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鬧劇,林東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懷疑自己被撂倒其實是某種報複。

宋琳并沒有介意這份尴尬,坦陳真實想法:“我更希望是和你、林總長私下交流,畢竟行動會涉及到朝核問題。”

聽到最後四個字,男人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

“我曾經近距離接觸過六氟化鈾,身上有放射性殘留,所以肯定無法通過正常的海關安檢。”她輕描淡寫地說明原因,令聽者恍然大悟。

“事實上,我先前被朝鮮政府通緝,這也是罪名之一。”宋琳的神情淡然,像是說着別人的事情,“如今重新入境,若要确保人身安全,總得準備些他們想要的東西。”

大概猜到對方的計劃,林東權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可能,朝鮮已經進行了三次核試驗,随時都有可能研制出真正的核武器……”

“誰說要把那些東西給他們呢?”女人看向他,目光狡黠,“只是為咱們的朝鮮之旅買份保險罷了,你不也是為這才來找我的嗎?”

“我……”

宋琳打斷他的辯駁:“原本我還得擔心林總長的态度,畢竟他要對情報院和國會負責——可既然确定出生入死的是你,當然可以自己拿主意——事先說明白,少了這顆‘定心丸’,沒人能夠保證我們在朝鮮的安全。”

見對方沒說話,她冷哼道:“反正就算你不參加,我自己也會去想辦法。”

咬牙思考了幾秒鐘,林東權終于憤而低吼:“核原料哪有那麽容易弄到手!?”

宋琳再次笑了起來:“‘尖嘴鴨’號快來了吧?”

英國的“尖嘴鴨”號武裝核材料運輸船,專門負責在世界各地運輸核原料和核廢料,每次入境日本,都會在齊藤株式會社購買相關保險。

林東權雙手撐住餐桌,緩緩站起身來:“你到底有什麽打算?”

貝克爾

貝克爾迪馬現年三十六歲,是個金發碧眼的法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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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國際原子能機構的駐日代表,他負責在青森縣的鈾濃縮工廠實施現場監管。因為常年接觸放射性物質,長相有些顯老。

10月30日的晚上,他開車趕往東京——燈紅酒綠的澀谷街頭——參加一場期待已久的JK握手會。

在日本,“JK”的英文縮寫有着特殊含義,即為高中女生,也是情&色業高價值商品的代名詞。

剛到這裏的時候,貝克爾并不理解中年男人為何會瘋狂迷戀青春肉體。他的家庭生活很美滿,家人之間的關系相當親密。妻子是一位典型的法國中産階級賢妻良母,兒子裏奧剛剛三歲。全家人搬來日本定居,擁有嶄新的生活,對未來充滿向往。

三年前的夏天,有天傍晚他正在辦公室值班,妻子打電話來說裏奧出事了。

貝克爾沒有來得及換衣服,闖了一路紅燈趕往醫院,卻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屍體。他想哭卻哭不出來,眼眶裏幹澀脹痛,四肢麻木僵硬,張口結舌地無法發聲。

世上的一切在瞬間失去了意義。

裏奧就那樣沉靜地躺在病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樣,長長的睫毛搭落,皮膚還殘留着些許溫軟。

