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後,整個人如釋重負。和大多數穿慣了軍裝的人一樣,他其實不适合便裝。洗澡時順手将衣物洗淨烘幹,送去林東權房間的時候,他發現對方仍然不在。
“沒關系,”宋琳對此不以為意,“他會回來的。”
第二天早上打開車庫大門,林東權果然已經靠在牆角裏睡着了。
宋琳上前踢了他一腳,幸災樂禍地問:“真走了一夜?”
男人揉揉眼睛,滿臉委屈表情:“……我錢包不見了。”
“哦,”她點點頭,“不見了好,省得暴露身份。”
林東權埋怨:“裏面還有好多錢呢。”
李正皓站在一旁,聽到這番對話,下意識地将衣兜捂得更緊。
三人如今就像一根繩上的螞蚱,被迫團結在一起,出于不同的動機,試圖達到同樣的目的。盡管矛盾在所難免,終歸還是會妥協、退讓,繼續合作下去。
這裏是一間商用車庫,一半停車一半倉儲,方便物流公司随時理貨。後半截還有生活區,配備了基本的衛生設施和休息室,應付日常需求綽綽有餘。
他們将沒用的家具推開,在生活區中央搭起沙盤,模拟核燃料再處理工廠的實景,标注出各類布防信息。從進入警戒範圍的第一步開始,詳細周密地安排整個行動計劃:具體到每一道門怎麽開、可能的監控探頭如何避讓,以及應對突發狀況的撤離方案,但凡能夠想到的,幾乎全都有了應對。
林東權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經過一夜暴走,郁卒煩躁統統散去,同時也明白了自己對現狀的無能為力。
與其替叔叔擔驚受怕,他更希望好好活下去。
借助之前拍攝的視頻,倉庫通風口的高度被最終确認——2.5米,和貨車頂棚差不多——李正皓嘗試幾次之後,沖宋琳點點頭:“我能上去。”
女人将旅行箱掂了掂,确認道:“能跳下來嗎?”
李正皓接過箱子,抿住嘴唇,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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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箱裏裝着千斤頂和幾塊廢鐵,模拟出激光器沉甸甸的分量。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并不重,但要保證在奔跑過程中的穩定、避免磕碰,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角落裏,林東權用3D軟件建模完畢,随即一把推開電腦桌,滑動椅子靠到沙盤邊,再次提議道:“還是用動滑輪吧?先把東西放下來,後面就好辦了。”
“那得在房梁上打洞,牆體也會有損傷。”宋琳皺緊眉頭。
按照之前的計劃,李正皓拿到激光器後,必須把仿制的模具放到原處。如此一來,至少外觀看不出異常,廠方日後銷毀這批設施的時候,也不會因數量短少再起懷疑。
多虧貝克爾和那枚随身佩戴的“護身符”,他們提前掌握了激光器的外觀特征,并且仿制出足以以假亂真的模具——只要不是真的用來它濃縮核燃料。
然而,沒有工具、從兩米高的位置往下跳,即便是赤手空拳的人也站不穩,更何況還要帶上幾十斤的大箱子。
計劃再次走進了死胡同。
“不可能。”林東權站起身,在原地來回踱步,“把那麽大的激光器從廠區偷出來,肯定會有動靜。”
同樣的結論他已經重複無數次,宋琳懶得辯駁解釋,只是将視線鎖定在沙盤上,繼續觀察倉庫的其他入口。
李正皓走到電腦屏幕前,輕點鼠标,試圖将3D圖像調大一些。
林東權一把推開他,不耐煩地吼道:“別亂動!”
身材高大的男人握緊了拳頭,目光越來越冷。
“看什麽看?”林東權撇撇嘴,滿臉不屑,“軟件名字都認不全,動壞了誰負責?”
朝鮮被稱為“冷戰活化石”,面對國際封鎖,常年與世隔絕。即便人民軍的高級軍官,也無權登陸互聯網,對計算機的了解十分有限。
更何況,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內,林東權原本就瞧不起任何人。
察覺到氣氛不對,宋琳終于轉過頭來:“別急着亂發脾氣。問題總能想辦法解決,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們沒理由輕易放棄。”
“不是放棄,是面對現實。”林東權嘆了口氣說,“美軍基地就在隔壁,沒人想要自找麻煩,但事情必須有所取舍。拿到激光器,還會有足夠的時間離境,等警方找到線索,我們早就在釜山上岸了。”
李正皓難得主動開口:“你覺得該怎麽辦?”
