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官率先發現船艙入口,打開後,整個人都驚呆了。
“怎麽回事?”李正皓還沒走近,便聞到一股獨特的氣味,頓時便警覺起來。
他經歷過太多殺戮,明白這味道是什麽。
越過艙蓋,船底的慘烈景象躍入眼簾:屍體成堆、腐爛風化,鮮血凝成厚厚的結塊,與甲板上斑駁的暗紅印記交相呼應。
副官還很年輕,實戰經驗不多,沒見過類似的場景,當即便趴在船舷邊幹嘔起來。
李正皓點了支煙,試圖驅散鼻息間的腐爛氣息,還沒來得及走遠,便覺腳下猛然一震,保持不住平衡,失足跌進了屍堆裏。
“少校!”副官見此情景趕忙過來,趴在甲板上往下看,“你沒事吧?”
他有瞬間失神,卻又很快反應過來,一邊手腳并用地爬到屍堆外圍,一邊勉強應道:“沒事,你到半潛艇上拿繩子,把我拉上去。”
“好的。”
副官的腦袋消失在甲板邊緣,腳步聲淩亂而倉促。
半根煙的時間不到,木船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像是觸礁了一樣,發出令人心慌的聲響。李正皓将将穩住自己的身體,在本能的趨勢下迅速躲進角落裏,警惕着即将發生的一切。
搏鬥聲、咒罵聲、掙紮聲、呻&吟聲……最後,是皮肉被切割、鮮血流淌的聲音。
他手中只有沒抽完的半支煙,什麽也做不了,即便聽出那聲音屬于自己的副官和舵手,還是無能為力。
除了靜靜地躲在陰影中,祈禱自己不會被發現。
過了很久,兩具沒有頭顱的屍體被抛下來——他離得太遠,只看到抛屍人的兩雙手。
又是一陣撞擊搖晃,木船再次恢複平靜的無動力狀态,船艙裏多出一個活人和兩具屍體,以及看不到盡頭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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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脫下所有衣物,将之繞結成繩。繩子的一頭綁着随身攜帶的軍刀,卻怎麽也無法抛上甲板、提供攀爬的支點。
直到天光漸暗、四周漸冷,他才确認自己要想辦法在這船艙裏生存下去了。
那兩具新鮮屍體上穿着人民軍制服,分別是副官和舵手。他們最後的鮮血已經流盡,在角落裏積累成一灘血泊。
李正皓趴在地上,直接用口舌啜飲鮮血,強迫自己能喝多少就喝多少——這是他最後、唯一的水源。
之後便是漫長的等待。
天黑了自然入睡,白天則躲進陰影裏望着那堆屍體發呆。
還沒有失去清醒之前,他試圖分析偷襲者的身份,卻發現毫無頭緒:從有序的整齊行動來看,這是一夥兒正規武裝;但從殺人的殘忍手段來看,他們又不可能是政府軍,排除了日本自衛隊和韓國海軍的可能性。
唯一确定的是,這夥人并不是沖他們來的。
“鬼船”表面上東飄西蕩,實質上卻很可能是在受人控制,這群人時刻關注着船舶的狀況,确保抵達目的地之前,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李正皓明白,他和下屬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方才引來殺身之禍。
獲救時,漂流已經持續了幾天,身體的各種負荷都達到極限,只知道自己還沒死。
多虧了那柄軍刀,幫助他吃掉新鮮屍體上的某些部分,轉化為活下去的能量和動力。
真正到了生死關頭,活人在彼此眼中都無非食物,遑論對方已死。
李正皓記得,自己每次咀嚼時,都會默念副官和舵手的名字,感謝他們最偉大的奉獻——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方法能夠平息心中的罪惡。
當一群人掩住口鼻下到艙底、試圖靠近的時候,長期積累的壓力轉化為恐懼,恐懼轉化為同歸于盡的勇氣,他竟然沒有想到求救,而是選擇揮刀相向。
宋琳和她的“安全碼”救了自己。
“你從哪裏知道的‘安全碼’?”臨睡前,李正皓忍不住再次發問。
女人挑了挑眉:“你有個日語老師,對嗎?”
想到日式和室,以及對日本念念不忘的那個老頭,男人滿臉詫異:“柴田高磨老師?”
宋琳點點頭:“他是當年的九個劫機者之一,後來在偵查局教授日語,經常有機會出國購買教材。”
“所以……上次就是他幫助你進入朝鮮的?”
“沒錯。”宋琳的笑容風輕雲淡,“你們的‘安全碼’如果有可能在境外使用,就需要被翻譯成當地的語言。柴田定期會告訴我一些‘安全碼’,方便和特勤人員建立聯系。”
李正皓皺眉:“為什麽是他?為什麽不是張英洙?”
“為什麽要是張英洙?”
“你不是就要去朝鮮找他嗎?”
宋琳的眼神意欲不明:“我找他,并不一定要見他,你可以把這理解為日本赤軍對未來領導人的秘密考察。”
李正皓漸漸恍然:“所以你才不能以真實身份入境?才要讓南朝鮮組織換諜?‘激光器’不止是防備金聖姬,也是為了防備張英洙?”
