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着沉默消散,李正皓追問:“漁船迷航呢?被南朝鮮政府挾持?”
“我們不是被挾持的。”金亨德悶悶地回答道。
按照女人的說法,箱子裏裝着一位身不由己的漁民,因為船舶失事流落海外,以政治投降換取了南朝鮮政府的資助。
李正皓突然意識到:背叛祖國、丢棄家庭、自絕于民族的渣滓敗類,原來也會像人一樣說話。
灰色的瞳孔瞬間結滿寒冰:“你是真的‘脫北者’?”
只有在特定環境中生活過的人,才明白這三個字有着多麽沉重的含義。
金亨德不服氣地反駁:“我什麽也不是,我只想回家。”
卸貨區是片狹窄閉匿的空地,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車輛,根本無人經過。李正皓站在紙箱旁,聽對方敘述自己一家人的“脫北”經歷,只覺得一切荒謬得近乎真實。
“我是被家裏的女人給害了。”金亨德将煙屁&股扔出來,繼續道,“她們娘倆兒都以為出來就能掙錢。結果那幫傳教士天天逼我念經,背不熟還不讓吃飯,連煙都沒得抽。”
李正皓為又自己點了支煙,眯着眼睛望向遠處的朝總聯大樓。整棟樓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亮,卻無人能夠窺見其中隐秘,如同一個虛幻的鏡中世界。
他拍拍靠近箱子,打斷了金亨德的抱怨,狀似無意地問:“你家人在哪兒?”
“慶子姑娘說過,只要我在記者面前表現得好,老婆孩子都能回去。”
鈴木小姐、慶子姑娘、東田登美……
這個女人似乎對所有人都許下了承諾,哪一部分能夠實現,卻沒誰能夠說得準。
她就像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将所有值得利用的資源裹挾到自己身邊,通過巧妙搭配、精心設計,确保最終目的得以實現。
盡管不知道對方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但李正皓相信,其中肯定不包括所謂“漁民”的家庭幸福——否則,她就不會派他在這裏看住金亨德,并為事情設下嚴格的時間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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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大貨車再次出現在路口,頭頂的太陽恰恰升到正當空。
拉姆率先跳下來,沖他笑着點點頭,轉身開始指揮印巴工人,準備合力将箱子搬進車廂。
李正皓單手擋在車前面,情緒平靜地問道:“她人呢?”
印巴裔勞工們面面相觑,似乎沒明白問話的意思。
他不慌不忙,卻也沒有讓道的意思,操着不甚流利的日語又說了一遍。
拉姆依舊笑得滿口白牙,用手比劃着胸脯,又指了指遠方,示意女人很快就到。
李正皓點點頭,從衣兜裏掏出一把刀——日式廚房裏常見的剔骨刀,造型簡單、鋒刃銳利,在太陽下閃爍着隐隐的寒光。
這是他早上出門前順手拿的,雖不夠長,但足以用來防身。
或者殺人。
貨車上的工人們吓了一跳,卻見李正皓幹淨利落地劃開紙箱,像魔術師一樣變出來一個大活人。
黑黑瘦瘦的中年男子從箱子裏爬出來,勉強站直了腰。只見他擡頭看向持刀者,又小聲地問了句什麽,得到肯定的答複後,目光頓時變得堅定。
然後立刻拔腿跑向街角的那棟大樓,一邊跑,一邊大聲嚎啕。
如此精彩的變臉絕技令人嘆為觀止,印巴勞工們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未受到威脅,自然而然地将一切當成玩笑,紛紛鼓掌叫好起來。
臨近中午,記者們在朝總聯大樓外守了半天,沒有任何收獲。正在百無聊賴地等盒飯時,卻聽到一陣亂七八糟的動靜,自然好奇地轉過頭來。
卻見一個衣衫褴褛的朝鮮人,情緒激動地試圖沖破警方防線,受阻後果斷開始聲淚俱下的表演。
現場頓時就炸開了鍋。
幾分鐘後,一輛銀色的跑車出現在街角,經過改裝的引擎馬力強勁,如怪獸般發出低沉的轟鳴聲。
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長*槍短炮的鏡頭前,衣着寒酸的沖崗者正在當衆哭訴。只見他撩起衣擺,亮出身上的道道疤痕,涕淚聚下地大聲指控,試圖用那觸目驚心的景象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就像她曾經教導的一樣。
超市倉庫旁,還有一群印巴勞工正在遠遠地看熱鬧。那個灰色眼睛的人抱臂而立,遠遠望向街對面的那場鬧劇,目光十分平靜。
女人跳下車,擋開拉姆的阻攔,一把推将男人推倒牆上:“為什麽讓他去沖崗?!貨車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李正皓目不斜視:“自己跑掉的。”
“你留在這裏當擺設嗎?”她難得動了脾氣。
男人聳聳肩,表現得頗為無辜。
街邊的采訪車越停越多,朝總聯門口的記者媒體已是裏三層外三層。突然出現的“脫北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注定将要成為第二天的頭條新聞。
遠處有警車呼嘯而至,拉姆和他的工友們開始緊張,彼此招呼着跳上貨車。
李正皓整理好自己的鴨舌帽,冷眼瞟向女人,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挑釁。
她看着他,目光中閃現出意味不明的光亮,壓抑的情緒混雜着無聲的憤怒,在空氣中營造出緊張的電流:“你就等着在日本打一輩子黑工吧!”