醫生說孩子從二樓窗臺摔下來,後腦着地,在救護車上就已經停止呼吸。

之後的記憶全是黑白色的。

一個冬天的早上,妻子的父母突然按響門鈴,他們來接女兒回國。

貝克爾這才記起他已經半年沒有跟妻子說話。

事實上,妻子似乎也不太想開口,她把自己整日關在裏奧的舊房間裏,反複清點孩子的玩具,将那些衣物洗過一遍又一遍。

國際原子能機構的秘書處發來郵件,問他是否願意回歐洲工作,貝克爾拒絕了。

他已經習慣日本的生活,芥末和生魚片也不再令人難以接受。他甚至喜歡上了清酒,夜裏偶爾會去居酒屋小坐,看那些喝醉的日本人發酒瘋。

居酒屋的老板是個中年人,身上有花花綠綠的紋身。他給了貝克爾一張名片,告訴他無聊時不妨去東京轉轉,那裏有更多的瘋子和酒鬼,足以消磨漫長的周末。

在東京市中心的秋葉原,一個高中女生主動與貝克爾牽手,問他要不要去咖啡廳坐坐,或者只是簡單散步,8000日元一個小時,很便宜。

女孩身穿制服短裙,露出裹着絲襪的大腿,鼻頭被夜風吹得紅撲撲的,看起來像只小兔子。

貝克爾說不出拒絕。

他已經很久沒有與人交往,不知道該怎麽說話。無論女孩們說什麽,都只會一味地點頭、微笑。他對性*交沒興趣,卻很喜歡有人陪伴的感覺。

這些女孩自稱“JK”,偶爾專門組織活動、推廣宣傳。只要貝克爾有空,就會從青森縣開車過來,給她們捧場。

在熒光棒狂熱的催動下,女孩們賣力地獻上甜美歌聲和曼妙舞姿。觀衆清一色是男性,很多人看上去都比女孩們年長,像他這樣的外國人也不少。

表演之後的握手會上,花一點錢就能和這些“JK”面對面。在人群的包圍中,他可以聞到少女身上的馨甜氣息,觸摸到她們柔軟溫熱的皮膚——就像裏奧。

和渡邊淳一在小說裏寫的一樣:“為了消滅生命的無力感和虛無感,男人總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一個女人,在與女人細致溫柔的纏綿中,在肉體的相互撫慰下,不可自拔地沉淪下去。”

由香是其中最受歡迎的團員之一,男人們會排起長長的隊,期待着與她握手或擁抱。

只要貝克爾出現在人群中,她總會大聲喊出他的名字,然後麻煩人們讓出一條道,主動走過來打招呼。

女孩個子高挑,常常眉目含笑,嘴角微微上挑,法語口語非常流利。

即便木讷如貝克爾,也曾忍不住好奇,開口問她跟誰學的法語。

“我的父親是黎巴嫩人,”由香習慣性地低下頭,将一絲發梢挽起,“他死之後我才回到日本生活。”

2013年1月,朝鮮進行了第三次核試驗,東亞局勢驟然緊張。維也納傳來消息,要組織觀察團對朝鮮的鈾濃縮活動進行檢查。*

一起散步時,由香問他:“你也要去嗎?”。

貝克爾聳聳肩:“可能吧,我是國際原子能機構的駐日代表,在朝核問題上更有發言權。”

“聽起來很危險的樣子。”

“工作嘛,沒辦法的。”

女孩從頸上取下一串項鏈,踮着腳給貝克爾戴好:“神社裏求的護身符,保佑你一路平安。”

一周後,貝克爾果然被任命為觀察團副團長。

訪問期間,他們受到了朝鮮原子能局的高規格接待,視察了寧邊的重水反應堆和泰川的五十兆瓦核電站,并對部分原材料進行了封存。

因為走的是外交人員通道,觀察團成員的随身行李并沒有接受安檢。

除了洗澡的時候,貝克爾始終将那枚護身符戴在身上,被人問起來的時候,他會說是女兒送給自己的禮物。

回到日本後,他給由香打了幾次電話,像朋友一樣聊天,偶爾約出來一起吃飯。

JK女團的表演場次不固定,由香也越來越忙。貝克爾總想找到合适的機會,把護身符還給對方,卻忍不住一推再推。

他潛意識裏認為,這樣就有借口再約由香見面了。

2014年,美日達成歸還核材料協議,國際原子能機構的工作再度繁忙起來。**

與此同時,由香高中畢業,特別邀請貝克爾參加了典禮。

他在儀式現場見到了由香的母親,一個重度癡呆的日本婦女,沒有任何語言表達能力。

“和父親一起出的車禍,好歹撿回來一條命。”女孩照顧病人的動作熟練,确保母親沒有任何失禮之處。

貝克爾推着輪椅站在人群後排,看着由香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心中充滿自豪。

“如果,”典禮結束後,他支支吾吾地說,“你想讀大學的話,我可以……”

女孩伸手捂住了他的唇瓣,指尖散發出溫潤的甜香:“貝克爾,你不是我的客人。”

