報告的啊?”
随着一聲懶洋洋的問話,林東權的上半身探進來:“誰來把辦公室的門打開?我忘帶鑰匙了。”
衆人被吓了一跳,紛紛低頭作鳥獸散。
秘書嘆了口氣,從保險櫃裏取出鑰匙串,一步一挪地走向社長辦公室。
大理石地板上光可鑒人,男子身着淺色的休閑西裝、雙腿交疊,歪歪扭扭地靠在牆壁上,顯出幾分百無聊賴。
門鎖被打開,秘書用手背擦去汗水,微微鞠了個躬,試圖逃離現場。
林東權從兜裏掏出一包煙,抖出一根偏頭叼起,又将另一根強塞進秘書嘴裏,全然無視牆壁上的禁煙标識:“怎麽又提起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自知躲不過劫難,秘書哭喪着臉擡頭:“有個女人打電話說要見您……”
用打火機點燃香煙,林東權皺眉道:“滾蛋。”
“她說她是我們公司的。”
歷數最近欠下的風流債,他确定自己沒有任何疏漏,遂狠狠嘬了口煙:“不可能,我最煩辦公室戀情。”
秘書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只好破罐子破摔:“她說她叫鈴木慶子。”
林東權愣在原地,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
“上個月剛離職的鈴木慶子?”他緩緩站直身子,臉上的表情也不再玩笑,“人在哪裏?”
秘書被這反應吓了一跳,弱弱地答道:“樓下大廳的接待處……”
話音未落,樓道上便只剩他一個人,林東權竟然連電梯都等不及,直接從消防通道沖了下去。
核查部頒發給“鈴木慶子”的出入證已然作廢,在齊藤株式會社工作的經歷卻記憶猶新。
大廳裏的這些同事,她甚至可以一一叫出姓名。然而,在沙發上坐了這麽久,卻沒有任何人認出自己,真不知道是誰的悲哀。
“面對泡沫經濟的崩潰,人心沮喪、青少年教育破綻百出……社會拒絕反省,将一切歸罪于政府。
“我們應該反問:自己應該如何?面對一切,應該怎樣選擇生存方式?
“日本的種種問題,是推卸責任造成的必然結果。自己不改變,世界就不會改變。”
最後那段話語在心中響起,她的目光也恢複清明:“真正的善良,是堅強——這種堅強,必将成為二十一世紀共存社會的武器。”
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伴随着粗重的喘息,還沒靠近便引發了足夠的注意。
突然的感傷不再,她重新調整好狀态,換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扭頭看向來人。
再卓越的形象氣質,都禁不起體力勞動的無情摧殘。
原本姿态翩然的佳公子,長途奔襲後人設崩壞,精心打理的發型也東倒西歪。林東權扶着牆,上氣不接下氣,拖着步伐、彎着腰,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你……你別跑!”
說完這句話,他整個兒趴在地上,連站都站不起來。
“我不跑,”女人略微同情地俯視對方,“你先緩口氣,我們找地方坐下慢慢聊。”
林東權喘得肺都快嘔出來了,只知道死死拽住那細滑的皓腕,根本不敢松手。
很快,大街上響起急促的剎車聲,七八輛黑色奔馳将周邊街道堵了個嚴嚴實實。一群黑衣人跳下車來,迅速包圍了齊藤株式會社的總部大樓。
林東權擡起頭來咧嘴一笑,任由汗珠滴落發梢:“只怕……只怕你想跑也來不及了。”
環顧四周,女人面不改色:“這就是你們在東京的全部勢力?”
“你……”林東權聽出對方言語中的不屑,咬牙切齒道,“你就等着瞧吧!”