不歸橋
事情進展得比想象更快。
當天夜裏,朝總聯門外的突發事件已經登上各大網站頭條,并成為熱門的搜索對象,引爆了整個輿論。
在日韓僑分為兩股勢力,其中之一是朝總聯,與之相對的則是支持韓國的“民團”,全稱“在日本大韓民國民團”。
與尚未建交的朝鮮不同,韓國政府的公開事務由大使館代勞,諸如情報搜集、安全聯絡等工作則往往以民團的名義進行。
随着朝鮮漁民被綁事件持續發酵,所有線索都指向了民團及其背後的國家情報院。
“如果目前掌握的信息沒有錯,名叫金亨德的人恐怕已經曝光了。”林鎮寬在病床前坐下,語氣頗為沉重。
林東權掙紮着爬起來,“那她憑什麽來跟我們談條件?!”
叔叔嘆了口氣:“憑剩下的四個人。”
原本還在為被女人撂倒而耿耿于懷,此刻心中卻只有憤怒。林東權忍不住低吼道:“她以為‘不歸橋’是哪裏?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不歸橋位于朝韓共同警備區內,橫跨軍事分界線,意為“永不回頭之橋”。*
1953年朝鮮戰争結束後,這座橋曾被用來交換戰俘。一百七十萬人走上橋頭,任由其自行選擇去向——過橋之後,沒人可以重新回頭。
之後,橋上還曾發生過三次間諜交換,每次都影響到了整個半島局勢,被稱為遠東的“格利尼克大橋”。**
随着朝韓關系的日益緊張,雙方交流越來越少,敏感的間諜問題也漸漸束之高閣,這座橋現在已經被人淡忘。
“那女人受到朝鮮政府通緝,無法通過正常方式入境。她計劃在啓用不歸橋時,僞裝成叛逃者,這樣就沒人會懷疑其真實身份。”林鎮寬無奈道,“金亨德的曝光很可能是個警告,提醒我們要老老實實地跟她合作。”
“可是哪來的俘虜和朝鮮交換呢?”
“這一點不需要我們管,她說已經做好準備,最終人選肯定是朝鮮方面想要的。”
林東權心中還有疑慮,卻勉強點了點頭:“那我們又該把誰換回來?”