林東權指了指自己的臉:“你問我?我覺得就不該搞什麽‘無害化入侵’,制造意外轉移視線、趁虛而入拿了就跑,相應的準備早就做好了,只需要調整一下先後順序而已。”
“你是說車禍爆炸?”李正皓後靠在椅背上,神情微妙,“核燃料工廠發生事故,方圓百裏都會封路防洩漏,我們怎麽去港口?”
林東權愣住了。
“就算能夠順利上船,等第二天到了釜山,海關也會對來自事故地區的船舶限制入境。即便不是這樣,我們下船時,随身行李也會被嚴格檢查。”
“到時候只能把激光器扔進海裏。”他頓了頓,繼續道:“或者,你其實根本沒想過要把它交給朝鮮政府?”
“我……”
宋琳打斷了兩人的争論:“都別吵了!幹擾儀能夠侵入視頻監控系統,只要你們兩個動作迅速,我會在崗哨拖住巡視的警衛。”
“激光器不能受損,這是所有計劃的前提。從通風口把激光器放下來的時候,可以使用動滑輪,無非是在牆上打孔固定而已。”她的視線再度回到沙盤上,“李少校行動時帶上塗料就好。”
林東權插嘴反問:“什麽塗料?”
宋琳挑挑眉:“塗牆的塗料。倉庫通風口朝向裏側,即便用滑輪運輸過重物,也可以用及時修補痕跡。待塗料風幹之後,從外觀上很難發現異常。”
這并不是百分百保險的辦法,但總好過被人發現。
三人勉強達成一致意見:李正皓拎着油漆工具去練習塗牆技巧;牆體的顏色需要确認,宋琳催促林東權打開廠區的視頻資料。
她趴在辦公桌旁邊,指點要求截取的時間軸。
林東權剛要按動鼠标,下一秒卻被死死纏住了脖子。電線越收越緊,阻止了呼吸、凝滞了血流,他感覺生命正從身體裏絞瀝幹淨。
想要呼喊求救,根本發不出聲音,女人的手掌捂在口鼻,力道沉穩無從反抗。
她沉在男人耳邊,壓低了嗓子說:“你就這麽想死在朝鮮?”
頸項桎梏,林東權無法搖頭,只好将手掌在身前來回擺動。
“那就不要讓他起疑,不要讓他知道激光器只是籌碼。”宋琳拽了拽鼠标,驟然收緊的電線令男人幾近昏厥,“把激光器‘遺失’在韓國,是意外,不是我們的事先安排。”
盡管脖子上疼得火燒火燎,林東權還是掙紮着呻&吟以示回應,生怕對方再下狠手。
鼠标線漸漸松開,空氣再度回到肺裏,劫後餘生的恐懼瞬間侵襲。他連滾帶爬地躲進牆角,看向女人的眼神驚惶未定。
宋琳一步步走近,表情淡定:“記住剛才的話了嗎?”
林東權條件反射似的點頭。
她彎下腰,直視着他的眼睛:“情報院只保證過重啓‘不歸橋’,并沒保證用誰去交換李正皓,所以我并不擔心你會死。”
纖細的手指撫上男人的面頰,很難想象其中竟蘊含着殺人的力量:“別再犯相同的錯誤了,好嗎?”
青森港
雪落無聲。
黑雲壓境半個月之後,青森縣的第一場雪終于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清晨六點,天剛蒙蒙亮,值完夜班的警衛們正擠在大門外打卡,遠遠地便看見為餐廳配送的物流卡車開進廠區。
“阿薰,今天怎麽這麽早就來了?”負責驗車的大叔笑眯眯地打招呼。
紮着馬尾辮的女司機搖下車窗,将手放在暖風口上烤了烤,哆哆嗦嗦地回答道:“天氣太冷了,早點送完貨回去睡覺。”
“一個人睡覺也很冷啊,要不我去陪你吧?”年輕警衛沒正形兒地開玩笑道。
人群中爆發出異常歡樂的笑聲,這句話似乎說出了不少人的心聲。
名叫“阿薰”的女司機漲紅了臉,梗着脖子回斥道:“龍太大哥都是有老婆的人了,怎麽還能這樣說話?”
“沒關系的,反正他老婆沒你漂亮。”
“我還沒結婚,阿薰考慮一下我吧!”