得到被劫持者的完全配合,轎車和黑衣男子統統變成不必要的陪襯。
林東權動用最高權限組織的緊急行動,看來就像個笑話——罪魁禍首被蒙上眼睛,正老老實實地端坐轎車後排。
他守在副駕駛座上,從後視鏡裏偷偷觀察那人。
女子身材矯健,被夾在兩個彪形大漢之間,也絲毫不顯羸弱。事實上,她的表情很輕松,甚至比車裏的其他人更加淡定。
車隊最終停在總部的地下室裏,幾位大佬已經聚集在一起。
“是她嗎?”身為國家情報院的駐日總長,林東權的叔叔林鎮寬率先迎上前來。
“就是她。”林東權篤定道,“化名‘鈴木慶子’,在齊藤株式會社潛伏三個月,直接導致五名‘脫北者’失蹤。”
氣氛頓時凝重。
女人被帶到專門的房間接受特別搜身,大佬們在監控室裏一一就座。
林鎮寬沖侄子颔首:“待會兒就由你來審訊,看看她究竟想幹嘛。”
被派駐日本後,林東權一直承擔着外圍任務,這次難得有表現的機會,當然明白叔叔的好意。
密不透風的審訊室裏,桌椅全都固定在地面上,深色牆壁暗啞壓抑,慘白的燈光自天花板灑下,制造出冰冷沉悶的氛圍。
閘門被打開,女人光腳走進審訊室,自顧自地坐下,目光直直地投向牆上的單面透視玻璃,似乎能夠洞穿其背後的人影。
只聽見她用韓語說道:“現在可以聊聊了嗎?”
林東權
“想知道我為什麽在這兒嗎?”
林東權剛進門,女人便挑眼看過來,韓語略顯生疏并且喉音濃重,聽起來更像是北韓方言。
沒有等他答話,對方便自顧自地繼續道:“長崎縣收容所的樸真熙,愛知縣語言學校的金亨德一家人,以及輪島市的海難幸存者,确實是在我的安排下逃脫監管的。”
林東權走過去,坐在靠椅上,直視着那雙黢黑的眼睛。
頭頂的排風扇在“呼呼”作響,将女人的聲音襯得愈發清晰。即便身處全然陌生的環境,她也沒有絲毫慌亂,仿佛一切都經過反複演練。
只見她聳聳肩:“迷航的漁民被逼寫下《同意脫北書》,通過中傷朝鮮政權換取保險賠款。這些事情一旦曝光,媒體會對之前所有的策反行動提出質疑:有幾個人是真正自願的呢?”
林東權冷哼:“你跟朝鮮談‘自願’?”
“恕我直言,強&奸民意這種事情,可不是哪個國家的專利。幾個悲慘的故事一講,再撩開衣服露露傷口,觀衆就該忙着擦眼淚了。”
女人抿抿唇,繼續道:“金氏政權對于叛逃者的政策很嚴厲,這些人只想安安靜靜地回國,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既然你們也不想事情鬧大,大家或許可以互相幫助。”
林東權翹起長腿,倚靠到椅背上:“想要不被懲罰,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回去。”
那雙黢黑的眼睛看過來,似是饒有興趣的打量着,又好像根本沒将他放在眼裏:“如果這些人不回去,會被自動推定為失聯人口,所有的家人都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回去就能和家人死在一起了?自由總要付出代價。”
林東權見過不止一個“脫北者”,盡管和真正的韓國人相比,他們面對着更多壓力和困難。但與朝鮮國內的情況比,大韓民國簡直就是天堂。
“這代價有人付得起,有人付不起。”女人坐直了身子,“你或者情報院,乃至大韓民國,都沒有權利替他們做出決定。”
林東權眯起眼睛,決定不再拐彎抹角:“‘鈴木慶子’,嗯?或者我該叫你‘宋琳’?”
那雙黢黑的瞳孔猛然聚焦,注意力明顯變得更加集中。
“齊藤株式會社的信息管理太落後,我去年一來就測試了新的生物識別系統。”林東權假裝不以為意地問,“你還記得嗎?每個業務員安裝過的手機客戶端。”
見女人沒有答話,他繼續道:“指紋從系統數據裏直接提取,備份到中央數據庫,随時可供比對。只是沒想到,在這些員工的指紋裏,我居然發現了某位被朝鮮通緝的恐怖分子。”
站起身,他緩慢踱步靠近對方:“朝鮮、恐怖分子,你不覺得這兩個詞放在一起很諷刺嗎?懸賞金在暗網上被開到了五萬比特幣,前提是必須留下活口。”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監控器的紅光持續閃爍,林東權确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大佬們看在眼裏。
文職出身的情報官員素來不受重視,他正在試圖轉變他們的印象。
男人用手俯撐住桌沿,将被審訊者完全禁锢在自己懷中,貼住那秀氣的耳垂,啞聲道:“讓‘脫北者’安靜的辦法,可不只有送他們回國。”