1994年之後,韓國全面停止了對“派北特工”的培養,情報院在朝鮮境內的特工或失蹤或陣亡,剩下的全都潛伏已久,容不得半點閃失。
林鎮寬自軍政府時期就加入了情報院,在人情複雜的系統內不找後臺、沒有靠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驕傲的脊梁挺了一輩子,此刻卻駝下來:“必須有人去朝鮮、提前曝光身份,情報院才能主動要求換諜。”
病房裏的燈沒開,令人不安的沉默在黑暗中持續湧動。
“我明白了。”林東權垂下眼眸,“這個人不能是真正的‘派北特工’,就算被捕,也沒有洩露機密的可能;同時他還必須足夠‘重要’,得讓朝鮮政府相信,我們把他換回來不是為了演戲。”
說不出口的話被補全,林鎮寬的表情很複雜:“如果能夠取得其他部門的支持……”事情或許還有所轉圜。
“如果有他們的支持,您就不會被派到日本來了。”林東權苦笑道,“叔叔,我去。”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林鎮寬離開病房時,突然停住了腳步:“那女人走得很急,臨時還提出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林東權從紛亂的思緒中勉強回過神來。
“她把你的車開走了。”
“哦。”他輕聲說,“無所謂,反正我也不喜歡執行外圍任務。”
林鎮寬囑咐了一聲“好好休息”,關上大門轉身離開。
病房裏只剩下林東權。
脖子依然酸脹,視線也持續暈眩,作為身體最脆弱的部位之一,人的頸項充滿了致命的關節與血管,确保下手而不致命,比直接折斷頸椎更難。
面對一條兇狠狡猾的美女蛇,多麽小心謹慎都不為過,疏忽大意則必然要付出代價。
從數據庫中比對出結果的時候,他只覺得恍然大悟:心中的懷疑被證實、隐約的憂慮被确認,只是盲目地想要盡快找到那人,根本沒有分析事情的前因後果。
如今看來,一切都是被精心設計的。
在齊藤株式會社潛伏三個月,不可能沒有機會盜用別人的賬號登陸系統——事實上,她很可能就這麽做過——卻在幫助“脫北者”擺脫監控時,故意用“鈴木慶子”的ID查詢、浏覽,留下清晰的檢索痕跡。
回憶起初次見面,他将她的挑釁誤解為投懷送抱,以至于收到莫名其妙的辭職申請、未能及時對本人采取強制措施。
當時,那雙黢黑如墨的眼瞳中,似乎就已經充滿了濃濃的不屑。
林東權懷疑,對方早就知道自己和叔叔的這層關系,所以才會留下欲蓋彌彰的線索,最終引誘他跳進事先挖好的陷阱。
又或許,女人只是看透了大佬間貌合神離的假象,開出了沒人能夠當衆拒絕的條件。
之後的出爾反爾,無非是給情報院施加壓力,強迫他們乖乖配合、履行承諾。
現在的問題是:他真的要束手就擒嗎?
林東權不迷信強權與暴力,加入情報院的初衷,也只是為了家族榮譽。他也不認為文職官員就低人一等,除非承擔外圍任務,始終拒絕特勤部門的邀請——信息時代、數據為王,對既有資料進行高效分析,遠比滿腔熱血的出生入死更有意義。
直到他被人當衆撂倒。
冷靜下來之後,林東權迫不及待地要求醫護人員為他取來電腦,忍住強烈的暈眩,開始順着“宋琳”這個名字繼續搜索。
除了指紋,朝鮮政府的通緝令不能提供任何訊息,包括明顯變裝之後的護照照片:童花頭、大眼睛,近乎木讷的表情,根本看不出與本人有任何相似之處。
根據海關的出入境記錄,這位韓裔少女始終呆在日本;根據法務省的登記信息,她也并沒有坐牢。
但“宋琳”就是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
她沒有接受信用評估,并未登記擁有不動産、汽車或船。她不欠別人錢,也沒人欠她錢。沒有地址,沒有電話,不曾炒股,也不曾上過法院。她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
與資料齊全的“鈴木慶子”不同,“宋琳”除了身為朝鮮政府的通緝犯,簡直就是個游魂。
林東權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女人的真實姓名絕非“鈴木慶子”,甚至也不是“宋琳”。
然而,當他在審訊室提及“宋琳”這個名字時,對方那突然緊繃戒備的姿态,絕非錯覺。