在那之後,由香退出JK女團,似乎開始了像其他人一樣的普通生活。

2015年3月15日,英國的“尖嘴鴨”號武裝核材料運輸船抵達東京港,準備将331公斤钚運往美國。還沒出日本海,這艘船便遭到綠色和平組織的攔截。

示威者爬上甲板,懸挂巨幅标語,用無人機航拍并網絡直播。

海上自衛隊出動後,驅逐了示威者,并對船上的導航設施進行恢複。貝克爾随即接到通報:船上的55公斤六氟化鈾不翼而飛。

日本戰後囤積了大量核原料,距離制造原子&彈只有一步之遙。

迫于國際社會的壓力,國際原子能機構一直對日本的核生産進行24小時監控。在此過程中,一些超标的核設施被查封,提取物卻未能得到妥善處理。

此次運往美國的核材料中,便有一批武器級六氟化鈾。它們被單獨封存,等待船靠美國後,再由美國核管理委員會接收。

意外事件發生後,貝克爾作為國際原子能機構的代表,登上“尖嘴鴨”號進行調查,結果卻一無所獲。

相關設施沒有任何損壞,竊取六氟化鈾的人顯然十分熟悉船上機關。

忙了幾個月,貝克爾終于完成事故報告,報告中結論:這批六氟化鈾在運輸過程中意外墜海,沒有洩露的可能。

上周,他再次接到由香的電話,女孩邀請自己參加在澀谷舉辦的一場握手會:“我是返場嘉賓,你也來捧捧場吧!”

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裏,貝克爾剛走出沒幾步,一輛銀色跑車從斜地裏沖出來,刮掉了他的後視鏡。

“對不起!”身材修長的年輕人連連鞠躬,日語說得磕磕巴巴,“我會承擔一切責任。”

他着急上樓與由香碰面,不想再浪費時間,便直接給保險公司打電話。

“請交給我來處理。”年輕人遞出一張名片。

貝克爾看到擡頭寫着“齊藤株式會社社長”,便用英語說:“我知道你們公司,專門承保船舶運輸險。”

年輕人笑起來:“承蒙關照,我會好好處理這次的事故。”

“沒關系,”貝克爾擺擺手,“今天正好有事,回頭再約時間一起去定損吧。”

“好的。”

來到活動現場,由香已經登臺,在音樂聲中歡快舞蹈。雖然沒有再穿高中女生的制服,但那張青春面龐依然美得令人着迷。

随着強勁的鼓點,貝克爾也和其他人一起,有節奏地鼓起掌來。

女司機

“我受夠了!”

林東權剛上車,便将鴨舌帽扔到一旁,怒氣沖沖地質問道:“還要這樣偷偷摸摸搞多久?”

宋琳沒理他,而是接上視頻端口,等待攝像機的成像信號。

心中煩躁不堪、焦慮無處宣洩,滿腔怨氣就像拳頭砸到了棉花上。林東權感覺更憋屈了,狠狠瞪了一眼宋琳。

身穿牛仔襯衫,套着油乎乎的工裝褲,腳蹬一雙破破爛爛的帆布鞋,她将長發紮成馬尾,胸前挂着工牌,看上去就像個真正的女貨車司機。

恰是這麽一位貌不驚人的“女司機”,正在試圖竊取鈾濃縮的核心部件——激光器。

與其他方法相比,同位素電磁分離法通過激光器對離子進行萃取,盡管耗能巨大,但對核原料的純度要求不高,非常符合對核武器研發處于初始階段的國家。事實上,伊拉克在20世紀80年代采用的就是這樣方法,只可惜最終功虧一篑。

宋琳解釋說:“日本資源貧乏,向來重視核廢料的再利用,萃取技術一直走在所有國家前列。考慮到污染問題,青森縣的再處理工廠已經淘汰了電磁分離法。換下來的激光器全都暫存在廠區倉庫裏。”

自始至終,林東權都認為這個計劃太冒險,且不說青森縣駐紮着大批美軍、廠區戒備森嚴,即便他們真的把激光器偷出來,又有誰能保證朝鮮政府就一定會相信?

面對質疑,女人的篤定卻一如既往。

李正皓,輪島市的海難幸存者、急于自證清白的人民軍軍官、“不歸橋”另一頭被交換的俘虜——所有線索最終彙聚到一起,令人無法相信其中的巧合。

事已至此,林東權已經別無選擇,只能被迫相信宋琳。

貨車廂陰暗閉匿,充斥着食材腐爛的味道,遠不如高級寫字樓裏的辦公室整潔舒适。從齊藤株式會社的韓方社長,到貨運公司的體力勞工,他借口休假脫離日常的監控,甚至連叔叔也不知情。

與人民軍軍官共事,還得聽命于一個不明來路的女人,心中憋屈簡直難以言喻。

看着她将鼠标點來點去,屏幕上卻依舊模糊一片,林東權忍不住開口指點道:“你把鏡頭對焦,調高解析度,圖像自然就清楚了。”