“還有我,還有我……”
不理會衆人的呱噪,負責驗車的大叔從車廂裏爬出來,拍了拍手,将頭探進駕駛室四下打量:“今天就只有你一個人嗎?那兩個小夥子怎麽沒來幫忙?”
“懶家夥們天冷了不想動彈,我也很頭疼啊。”
“辛苦了。”大叔是個熱心快腸的人,主動伸手推開了圍在車前的同事,大聲招呼道:“讓開,都讓開,阿薰還要幹活呢。”
貨車很快再次發動起來,警衛們紛紛退讓,雪花尚未完全覆蓋的道路上,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
快到餐廳卸貨區的時候,宋琳将窗戶完全升起來,扭頭沖車廂裏大聲喊:“好了。”
契合在瓜果蔬菜下的隔音板漸漸松動,李正皓身穿制服,彎腰站起來。衣服是從Cosplay商店買來的道具,樣式與廠區警衛的類似,近看雖有細微差別,但對付監控儀還是綽綽有餘。
他用手扶了扶帽子,露出冰冷的灰色瞳眸,看上去已然進入狀态。
“我下車後把東西撒在地上,警衛們應該都會來幫忙,你就趁亂往倉庫那邊去。”
李正皓點點頭,将隔音板放回原處,沒有說話。
具體的行動方案已經反複演練,林東權也守在廠區圍牆外,等待随時接應。
宋琳踩下剎車,回頭瞟了一眼男人,看見他沉着冷靜的樣子,自己心跳也漸漸平複下來:“你們倆會合後,及時給我信號,大家直接在碼頭碰面。”
李正皓“嗯”了一聲,拉開車門跳出去,藏在車廂與牆壁形成的陰影裏,躲進監控死角,悄無聲息地走向廠區深處。
按照林東權的說法,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黑掉監控探頭,只要宋琳想法把警衛拖住,李正皓想幹什麽都行。
但這一提議很快就被另外兩個人否決了:任何技術入侵都要留下痕跡,如果行動過程中出現任何偏差,意味着林東權的身份會被曝光——所謂的“無害化入侵”也就毫無意義。
宋琳沒再猶豫,拉開車門跳下車,走到車廂後面掀起帆布,将事先準備好的幾袋貨物傾倒在地上,範圍之大、數量之多,足夠讓人忙活半天了。
跑向大門口時,下夜班的警衛還沒散盡。聽到求助,他們紛紛穿好衣服,熱心地湊過來幫忙。雪地上站滿了穿着便裝,或是沒來得及換下制服的男人。
随着雪越下越大,散落的土豆瓜果漸漸被覆蓋在雪地裏,找起來很不方便。
考慮到“阿薰”平日裏與大家很熟稔,又是個五官俏麗、性情随和的女孩子,衆人也都不遺餘力,直到把麻袋裏的瓜果全部物歸原位,方才紛紛松了口氣。
“給大家添麻煩了,真的非常感謝。”宋琳一邊鞠躬,一邊裝出感動萬分的樣子,眼眶裏甚至泛起了淚花。
如此聲情并茂的感謝之詞,令警衛們大男子主義爆棚,心中頗有成就感。之前開她玩笑的年輕人提議道:“這麽多貨物,阿薰一個人要搬到什麽時候去啊,我們幫幫她吧!”