入境朝鮮、主動暴露、接受換俘,對于林東權來說都不是問題,他加入情報院的第一天就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
他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那雙眼睛、那副身段、那猜不出意圖的種種行為,以及那無從下手的背景調查,簡直是情報分析的最佳素材,足以令林東權廢寝忘食。
與此同時,東京近郊的一間和室裏,肉桂味道的空氣中正彌漫着緊張氛圍。
拉姆滿臉堆笑,一邊清點現鈔,一邊對身穿西服套裙的鄰居上下打量,全然不顧身旁站着的沉默男子。
“數清楚了?”女人用印地語問道。
拉姆将錢收好,露出滿口白牙,大幅度地點頭。
“麻煩你了,”她站起身來,打開和室的大門,“再見。”
拍拍荷包,成疊紙鈔的鼓脹感令人心滿意足,拉姆站在門外,扭頭指了指李正皓,用大拇指比出一個稱贊的手勢。
根本沒人看他。
大門在瞬間關閉,随即傳出肉體激烈撞擊的聲音。
拉姆嘿嘿一笑,善解人意地體諒了年輕男女的血氣方剛,哼着小曲,慢慢走回自己的家。
房間裏,一男一女或進或退、肢體糾纏,卻不是門外人猜測的原因。
她沒有用武器,只是單純地發洩滿腔憤怒,每一拳都使出全力,恨不能将對方剛剛恢複的身體打趴在地。
李正皓拒絕正面回擊,選擇巧妙地退讓閃躲:既允許對方近身,又不讓自己受到任何傷害,簡直就像貓逗老鼠。
即便他并非最佳狀态,對付女人還是綽綽有餘。
“昨天是中了麻醉藥,否則你以為自己真能打得過我?”用力反擰過那對皓腕,李正皓将她壓制在身下,聲音低沉、語氣平靜,“男女生理構造不同,我若認真動手,你幾條命都不夠死。”
她狠狠掙了一下,明顯拒絕妥協。
“你有安全碼,我當你是同志。但接下來任何事情,都必須要一起商量,否則我不可能配合。”他用了點力,将人壓得更死一些,“現在,告訴我你的名字!”
通緝犯
“‘宋琳’?”
她此刻仰面朝天,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不着痕跡地點點頭。
李正皓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思索片刻後,皺眉道:“紅色通緝令上的那個‘宋琳’?”
女人看着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朝鮮并非國際刑警組織成員,只能借助中、俄等盟國的名義尋求國際支持。這一類名單性質特殊,往往得不到西方國家的配合,因此被戲稱為“紅色通緝令”。
嫌犯被通緝的理由往往十分簡單,即便身為情報官員的李正皓,也不知道他們具體涉及哪些罪名。
聯想到偵查局內部可能存在的叛徒,男人的目光再次變得深不可測:“你為什麽會被通緝?”
“盜竊。”
從對方的身手素質來看,無論如何也不像普通蟊賊,李正皓沉聲問:“偷什麽東西?”
“六氟化鈾。”
這幾個字剛說出口,房間裏的氣氛立刻變得不一樣了。
朝核問題是美日韓抨擊的重點,也是各國博弈的關鍵。在先軍政治的影響下,李正皓和大多數同胞一樣,堅信朝鮮有權自主擁有核武器,甚至還為此執行過多次任務。
六氟化鈾與可以作為核裝料的濃縮鈾相比,只有一步之遙。朝鮮半島沒有鈾礦,核試驗的所有原料都依賴進口。
在受到國際制裁的前提下,朝鮮之前的三次核試驗材料都來自軍火黑市。
所謂“黑市”,意味着買家付錢、途徑非法、來源未知。流向朝鮮的核原料,最終全都用于了武器制造。
除非對涉案人員進行通緝,否則無異于坐實“恐怖軸心”的頭銜。
如果對方曾因盜竊核原料被通緝,那麽事情恐怕遠比想象的複雜——這已經不是李正皓有權處理的事務了。
“最後一個問題,你怎麽知道的安全碼?”
她挑眼看過來,目光裏有些許諷刺之意:“越界了,李少校。”
安全碼是為了分清敵我而事先約定的暗號,按照偵查局的內部規定,即便不同部門的同事,也無權刺探彼此的工作內容。
李正皓明白自己不該開口,卻沒能忍住一時沖動——他對這個女人實在太不放心,以至于會懷疑對方所說的每一句話。
恢複體力後,宋琳翻身坐了起來,笑得有幾分狡黠:“現在該你配合我了吧?”