系統設計者的建議總是值得參考,宋琳又按了幾個鍵,畫面很快被調整到最佳狀态——隐蔽攝像頭正在将廠區裏的景象實時記錄。

他們只能在卸貨時安裝設備,還必須随時提防被警衛發現。半個月來,經過反複試探,監控範圍終于擴大到70%的廠區。

按照宋琳的計劃,只有準确掌握安保力量的分布,才能在不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将激光器偷偷運出倉庫。

餐廳後門,還有一個送貨工人在清理現場。

工人的身量很高,動作卻非常協調,舉手投足十分自然,整個人顯得不慌不忙。忙碌的間隙,他偶爾會撐腰站起來身,狀似無意地觀察四周狀況。

“如果聽我的,遙控無人機投放設備,根本犯不着像做賊似的……”林東權揉揉頭發,滿臉郁卒表情。

宋琳的視線始終集中在屏幕上,忙着确認攝像頭的兼容效果,看都不看他一眼:“美軍的幹擾振蕩器功率很高,如果采用你說的那種方式,我們很快就會被鎖定——無人機暴露了,整個計劃也白費了,不能冒險。”

“那你要我去複制法國人的車鑰匙幹嘛?”

電腦屏幕顯示,最後的收尾工作已經結束,李正皓正在慢慢往回走。

宋琳終于松了口氣,雙手交叉撐在腦後,伸着懶腰說:“我們會在貝克爾當班的時候行動,如果不出意外,那枚鑰匙就沒有用。”

“如果出了‘意外’呢?”

“那就必須有相應的補救措施,用突發事件轉移注意力。”她轉過頭來,黢黑的眸子裏泛着光,“貝克爾的車動力後置,停車場又是在坡道上。只要松掉手剎,車子溜坡後撞上車間大門,會直接引發爆炸——這裏可是核燃料工廠。”

林東權還是很不服氣:“為什麽不直接這麽幹?我們進入倉庫時正好有所掩護。”

“那樣就太明顯了,貝克爾很可能會被追責。”

明明是被精心設計過的“獵物”,她卻始終在想方設法地保全對方,林東權想不通其中的邏輯。

宋琳搖搖頭,看向他的眼神充滿憐憫:“情報院就沒教過你嗎?保護線人安全,比任務成敗更重要。”

“婦人之仁。”林東權撇撇嘴,“這次行動結束,你以為我們誰還能回日本?”

副駕駛座的門被拉開,有人拍拍他的脊背,示意讓出位置,一道沉默的陰影很快爬進來。

灰色眼眸向後瞟了一眼,沉聲道:“好了。”

話音落定,車廂裏的氣溫立刻降低了幾度,似乎在回應着窗外的冰天雪地。

用力抹了把臉,宋琳翻身回到駕駛座上,點頭招呼道:“那就準備出發吧。”

聽聞此言,林東權再次認命的俯下身子,撿起一塊塊遮光板,小心地隐蔽貨車上的監控設備。

美軍對基地周圍的無線電管控極嚴,這些攝像頭分布範圍太廣,回傳信號只能近距離接收。為了便于行動開展,林東權設計了一套低頻視訊系統,就安裝在車廂夾層裏。經過巧妙僞裝,旁人根本發現不了這輛車的異常。

出廠過程十分順利,他們早已熟悉各個崗哨布局,并且對每天的交接班情況了如指掌。

宋琳把車停下來的時候,總會和當班的警衛聊上幾句——盡管衣着簡樸,卻無法掩飾女人俏麗的五官,林東權以為,她是在有意無意地和這些男人調情。

從廠區出來,他踢了一腳駕駛座的椅背,諷刺道:“要不你幹脆跟貝克爾睡一覺,直接讓他幫忙把激光器偷來吧?”

車廂內沒人說話,只有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響。

坐在副駕駛座的男人突然開口,把林東權吓了一跳:“替換下來的激光器是正常損耗設備,如果只是在清點時不翼而飛,各級部門都會想辦法把事情壓下來。人為制造意外情況,反而會讓日方警覺,為接下來的出境運輸制造障礙。”

“那也不怕,反正你們倆一個比一個能打,索性殺出重圍嘛。”

宋琳猛然踩了腳剎車,将貨車停在高速公路的應急道旁,轉身一把抓住林東權的衣領:“要麽直接去朝鮮送死,要麽老實配合,反複講這些沒意義的話,你很無聊嗎?!”