還沒等女孩說出客氣的話,車上裝的貨物就已經被卸空,男人們一人一包扛在肩頭,悉數碼放進餐廳倉庫裏,堆得整整齊齊。
于是又少不了一番感謝推辭、熱鬧調侃,衣兜裏的手機震動起來時,李正皓已經離開了四十分鐘。
“阿薰”不慌不忙,與衆多警衛們多寒暄了一陣,開車駛出廠區時,時針剛剛指向“7”的位置。
按照往常的路線開回青森市中心,把車停回車庫裏,她收好鑰匙、背上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雪勢已經很大,天地都被染成了白色,路上行人變得稀少,車輛來去匆匆。去往碼頭的路上,她的心跳漸漸加速,手心也冒出汗來。
青森港瀕臨陸奧灣和津輕海峽,地處亞寒帶,每年冬天海水都會結冰。
随着大雪的到來,港口已經顯出些許蕭瑟景象,船只并排停在海裏,與天地間的蒼白融為一體,毫無聲息。
事先約定的7號碼頭上空空蕩蕩的,沒有船只停靠,也沒有任何人的蹤影,纜樁旁靠着一處陰影,透出沉沉的死氣。
宋琳放下背包,一點點走近那處陰影,動作緩慢地蹲下身子。
雪花落在齊耳短的發梢上,遮掩住原本淩厲的鋒芒。長睫垂落,冰冷的灰色眼瞳不再,整個人的氣質也變得柔和許多。高挺的鼻梁下,一雙薄唇微微抖動,似在呻&吟,似在求救。
她側耳靠近,努力試圖聽清對方在說什麽,卻始終雲裏霧裏。
鼻息間,濃烈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男人腦後正緩緩流出鮮血,順着線條清晰的頸項流淌,浸濕了外套衣領。
“李少校?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宋琳俯身上前,貼着他的耳垂輕呼,感覺對方微弱的鼻息沁在自己胸口,暖暖的,有點癢。
李正皓沒有回應,靠着纜樁的身子歪了歪,最終倒在雪地裏。
他的身旁空空如也,就像這天地間無邊無際的蒼白,亘古洪荒。
再睜眼時,兩人又回到了那間熟悉的車庫,只是這次不再有林東權作陪。
腦後的傷口火辣辣的疼,卻不比頭暈目眩的後遺症更令人難受,李正皓咬牙哼了一聲,很快引來宋琳的注意:“你醒了?”
他撐着手臂爬起來,眉頭皺得死緊:“怎麽只有你一個?”
“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女人踮着腳轉過身,手上端着熱氣騰騰的水盆,“趴好,要縫針了。”
後腦勺有血流湧出,傷口似乎還沒處理完畢,李正皓乖乖俯身,聽到金屬撞擊的聲音。
有刀片在頭皮上劃過,冰冷而鋒利,将發梢一點點削刮幹淨。
“我沒準備麻醉藥,你稍微忍忍。”話音剛落,宋琳便用細針紮破了他的頭皮。
李正皓雙手緊緊攥住床沿,靠純粹的意志力抵抗着趨利避害的本能,哆哆嗦嗦地開口,藉由對話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你什麽時候到的?”
“八點十分,大概晚你們半個小時。”女人的手很穩,紮針時沒有任何抖動,抽線的動作果斷而幹脆。
“碼頭上還有人嗎?”
她用棉簽拭了拭傷口,擦掉滲出的血水:“就只有你一個半死不活的,算嗎?”
李正皓沒說話,半晌之後,冷聲道:“船呢?還有箱子?”
“你認為,他有可能會等着我一起收拾?”宋琳剪斷線頭,将剪刀扔進水盆,拿起另一根針,“不過還算手下留情,沒把你扔進海裏喂魚。”
男人的拳頭越攥越緊,和漸冷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是我大意了。”
女人習慣性地聳聳肩,牽動到他的傷口,制造出愈發強烈的痛感,李正皓咬牙承受。
“原本就不該指望這幫韓國人,金亨德的事情鬧大了,他們遲早要狗急跳牆。也怪我自己,以為林東權真是個繡花枕頭,沒想到他還有點膽量,居然敢砸暈你、帶着激光器偷跑。”
李正皓抿了抿唇:“現在怎麽辦?”
“你如果不介意身份暴露,可以像其他人一樣投奔朝總聯,只是以後沒辦法再從事特勤工作罷了。”
“不可能。”
提議被否定,宋琳并沒有多少意外,而是嘆了口氣,繼續說:“從日本出境倒容易,問題在于如何回朝鮮。你可以走走三八線,游泳過鴨綠江、圖們江也行。”
李正皓只當對方是在開玩笑,單刀直入地問:“你怎麽辦?”
“我跟你不一樣,”用力紮了一針,宋琳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自嘲,“我必須走正規途徑入境,除了‘不歸橋’,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可是情報院那邊……”
她長指翻轉,抽出線頭,幹淨利落地打了個結:“沒有金亨德還有‘李亨德’、‘趙亨德’、‘樸亨德’,林鎮寬已經被扳倒了,應該不會有人再敢叫板。”
李正皓沒急于反駁,卻皺眉問:“你到底是什麽身份?”