和室面積狹窄,可供騰挪的空間原本就很有限。此刻,兩人喘息不定、相向而坐,彼此燥熱的體溫令室內空氣也開始發燙。
經過劇烈的體力運動,女人的一雙大眼睛裏盈滿霧氣,原本的鋒芒不再,竟平添幾分溫婉。
與近身肉搏不同,李正皓其實并不習慣接觸異性。面對全身上下充滿神秘色彩的宋琳,他突然覺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擺了。
本能感知到危險的逼近,心智卻在此時此刻失去自我控制;想要擺脫對方的影響,身體卻在冥冥之中産生某種感應。
宋琳顯然也發現了氣氛的微妙變化,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的弧度,俯下身子、越靠越近。
那雙黑瞳簡直就像吃人的黑洞,足以侵吞所有理智清明。
李正皓猛然站起來,率先打破沉默:“太晚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好啊。”她翻身側躺,就那樣仰視着他,任由身體曲線上下起伏,“早點休息。”
“……你在幹嘛?”
“睡覺。”
一口血梗在心頭,李正皓盡量面不改色道:“不回家嗎?”
“這就是我的家。”
他轉身拉開壁櫥,将被褥抱出來:“我去看門。”
兩人一高一矮,一站一躺,就那麽四目相對地互看了幾秒鐘。
最後,宋琳“噗嗤”一聲笑出來,仿佛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半天,方才結論道:“真不經逗。”
只見她幹淨利落地翻身起立,随手拍拍自己的衣擺,再擡眸又成了“鈴木慶子”。
“金亨德是你放走的,得有人負責收場。我預約搬運公司,把剩下的人分批裝箱,偷偷送進朝總聯去。你這段時間就跟着拉姆跑,看到有特殊标記的紙箱,一定仔細照應好,別讓他們在車廂裏憋死了。”
彎腰撿起高跟鞋,宋琳踮腳穿好,姿态優美得像只天鵝。
沒等男人答話,她轉回頭強調:“他們都是真正的平民,完全可以走外交途徑回國。非法入境的情報人員身份特殊,朝總聯想管也不敢管。我勸你省點心,別做無謂的嘗試,害人害己。”
“我說過把你當同志,”李正皓目光清明,“就不會自作主張。”
“很好。”
随着話音落定,大門打開又關上,只剩下李正皓獨自一人,以及漸漸散去的滿室燥熱。
或許是因為之前中過麻醉藥,迷迷糊糊地沉睡了太久。那一晚,他莫名其妙地徹夜未眠。
同樣徹夜未眠的,還有林東權。
不顧腦震蕩的後遺症,他将醫院病房變成工作室,先後比對各大數據庫,查詢與“宋琳”有關的一切信息。
可以找到的資料少之又少,朝鮮本身的網絡又與外界物理隔絕,根本無從下手。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林東權确認自己無法獲取更多信息,只好再次将調查重點放到“宋琳”這名字上。
一個朝鮮的國際通緝犯,為什麽要想方設法地重回朝鮮?
如果她是親朝鮮的,為什麽不向朝總聯尋求支持?
如果她是親韓國的,為什麽不對民團直接提出要求?
即便協助那些“脫北者”逃避監管,她也是堅持單獨行動,避免留下任何破綻或線索。
或許,整件事情根本就沒有政治傾向或道德取舍,只是為了實現某個特殊目的,利用了朝韓雙方的對立立場。
林東權打了個激靈。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護士敲響房門,開始例行的晨檢。
林東權急忙将電腦合上,整個人蜷進被子,假裝還沒睡醒,哼哼唧唧地應付檢查。
閉上眼睛,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名叫“宋琳”的女人,對于朝韓雙方都不持态度,另有自己關注的目的。
正因如此,她才不會主動把那些“脫北者”交給朝總聯,甚至連金亨德也很可能是個意外。只要民團履行了承諾,剩下的四個人或死或逃,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頭腦中呼嘯,簡直比腦震蕩的後遺症還讓他痛苦。
種種猜測與可能,最終卻只有一個出口。
當天晚上醫生查房時,林東權上蹿下跳,死皮賴臉地混到了出院許可。
跑車經過改造,專門安裝了防盜系統,能夠随時确定方位。看到屏幕上出現的地址,他卻忍不住眯起了自己的桃花眼:車子居然就停在杉并區。