桃花眼漸漸瞪大,他用力掙開女人的鉗制:“我寧願去送死!”

說完,林東權一腳踢開後門,跳下車,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神經病……”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宋琳的火氣也漸漸降下來,鎖好車門後,彎腰爬回駕駛座,重重地靠到椅子上。

“金亨德的身份被核實了,朝總聯要召開正式的新聞發布會。”李正皓坐在一旁,淡然出聲,“他叔叔一旦被召回首爾,很可能要引咎辭職。”

宋琳還沒來得及曝光剩下的三個人,“脫北者”事件就已經被媒體炒上天。韓國情報院和民團自顧不暇,反而制造出機會,讓她能多做些安排。

林東權突然爆發的情緒得到解釋,宋琳漸漸恍然:“你怎麽知道的?”

“我會看新聞。”

愣了幾秒鐘,她猶豫道:“你來開車,我去找找他吧。”

“沒必要。”李正皓低頭俯到女人身前,伸手轉動車鑰匙,“他沒帶錢包,哪都去不了,只能回車庫。”

他們在青森縣市中心租了一間車庫,白天假裝送貨,晚上反複推演行動計劃。

為避免行動失敗遭到搜捕,三人頂用了物流公司其他員工的身份——證件不合法,他們在美軍基地所處的青森縣內幾乎寸步難行。

宋琳關心的則是另一個問題:“你怎麽知道他沒帶錢包?”

李正皓從褲兜裏掏出一只真皮錢夾,在方向盤上敲了敲:“剛才上車時順手拿的。”

這只錢夾做工精細,是屬于齊藤株式會社社長的私有物品,卻不該出現在一個裝卸工的身上。開始共同行動的第一天,宋琳便對此提出質疑,林東權卻完全不以為意。

李正皓表面上不說什麽,背地裏會趁其不備将錢包藏起來。吃虧的次數多了,林東權只好把錢包随身攜帶,就連睡覺也枕在腦袋下面。

依然防不勝防。

此時,某人還在高速公路上暴走,不曉得當他發現自己身無分文時,又該作何感想。

宋琳笑起來:“我們用他的錢去吃頓大餐吧?”

屋臺通

行動時,李正皓從來不發表意見.

他是那種頂級的特勤人員:冷靜、強悍、機敏、服從。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從旁輔佐,宋琳很可能會放棄整個計劃,或者選擇直接犧牲貝克爾。

雖然保護線人安全很重要,但總會有一項任務,比任何線人都更為重要。

将車停回車庫,宋琳換了條呢子裙,套上牛角扣大衣,看起來就像個放寒假的大學生。

她從林東權的櫃子裏翻了套行頭出來,強迫李正皓穿上:“既然要出去吃飯,就裝得像一點。哪有大學生和搬運工約會的?”

男人挑眼看了看她,不置可否地轉身進房,老老實實換衣服去了。

他跟林東權一樣高,身板卻厚實得多,該有的肌肉全都有,是副天生的衣服架子。原本穿在花美男身上略顯頹廢的長外套,被生生地撐出強大氣場,衣襟半敞、露出幹淨的襯衫領口,令人眼前一亮。

宋琳踮起腳,将同色系的羊毛圍巾搭在他頸上,退後兩步,滿意地欣賞最後的“成品”,忍不住輕輕吹了聲口哨:“在朝鮮流行穿什麽衣服?”

李正皓警惕地退開兩步,眯着眼睛看過來:“怎麽了?”

“沒什麽。”她聳聳肩,轉身開門,“只是發現你這樣挺帥的。”

男人跟在後面,明顯愣了愣神。

林東權的錢包很鼓。

因為要來青森縣隐姓埋名,他準備了不少現金帶在身上,歐元、美元、人民幣,簡直可以開一家國際彙兌銀行。

其實,只要對生活條件沒有嚴格要求,宋琳準備的物資供給三人綽綽有餘。

即便是正在恢複期的李正皓,蛋白質等基本營養也得到了充分保障,已經接近最佳狀态:肌肉爆發力、身體耐受力都有明顯提升,宋琳甚至不再輕易和他動手。

僞裝潛伏的這段時間裏,他們盡量減少在外抛頭露面的次數,多以冷餐果腹,維持着基本的生理需求。

只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宋琳才會同意外出改善夥食。

眼下無疑就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林東權負氣暴走,剩下他倆和一疊現金——即便日後警方追查,也不會把臨時出現的情侶與三人行動小組聯系起來。