絕對的沉默在室內蔓延,兩人呼吸的節奏都很緩慢,小心翼翼地維持着某種微妙的平衡。
他記得叔叔說過,肢體動作比語言更加有力,能在無聲中施加影響,潛移默化地改變雙方對壘的氣勢強弱。
正當林東權以為目的已經達到,準備站直身子的時候,女人突然側首貼近他的臉頰,用竊聽器捕捉不到的音量說:“林東權,你比我想象的聰明。”
有股電流傳導進身體裏,自上而下、由內而外,幾乎蕩滌靈魂,他感覺腳下頓時就失了力道,差點摔倒在地。
這種天雷勾動地火的感受,對于久經歡場的林東權來說,根本難以用言語形容。
正當他試圖确定一切并非錯覺的時候,驀然發現世界在眼前掉了個個兒,四肢都不再聽從使喚,就連脖子也被死死卡住,完全無法動彈。
腳尖夠不着地、後腰頂住金屬椅背,身體扭曲固定,像是被條蟒蛇牢牢纏住。
那蛇的信子在他的頸窩、心口、會陰處來回游弋,時不時加重力道,威脅着徒手置人于死地的決絕。
他聽出女聲平靜沉穩,就連呼吸也保持着一貫的節奏,仿佛全身發力限制住一個大男人的,根本就不是自己:“林總長,能否麻煩出來說話?我練巴西柔術的時間短,力道掌握不好,怕會傷到您的下屬。”
林東權試圖反抗,卻被對方搶占先機,直接一手刀拍暈了過去。
疼痛制造出的昏迷十分徹底,瞬間阻斷了神經與肢體的聯系,只剩無邊無際的旋轉、漫長壓抑的黑暗。
這場夢境辛苦而痛楚,像被鋼索懸吊在半空不得上下,深陷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再睜眼,他依然身處潮濕、陰冷的審訊室裏。
仰卧于光禿禿的地板上,大腦持續無聲空轉,完全想不起之前發生過什麽。
頸後的酸脹感漸漸彌漫、四肢像被敲斷又重新接好,耳畔再次回響起那暧昧的低聲贊嘆——“林東權,你比我想象的聰明。”
混亂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在閘門後突然停下。
随着齒輪再次轉動,身着白大褂的醫護人員魚貫而入,開始對他進行全面檢查。
“我沒事。”林東權掙紮着爬起來,“人呢?”
密閉的房間裏還殘留着一絲馨香,那抹倩影卻早已消失不見。
醫護人員面面相觑,顯然沒弄清楚狀況。
他用手掌住頸後患處,皺眉道:“用熱毛巾敷一下就好了,不需要你們幫忙。”
為首的醫生試着猜測之前問題的指向:“……林總長他們去樓上開會了。”
林東權咬咬牙,扶住牆壁站直身子,正要邁開腿,卻猛然一個踉跄栽倒在地。
“腦震蕩。”醫生果斷作出結論,招呼同僚将人擡上擔架,“林專員,請您配合治療。”
即便有心反抗,卻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林東權只好老老實實聽從安排。
當天晚上,林鎮寬出現在病房裏。
牆角的加濕器“汩汩”地冒着蒸汽,高級病房裏設施齊全,擺滿各式鮮花綠植,除了卧床不起的病人,一切都顯得安靜而和諧。
林東權在哭。
年幼失怙,叔叔是他精神上的父親。正因如此,當同齡人想方設法逃避兵役的時候,林東權卻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國家情報院,作為文職人員參與到對朝的日常作戰中。
被委任為駐日總長後,林鎮款破例将侄子調到身邊,手把手地教他執行外圍任務、搜集各類情報。
林東權以為,自己就算沒辦法像父親、叔叔那樣成為英雄,至少也不會給家族的臉。
誰知道第一次審訊就會被女人撂倒。
“別哭了。”林鎮寬嘆了口氣,轉身拉開窗簾,“她是有備而來,由任何人審訊,結果都是一樣的。”
東京的燈火在夜色中璀璨明亮,愈發襯出了病房裏的沮喪氛圍。
林東權擤了擤鼻涕,哽咽着說:“我不該站得那麽近,讓對方有可乘之機。”
“身體緊迫、制造壓力,常規的審訊技巧,你做的沒有錯。”
“可是……”
林鎮寬打斷道:“讓電腦專長的文職人員參與審訊,出現狀況就該由我承擔責任,你別再說了。”
死咬住唇,林東權沒再講話,将抽泣聲咽進嘴裏,任由淚水順着臉頰滑落。
“這個宋琳,對我們的情況十分熟悉,并且事先聯系過媒體。”林鎮寬一邊在病房裏緩慢踱步,一邊輕聲回憶起來,“如果我們不答應她的要求,那幾個‘脫北者’被直接送到朝總聯,到時候情況會更加棘手。”
“朝總聯”的全稱為“在日本朝鮮人總聯合會”,是在日韓僑的主要團體之一,和朝鮮政府關系密切。
聽到這裏,林東權忍不住追問:“她到底提出了什麽要求?”