前期調查時,“鈴木慶子”的住處就已經曝光,最終卻讓她逃掉。
如今對方不僅将車開走,更大咧咧地直接停回住處,俨然就沒有把國家情報院放在眼裏。
林東權偷偷辦好了出院手續,沒有通知任何人,只身來到那棟三層公寓的樓下。
衛星地圖顯示,車停在後院;二樓最裏頭的那間房,俨然也開着燈。
以往執行外圍任務時,他只需要陪人喝酒聊天,很容易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情報。盡管叔叔說過,間諜工作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很平淡,沒有影視劇裏的那些驚險,但林東權始終相信,能夠讓父輩畢生奉獻的事業,總會有幾個令人難忘的瞬間。
就像現在。
走上樓梯時,他的心跳猛如擂鼓,手掌裏密密麻麻全是汗珠。每踏上一級臺階,身體就像被抽空了力氣,待到下一步卻又能夠奇妙地繼續。呼吸不再是本能,肌肉僵硬、四肢固化,所有勉強堅持都被迫淪為純粹的慣性。
走過拐角、穿過黑暗,與那扇門的距離越來越近。
房間裏沒有動靜,沉默比恐懼更加濃烈,考驗着心中所剩無幾的勇氣。
他吃過女人的虧,記得對方的出手不凡。頸後患處依然腫痛,就像是某種危險的預警。可這都不能成為理由,都不能阻止林東權只身犯險。
如果僅僅盲目地潛入朝鮮,恐怕會死得更快。
勾起手指,他咬牙敲門。
撞擊聲卻并未響起。
就在指節撞擊在木板上的瞬間,門扉突然被拉開,那張巧笑嫣嫣的俏臉出現眼前:“你來了。”
既非歡迎亦非疑問,而是單純地陳述事實,仿佛所有事情都在她的意料之內。
林東權條件反射似的繃緊身子,一時忘了該如何作答。
“歡迎光臨。”女人微笑鞠躬,神情看不出任何異樣,“我等你很久了。”
尖嘴鴨
這是一間普通的單身公寓。
淡色牆紙和原木地板,搭配造型簡單的家具,整體布局清新明朗。看上去就像一般單身女性的居所,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燈光下,她挽起了長發,身着居家便服,笑容溫婉柔和。
根本不像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若非頸後患處持續酸痛,提醒着林東權前一天的遭遇,他很難将眼前的現實與可怕的回憶聯系起來。
“請坐吧,”宋琳将人引至餐桌旁,轉身取出杯具,“茶還是咖啡?”
林東權勉強回神道:“喝茶就行。”
她笑了,表情自然而舒展:“陳茶的味道很糟糕,只好委屈社長将就一點了。”
宋琳轉過身去準備茶皿,顯然對餐桌旁的訪客全無顧忌。
長發挽起後,露出了她那優美的頸項;櫥櫃上放着刀,插在卡槽裏,幾乎觸手可及——林東權緊捏着拳頭,勉強控制住一時沖動,沒有盲目地拔刀報仇。
最初查找到杉并區的這間公寓時,他和特勤處的人都來看過。
按照中介公司的介紹,“鈴木慶子”半年前剛剛簽下租約。從室內陳設上看,她前一晚都還在這裏過夜。
入室檢查後,韓國人仔細清除了所有痕跡,并在公寓周圍布下崗哨,但求确認女人的行蹤和身份。
然而,她從那天晚上起,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直到現在。
據當天值班的特勤說,女人剛上樓便站定了,離開時連頭都沒有回。盯梢的探子跟着她走到樓下,很快便丢失了目标,根本無從補救。
林東權作為行動負責人,狠狠地發了一通脾氣,責備下屬們不争氣,連個女人都看不住。
然而他昨晚也在審訊室吃了大虧,真心明白了什麽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除非宋琳願意,沒人能夠知道她真正的底細。
虛假的姓名、僞造的證件、百變的造型,包括眼前這間公寓——與其說是供人居住,更不如說是個舞臺,幫助她扮演“鈴木慶子”的角色。
女人端着茶杯回到餐桌旁,明明滿臉笑容、态度親和,卻令林東權感覺不寒而栗。
她一邊欠身坐下,一邊柔聲道:“我之前去公司找你,就是想像這樣坐下來聊聊。”
“聊什麽?”林東權用反問掩飾自己的不安,“在總部還沒聊夠?”
女人莞爾:“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還好。”
“下手重了點,對不起。”她頓了頓,突然話鋒一轉,“民團決定去朝鮮的人選了嗎?”