租用的車庫緊鄰青森市中心的古川大街,這裏辦公樓、百貨商場鱗次栉比。與東京的丸之內類似,白天時是一條忙碌擁擠的商業街。

每當夜幕降臨,街上的風景則會悄然改變。

樓宇間閃亮着無數燈火,正是青森市歷史悠久的“屋臺通”:一輛輛小推車伫立街邊,靠外側是桌椅、靠內側是爐竈。熱騰騰的各式美食散發出誘人的香氣,促使歸家的路人排排坐下,享受難得的輕松時刻。*

掀開門簾,便進入了霧氣彌漫的另一時空。

面條、天婦羅、煮雜燴、烤雞串,平凡的餐點總會令人食指大動。價格便宜倒是其次,味道鮮美、飲食方便是夜市永恒的魅力所在。

沿街的“屋臺通”有十幾家,各有所專、各有所長。其中幾家特別熱鬧,甚至需要客人排隊等待。

為了避人耳目,他們沒有選擇那些最受歡迎的店面,而是走向街角稍顯冷清的拉面鋪子。

她推着李正皓坐進去,自作主張地要了兩碗牛肉面,興沖沖地掰開筷子,盯着竈臺的目光顯得很清亮。

此刻的宋琳,倒真像個不谙世事的女大學生,對凡事都充滿期待。

李正皓日語說得不好,為了防止被猜疑,幹脆沒有開口。他只是靜靜地待在角落裏,置身事外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們是外地人吧?”老板娘一邊抻面,一邊熱情地招呼道。

宋琳點點頭:“是啊,到這邊來辦事。”

“來得有些不是時候呢,青森的冬天太冷了,過段日子就該下雪了。”

“多好啊,”她笑起來,“我還沒見過雪呢。”

鍋裏的水開了,老板娘低頭忙活起來,鍋碗瓢盆、叮叮梆梆,營造出“屋臺通”特有的市井味道。

李正皓忍不住低聲問:“你沒見過雪?”

“真沒見過。”

莫名地,他相信對方這次說的是實話。

沉默片刻後,李正皓苦笑道:“下雪一點都不好,路沒法走,莊稼也會爛在地裏。第二年春天樹木還要生蟲害,連生火的木頭都沒有。”

宋琳擡頭,視線飄向遙遠的夜空:“什麽時候的事?”

男人皺皺眉,努力地搜尋自己的記憶:“主體85年……哦,就是你們說的1997年。”

朝鮮國內通行的年號是“主體”,以建國主席金日成出生的1912年為元年,采用了獨立的紀年方法。

然而,再偉大的主席最終都難逃一死。

1994年,金日成去世後,朝鮮天災人禍接連不斷,接下來的十年被稱為“苦難行軍”,旨在鼓勵國民餓着肚子堅持革命。

“我出生的地方,用的也不是公元歷。”她垂眸淺笑道,“‘黑蚩拉’起算于默罕默德遷都那年,從麥加到麥地那。”**

李正皓愣住了:“你是伊斯蘭教徒?”

“我只是出生在黎巴嫩而已。”宋琳聳肩。

這是一顆位于西亞北非的地中海明珠,夾在以色列和敘利亞之間,背靠土耳其、約旦,二十年前的一場內戰卻将整個國家逼近崩潰的邊緣。

如果她能在那種地方長大并且活下來,似乎就沒什麽難以理解的了。

或許是“屋臺通”獨特的氛圍所致,今晚的宋琳看上去特別容易親近。

老板娘還在精心準備着食材,旁邊座位的客人剛剛離去,霧氣缭繞的棚帳裏,只有他們倆并肩而坐。

李正皓用指節敲擊着桌板,狀似漫不經心地問:“當過童軍嗎?還是雇傭兵?”