男人翻過身,繼續道:“沒有激光器,只是單純的投誠不行嗎?我們的黨非常寬容,不會對人有任何偏見。即便以前犯過錯誤,只要真心悔改……”
背着光,宋琳的笑容很模糊:“李少校,有些事情不是悔改就行的。”
革命軍
“我的母親,名叫高內慶子。”*
宋琳的話音剛落,李正皓便瞪大了雙眼,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革命軍的那個‘高內慶子’?”
女人回頭看着他,眼眸中閃爍着隐約的光芒:“沒錯,就是她。”
革命軍,全稱叫“日本革命軍”,是20世紀60年代創立的日本極左&派組織,與西班牙的埃塔、北愛爾蘭的共和軍、菲律賓的阿布沙耶夫武裝齊名。
作為革命軍的中東地區領導人,高內慶子擁有姣好的容貌、傳奇的經歷,以及獨特的個人魅力,是最著名的紅色革命者之一。
随着東歐劇變、蘇聯解體,國際形勢發生巨大轉折,革命軍已經多年沒有活動,卻仍然是一個帶有恐怖主義性質的武裝組織。**
聽到這裏,看着那張肖似高內慶子的臉龐,饒是李正皓也不淡定了。
他費力地撐在床板上,不顧自己半身赤&裸,勉強坐起來:“你的父親,真是阿拉法特?”
話音落定兩秒鐘,對方明顯愣了愣,瞪大的雙眼裏滿是震驚:“這你也信?!”
“我……”
李正皓自認并不八卦,只是想起高內慶子那傳奇的一生,恐怕沒人能忍住好奇心。
宋琳看到他認真的表情,“噗嗤”一聲笑開了,越笑越大聲,直到眼淚都快要流出來,方才捂着肚子、斷斷續續地說:“因為幫助了巴勒斯坦人,所以就該睡他們的領袖?拜托,亞西爾是我媽媽的朋友,也是我敬重的長輩,僅此而已。”***
“我沒有不尊重的意思。”李正皓低下頭。
宋琳俯身,強迫他直視自己的眼睛:“那你什麽意思?”
“高內女士是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我不該質疑她的人品。”說完,男人噙着唇,再次別過視線。
宋琳緩緩站起來,輕聲道:“政治信仰和個人品行本來就是兩碼事。二十幾歲就離開自己的家鄉,為了實現所謂的‘共産國際’,投身巴勒斯坦複國運動,最終卻被視為恐怖組織的女魔頭……我覺得這不是偉大,是悲劇。”
窗外的雪下個不停,車庫裏彌漫着淡淡的汽油味道,天花板上只有一盞吊燈晃晃悠悠,映襯出一室的蕭索落寞。
“她老了,現在只想休息。”宋琳嘆息,“我去朝鮮就是為了這件事。”
後腦的傷口還在流血,李正皓卻無暇顧及:“高內女士怎麽了?你們……”
“‘他們’,日本革命軍的事情與我無關。我只是高內慶子的女兒,僅此而已。”
刻意重讀以示強調之後,她聳聳肩說:“你應該也知道吧?這幫理想主義者年輕時滿腔熱血,幻想聯合全世界無産階級、同時進行暴力革命,一舉推翻所有的資本主義政權。結果卻在古巴被卡斯特羅拒之門外,在中國目睹東西方和解——只有朝鮮的那幾個活了下來,而且據說活得很好。”
李正皓猜測:“所以,是要讓朝鮮的紅軍旅成員接替高內女士,繼續領導你們在阿拉伯的活動嗎?”
宋琳不耐煩地擺擺手:“‘他們’!要我說多少遍?別把我跟這幫人混為一談。”
難得她臉上出現如此真實的表情,李正皓沒有吭聲,耐心地等待對方恢複平靜。
空蕩蕩的車庫裏沒有取暖設施,在雪夜裏浸透寒意,街道上的喧嚣聲漸小,全世界似乎都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腦後的傷口又在隐隐作痛,卻無法轉移李正皓的注意力。
他滿腦子都是紅軍旅和高內慶子的傳奇過去,即便是在70年代風雲激蕩的時代背景之下,也因為其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能令人難忘,徒生無盡的感慨唏噓。他們對巴勒斯坦人民的同情、幫助,令共産國際的精神閃爍出奪目的光芒。
自始至終,面對惡劣的國際環境,朝鮮能夠信任的朋友少之又少,巴勒斯坦是其中之一。
教科書上,美帝國主義支持猶太人複國、欺壓巴勒斯坦人的故事,簡直就是朝韓分裂的翻版。阿拉法特在世時,也曾經不止一次向東方尋求支援,并且贏得了國際社會的廣泛同情,堪稱世界正義的指南針。****
然而,在高牆與雞蛋鬥争中,雞蛋永遠是雞蛋,并不因為受人同情就能變得強大。
“我不吃這一套,‘主義’、‘信仰’、‘民族’、‘正義’,我都不信。”宋琳再次擡頭,脊背卻耷拉下來,像是負擔着沉重的包袱,“如果不是因為以前去過朝鮮,他們開價再高,我也不願意走這一趟。”
李正皓沒再糾纏于細節,而是單刀直入地問:“你準備找誰?”