杯中茶葉翻騰,霧氣在燈光下氤氲,氣氛剛剛緩和便再次凝重。
林東權擡眼看向她,沒有回答。
宋玲慢慢靠坐到餐椅上:“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才來找我的吧。”
深吸一口氣,林東權選擇開門見山:“為什麽一定要啓用‘不歸橋’?”
“我被通緝了。”
“‘宋琳’只是化名,你完全可以換個身份入境。”
她撇撇嘴:“朝鮮也有自己的技術手段,我躲不過海關檢查。”
“誰說的?”林東權坐直了身子,“再造指紋的手術很簡單。”
掌心攤開,宋琳将手伸過桌面,不發一言。
林東權徹底愣住了:只見那十指指腹上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只剩下層層疊疊的疤痕,根本看不出半點紋路。
他猛然擡頭:“怎麽弄的?”
“錫紙加熱之後燙上去,只要破壞到真皮層,就再也長不出來了,很簡單。”宋琳收回手掌,“指紋是故意留給你的一條線索,朝鮮海關有別的辦法确定我的身份。”
林東權皺眉:“也就是說,即便你燙掉了自己指紋,依然有被抓住的可能。”
“那是一個意識形态至上的國家,全社會、全天候地反間諜。”她聳聳肩,“在那裏,任何臨時僞裝都沒有作用。”
盡管聽上去很無奈,女人的情緒卻很平靜,似乎根本不感到困擾。
林東權追問:“那你準備怎麽辦?”
“我說過,朝鮮是個意識形态至上的國家。”宋琳刻意停頓片刻,“只有充分利用這一點,才能在那裏生存下去。”
他用食指使勁推了推自己的額頭,顯然沒弄懂前提和結論之間的因果關系。
女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許憐憫,對韓國情報系統的工作方法提出質疑:“如果你們經常看《朝鮮勞動報》、登陸‘光明網’,就會理解勞動黨的邏輯與統治策略。”
“獨&裁并不意味着愚蠢,民主也并非絕對正義。”宋琳繼續道,“越是集權政府,越需要榜樣。換諜對韓國來說可能是恥辱,在朝鮮卻一定會得到最大範圍的報道和關注。”
那雙黢黑的眼瞳中閃現出光芒,顯得志在必得:“我如果能在那個時候‘叛逃’,很可能會被視為英雄,得到朝鮮官方媒體的正面報道。幾輪接見、宣傳活動結束,即便他們有心查我的底細,也得先想辦法繞過宣傳部門。”
見林東權沒有答話,女人不厭其煩地解釋道:“在朝鮮的黨政軍系統內,宣傳口的權利僅次于組織部門。”
深入敵對國家的危險行動,在她看來竟如此輕而易舉,這種信心十足的樣子着實令人羨慕。
清清喉嚨,林東權将思緒勉強拉回來:“之後呢?要在朝鮮永遠待下去嗎?”
“為什麽不可以?”女人挑眉反問。
“你就不給自己留條退路?”
宋琳看向他,眼神暗啞而暧昧:“這才是你來找我的真實目的,對嗎?”
林東權愣住了。
“只身犯險、心有不安,你想問問我用什麽辦法保命——這樣即便被情報院抛棄,至少自己還有個指望。”
盡管這确實也是他的動機,但被人直接當面說出來,還是顯得太不堪了一些。
林東權無法反駁結論,只好抨擊她的假設前提:“大韓民國絕不會抛棄任何一位公民!”
“宣傳口號就留着對684部隊*喊吧。”宋琳勾勾唇角,笑意卻沒有抵達眼底。
長久的沉默開始蔓延,他頸後的傷口又在隐隐作痛,昏暗燈光的照射下,眼前視線也有些暈眩模糊。
在對方的心目中,自己或許就是不堪和懦弱的代名詞吧,林東權想。
難怪那些軍方情報官會瞧不起文職人員,真正面對鬥争和博弈,他們原本就只能束手就擒。
他咬咬牙說:“……如果朝鮮不同意換諜,我必須靠自己出境。”
誠實比狡辯更容易讨人歡心。
聽到林東權大方地承認動機,宋琳的表情也緩和起來:“特勤的第一要務是保證安全,你的想法很正常,我也并非是要否定誰。事實上,昨天早上在齊藤株式會社,我想說的其實也是這件事情。”
聯想到之前的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