“放歸‘脫北者’,幫助他們回到朝鮮。”
“既然她已經劫持了那些人,完全可以直接交給朝總聯啊,為什麽要找我們談條件?”林東權感到困惑。
林鎮寬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宋琳自己也要去朝鮮。”
“可她正被朝鮮政府懸賞通緝……”
“這才是她找我們的真正原因,”林鎮寬走進了些,略顯悲傷地俯視着病床上的侄子,“啓用‘不歸橋’。”
朝總聯
朝總聯的中央本部位于東京市千代田區。
全封閉式的玻璃幕牆,窗戶後面挂滿了厚厚的遮光簾,高高的圍牆密不透風。從外表看來,這棟10層高的大樓充滿神秘色彩。
警方為大樓設置了三道防線,警車長駐大門外,表面上是防範右翼勢力沖擊,實質上卻對大樓進行着全方位的監控。
當天上午同一時間,朝總聯本部大樓的對面,一隊搬運工人正在超市後門卸貨。
他們大多是印巴裔勞工,身着統一的工裝,戴着鴨舌帽埋頭幹活。貨車沒有熄火,正好停在路邊,車廂裏塞滿亂七八糟的紙箱。
一雙灰色眼睛不時地掠過人群,悄悄觀察着四周情形,顯得十分警覺。
因為朝日之間沒有正式的外交關系,這裏實際相當于朝鮮大使館,各家媒體常年派員駐守,緊盯着朝總聯的一舉一動。
一旦有人試圖突破警方防線,勢必會被記者拍到,照片流傳出來之後,相關人等的身份就不再是秘密。
到時候即便能夠回國,也逃不過被隔離審查的命運。
特勤人員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失聯,忠誠度原本就值得懷疑。如果被媒體盯上,導致任務內容被曝光,則不僅僅是隔離審查的問題了。
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肉桂粉味道,轉頭發現果然是拉姆。只見他拿着手機,咧出一嘴笑容,将聽筒遞了過來。
那頭的女聲很清晰:“三個小時之後,如果貨車沒有回來,你直接帶人沖崗。”
“然後呢?”
她笑起來:“然後就可以回國了啊。”
李正皓沒有搭腔。
對方似乎猜出了他的顧慮,悄然道:“記住,活着比什麽都重要。”
“……你怎麽辦?”
話音未落,電話已然挂斷。
超市的倉庫被堆滿,搬運工們紛紛跳上車。拉姆塞遞過來半包煙,拍拍他的肩膀,随即也轉身跑開了。
街邊只剩下李正皓和另外一個大紙箱。
他看着貨車消失在街角,将手伸衣兜裏,摸索着将打火機掏出來。一邊偏頭叼煙,一邊透過帽檐,繼續觀察朝總聯周圍的情形。
“咚”,“咚咚”。
箱子裏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盡管看上去和其他貨物差不多,但只有李正皓知道,箱子裏其實藏着人。
李正皓在腦海裏搜索片刻,很快回憶起他的名字:“金亨德?”
“是我,就是我。”對方笑得很憨厚。
他走近一點,壓低嗓門問:“怎麽了?”
“我聽見打火機的聲音了,”蹲在箱子裏的男人答道,“借口煙抽吧。”
“小心點。”李正皓撕開紙箱的內側掀蓋,将剛剛點燃的香煙遞進去。上半身始終保持正直,像個依靠着貨物休息的裝卸工,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
紙箱裏的黑暗濃烈而沉重,卻因為一簇星火的到來,變得充滿希望。
金亨德将香煙湊到唇邊猛吸一口,片刻後方才沖着紙箱縫隙緩緩吐納:“……真舒服啊。”
“你是開城人?”盡管隔着紙箱聽不太清,李正皓還是猜測出他的口音。
對方讪笑道:“被發現了。”
開城地處朝鮮半島中部,是高麗時代的古都,那裏的方言語音婉轉,有着非常明顯的地域特征。
李正皓想到卻是另外一個問題:“你不是漁民?”
金亨德沒再開口。
疑惑卻并未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