紅唇輕啓,悄然吐出三個字:“張英洙。”
随即,那雙黢黑的眸子像探照燈似的打過來,看得他不由一淩。
1976年3月,紅軍旅為呼喚世界革命,劫持日航飛機“澱號”飛往朝鮮,震驚世界。劫機者中大多數是一流大學的高材生,年齡最大的二十七歲,最小的只有十六歲。*****
在朝鮮定居後,這些人得到了妥善安置,先後進入金日成綜合大學和金策工業大學繼續學業。
金策工業大學是朝鮮的兩所頂級學府之一,能夠入讀的學生無不根紅苗正,出身于勞動黨精英階層。劫機者中,一位名叫“田宮勝宏”的年輕人,就是在這裏認識了他未來的妻子——金聖姬。
作為最高領導人家族的旁系親屬,金聖姬身上流淌着名副其實“白頭山血脈”,在勞動黨內備受重視。
田宮勝宏與金聖姬結婚後,改名“張英洙”,從此平步青雲,現已位列勞動黨中&央&政&治&局&常&委,是朝鮮政府的實權派人物之一。
李正皓當然聽說過偵查局的直系領導,張英洙能以日僑的身份在朝鮮爬到如今的位置,離不開妻子的幫助。
安全碼、偵查局內部的叛徒、脫北者……
所有線索最終閉合成環,消除了李正皓心中的重重疑問,只剩下一開始的那個還沒得到解答:“為什麽非要弄到激光器不可?只要張英洙局長在,沒人會對你不利。”
宋琳沒有着急回答,而是用手指撫上男人赤&裸的肩胛,勾起一抹嫣紅的血跡。
“傷口還在流血,先躺着吧,我再處理一下。”
李正皓的身體僵硬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半裸着坐在一個異性面前,而且竟然毫無防備。
纖細的手指輕妙而溫潤,靈活地游走在男人的背脊上,伴随着線條清晰的肌肉輪廓,起伏逡巡:“你最開始是反對盜犬激光器’的,為什麽後來願意跟我和林東權合作?”
他咬着牙,努力控制住自己,沉着嗓子回答道:“……我把你當同志。”
“‘同志’……”女人咬着字眼,锲而不舍地繼續追問,“我能說出安全碼,所以代表了你的上級命令,而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對嗎?”
李正皓将臉埋進手肘裏,不再說話。
尚未幹涸的血跡被擦拭幹淨,那只手像施了魔法的一樣,散發出強烈的磁場,緊貼着他赤&裸的皮膚,上上下下地游弋。
牙齒咬進肉裏,嘗到腥鹹的味道,他用盡全部力氣繃緊身體,方才沒有發出聲音。
靈魂被架在烈火中炙烤,理智被擠壓至極限呻&吟,無形的緊張感持續煎熬,将忍耐逼迫到搖搖欲墜的邊緣,退後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強大的意志力與組織紀律都失去意義,統統敵不過心尖那癢癢的一點。
李正皓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感受,他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試圖摒棄視覺和嗅覺,不再受到對方的影響。
卻聽見那撩人的聲音若有似無道:“在朝鮮,小心點總是沒錯的。”
傷口還在流血,痛感卻消失無蹤,只剩下如擂鼓般的心跳,仿佛下一秒就會從胸膛噴薄而出。
“有了激光器,就不再是單純的‘叛逃者’,任誰要動我,都得掂量幾分。”女人的位置居高臨下,一邊對他上下其手,一邊繼續解釋:“金聖姬同志已經是勞動黨中央組織指導部的部長了,能做的事不比張英洙少。”
最後一塊膠布終于貼好,難熬的包紮過程結束了,宋琳拍拍他的肩膀:“起來吧。”
李正皓緩了幾秒鐘,依舊不敢翻身,只好擡起頭啞聲問:“為什麽要擔心金聖姬對你不利?”