宋琳突然大笑起來,把老板娘都吓了一跳。她連忙擺擺手示意無礙,扭頭看向自己的同伴,眼眸中閃爍着幽暗的熒光:“果然還是不放心我嗎?李正皓同志。”

他咬緊了唇,拒絕作出評價。

“我父親是黎巴嫩人,母親是日本人,內戰結束前,我們就已經離開貝魯特了。”

面對這突然的坦陳,李正皓頗為意外,四目相對時,眼神裏多了幾分探究之意。

她卻率先移開了視線,癟癟嘴道:“愛信不信。”

一轉眼,宋琳又變成女大學生的模樣,語氣嬌嗔地沖老板娘抱怨,說自己肚子餓了。

熱氣騰騰的面條終于出鍋,豬骨熬成的濃白底湯散發着濃香,搭配豐盛的澆頭和佐料,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老板娘熱情地招呼兩人用餐,似乎非常期待顧客的反應。

宋琳雙手合十,閉眼作了個感謝的姿勢,随即發出“哧溜哧溜”的聲音,痛痛快快地吃起來。

進食時不甚雅觀的動靜,令李正皓差點以為她又變成了女司機。

“慢慢來,”老板娘卻很高興,笑得心滿意足,“不夠還可以再盛。”

桌板下,李正皓被人踢了一腳,正在覺得納悶,卻聽宋琳囫囵地低聲說道:“快吃啊,這種面條就是要吸出聲音,越大越好。”

兩人始終用韓語溝通,老板娘只當他是外國游客,根本聽不懂對話的內容,反而愈發期待地望過來。

李正皓猶豫片刻,埋下頭、端起碗,憑借強大的肺功能,連筷子都沒用,直接兩三口吸光了碗裏的所有面條,發出的聲音簡直震耳欲聾。

再擡眼,老板娘和宋琳都呆住了,或站或坐,像兩個木頭人一樣愣在原地。

“對不起!”老板娘率先反應過來,在櫃臺後連連鞠躬,手忙腳亂地把其他面條扔進鍋裏,“我這就多煮一些,請您稍等。”

宋琳憋着笑,一邊暗地裏掐他的大腿,一邊用日語假裝客套:“給您添麻煩了。”

拜經年累月的殘酷訓練所致,李正皓對疼痛的感覺很遲鈍,女人的那點力道毫無效果,和被蚊子咬了差不多。

等待的間隙,他鬼使神差地主動開口:“我生在鹹鏡北道的清津市。10歲時進入萬景臺革命學院,受訓九年後直接參軍,入伍時就在偵查局服役。”

三十年的人生經歷,能說的卻也只有這些,李正皓勉強松了口氣,感覺不再虧欠。

萬景臺革命學院是朝鮮著名的軍事院校,專門招收烈士子女,培養出血統與自身都絕對忠誠的人民軍戰士。

盡管如此,想要在全民皆兵的朝鮮做到少校,依然需要付出旁人無法想象的心力。

宋琳就像沒有聽到他的表白,始終直視着湯鍋底翻騰的細白面條,眼裏的光亮閃着閃着,漸漸消失不見,就像螢火蟲飛進了黑暗幽深的洞穴之中。

鼠标線

天邊有幾顆星星閃爍,在寂靜的冬夜裏顯得頗為黯淡。

宋琳将手插在衣兜裏,踮腳走在窄窄的路沿上,偶爾跳過某處障礙,動作輕盈得如同精靈。

李正皓跟在她身後,長腿交錯慢慢踱步,感覺酒精浸染視線,給世界蒙上了微醺的色彩。

因為那狼吞虎咽的食相,拉面鋪子的老板娘感覺受到莫大鼓舞。餐後,對方特意拿出自己私藏的清酒,給他和宋琳分別斟滿。

面對這般盛情款待,原本滴酒不沾的李正皓也只好端起杯子,仰頭一幹而淨。

宋琳似乎很能喝,陪着老板娘推杯送盞幾個回合,最後還像沒事人一樣,顯得毫無負擔。

眼前一陣暈眩,腳下差點踉跄,李正皓後悔先前拒絕得不夠幹脆,最終自讨苦吃。

從酒量上看,宋琳确實不太可能是個穆斯林。*

看着那忽上忽下的背影,他又開始猜測對方的年齡:二十?二十五?

1991年黎巴嫩內戰結束,如果出生在此之前,她應該已經超過二十五歲。李正皓很少與女人打交道,頻繁轉換的身份又太具有欺騙性,根本無法作為客觀年齡的參照。**

話說回來,生于戰亂之中的女性,心理年齡恐怕早就超出生理年齡一大截了吧。

回到車庫時,林東權還沒有回來。

李正皓把那身行頭脫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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