“女人嘛,”她背過身子,随手将醫療器械收拾好,“對于丈夫的初戀情人,總是放不下心的。”
“你是說……”
宋琳搖着頭,似有感而發:“我母親跟阿拉法特沒關系,跟張英洙倒是真有過一段,從法律上來說,兩人還曾經是夫妻關系呢。”
少年派
日本赤軍的持續壯大令政府恐慌,組織的核心成員無不受到警方的嚴密監控,無法輕易離開日本。
張英洙等人實施的劫機事件,恰是發生在這一背景下。
“1976年以前,我媽媽出國的時候還沒有這麽麻煩,只需要改個名字,便能夠申請到新護照。”宋琳笑起來,“對日本女人來說,改名最方便的辦法就是結婚。”
和田宮勝宏“結婚”之後,高內慶子改名田宮慶子,在東京羽田機場搭乘航班,順利地抵達了黎巴嫩貝魯特。
“之後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媒體宣傳的比較多。”停頓片刻,她不太自然地補充道:“我3歲起就沒再和她一起生活,了解有限。”
燈光從頭頂打下來,勾勒出女人臉上清晰的輪廓陰影。
李正皓披着毯子,挺直腰板席地而坐,強迫自己收回視線,勉強追問道:“你去哪兒了?”
宋琳撇嘴,自嘲的說:“母親出國時剛剛20歲,35歲生下我已經耗費了她太多精力。為了不給革命添麻煩,像我們這種孩子,都會被送去加沙的孤兒院——十幾個老師,照顧兩百多個孩子,你能想象嗎?”
男人沒有說話,灰色的眼睛裏有晦澀的光。
“對不起,我忘了,你也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她聳聳肩,毫無誠意地道歉。
車庫裏越來越冷,李正皓再次裹緊毛毯,清了清喉嚨說:“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女人笑得人畜無害:“總之,不會讓林東權白打你一棍子。”
那天晚上,青森的雪下了一夜。
李正皓睡在外間,聽到隔壁傳來平穩的呼吸聲,久久不能入眠。
在境外執行任務的時候,特工就像獨狼,接觸的人越少,越能确保安全性。即便必須合作,也是和來自偵查局的同事,大家責任分工明确,各自做好份內的事,無需操心其他。
2014年3月的朝韓互相炮擊事件發生後,北方界線局勢驟然緊張。除了日常巡防,偵查局還派出了大量特勤人員,僞裝成普通漁民,趁機在西海五島附近搜集情報。*
出事那天,他們駕駛着一艘新式半潛艇,從北緯38度線以南的海域返航。
這種半潛艇是朝鮮的新式武器之一,專門用來進行秘密滲透——特工駕船潛入南朝鮮領海,靠岸後僞裝成當地人,實地調查各項軍事數據——回程時,為保證船只、情報的安全,必須盡量避免被發現。
所以,他們會繞開北方界限上的争議海域,寧願走遠路進入日本海,也不願冒險與南朝鮮的軍艦遭遇。
“鬼船”出現在雷達上的時候,他和同伴都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南朝鮮與日本也有領海争議,漁民們為避免麻煩纏身,很少越境捕撈;北朝鮮的“漁船”則由軍方統一調度,不可能出現單槍匹馬的情況。
遠遠看過去,那艘船實在太過破舊,俨然已經失去動力,只能被動地随波逐流。
“上船看看吧?”副官建議道,“說不定還有人呢。”
舵手則顯得有些膽怯:“少校同志,別去了,海上的古怪太多,小心惹麻煩。”
舵手是海軍方面派來的年輕人,負責半潛艇的操控和日常維護,平時很少主動發表意見——會說出這種封建迷信的話來,顯然是真有些害怕了。
也許是因為滲透任務進展得太順利,也許是因為個人英雄主義作祟,除了随身攜帶的軍刀,李正皓就這麽毫無防備地和副官一起,登上了身份不明的木船。
剛越過船舷,他們便發現這艘船不對勁。
甲板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常見的航行輔助設施;駕駛艙裏空無一物,甚至連發動機都老舊不堪,根本無法使用。
這樣一艘船,與其說是交通工具,不如說是被抛棄的垃圾。
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