女人沒有回答,而是貼進他的耳畔,輕輕說了一聲:“時間晚了,早點休息吧,李少校。”
陰謀論
青森的冬天很冷,冷到人都被凍結在空氣裏,無法動彈。
從壓抑的夢境中醒來,李正皓發現自己手腳冰涼,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
車庫的大門敞開着,雪地裏反射出明亮的光線,照到室內顯得很刺眼——他就是被這光線晃醒的。
門外有鐵鍬鏟雪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用力平穩而堅定,沒有絲毫猶豫。
翻身坐起來,他感覺腦後的傷口開始緩慢愈合,眼前也不再暈眩。只有昨晚那場開誠布公的對話,像夢境般真實得令人難以置信。
無論對方目的為何,只要能夠幫助他回到朝鮮,就是可以團結的對象。
“起來了?”
在洗手間裏刷牙時,女人爽朗的聲音響起,帶着滿頭熱氣和紅撲撲的臉蛋。
他側開身子,讓對方在水槽裏洗手,低頭吐掉一口泡沫,擦擦嘴問:“你是不是又給我上藥了?”
宋琳答得理直氣壯:“利多卡因,幫助傷口恢複的。”
李正皓瞟她一眼,冷哼道:“這次怎麽不用獸藥了?”
“哦,你是嫌利多卡因不夠勁。”宋琳假裝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甲苯噻嗪用完了,我下次會多備點。”
他懶得和她争論,昨晚的殘酷夢境與現實回憶交織在一起,簡直令人筋疲力盡。
所謂“洗手間”,不過是在車庫角落裏辟開的一處隔斷,兩人擠着挨着,已然轉不開身。李正皓正要推門,卻被對方牽住手腕:“給你找了幾件衣服,放在桌子上。”
宋琳剛剛洗過手,冷水浸漬的掌心裏,有股沁透骨髓的涼薄之意,卻讓李正皓覺得火燒火燎,當即便大力甩開。
見他沉着臉走出去,鏡子裏的女人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原計劃從倉庫拿到激光器後直接坐船離境,車庫裏的大部分物什都已經被清理幹淨,就連衣物也沒有多餘。
若非貨車上還留着一床毛毯,李正皓昨晚就得穿血衣睡覺了。
宋琳一大早已經去過商店,買回來幾件花花綠綠的衛衣,攤在桌上像幅荒誕畫,毫無顧忌地嘲笑着李正皓。
“你讓我穿這個?!”他感覺太陽穴在隐約跳動。
聽到吼聲,女人款款邁步而出,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怎麽了?都是大碼,你穿應該剛剛好。”
暗金色的夏威夷印花,打底的黑色質料在陽光下泛着光,寬松的橫須賀外套繡上了造型誇張的紋飾,一條破洞褲又長又肥,看起來跟乞丐裝沒有兩樣。
李正皓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我不想打扮得像個山口組。”
“山口組是正規的極道組織,西裝領帶必不可少,你這樣頂多算個‘若衆’。”*面對李正皓的不滿,宋琳反倒來了興致,語氣調侃:“如果是夏天,裝成幫派份子還得露紋身,現在穿得誇張一點就能以假亂真,知足吧。”
盡管明知一切行動目的,他還是接受得很勉強,心裏倒寧願穿回林東權的那身行頭。
“金亨德的妻子和女兒暫住在歌舞伎町,警察一般不會到那裏去巡邏。你進店之後直接說是東城會的橫山昌義,他們就知道該怎麽辦了。”**
開車回東京的路上,宋琳介紹着具體行動安排,目光始終直視着前方,沒有絲毫偏移。
“不良分子”李正皓靠在副駕駛座上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方才開口問道:“還有一個樸真熙住在醫院裏,對嗎?找到這幾個人之後怎麽辦?怎麽把她們送回朝鮮?”
宋琳幹淨利落地打着方向盤:“朝總聯那邊正愁沒人造勢,對他們求之不得。我之前答應過情報院,只要‘不歸橋’啓動,就不會把人交給朝總聯或媒體。既然現在金亨德已經曝光,林東權又臨時反水,計劃當然可以提前。”
“‘提前’?你原本也是打算這麽做的嗎?”
女人挑眼看他:“不然呢?金亨德還指望跟老婆孩子團聚呢。”
李正皓抿抿唇,目光飄遠:“可是,如果沒有昨天那場意外,我們現在已經到南朝鮮了吧。”
他以為那幾個“脫北者”不過是她的棋子,用來當做和南朝鮮情報部門談判的籌碼。盡管當初放走金亨德也有一時心軟,但李正皓很清楚,大部分特勤工作都必須付出代價——若以骨肉離散、出爾反爾做标準,組織存亡和自身安危顯然更重要些。
面對質疑,宋琳倒是很坦蕩:“東城會确實有個橫山昌義,是專業蛇頭,樸真熙住院登記簿上的聯系人也是他。如果我不出現,橫山會負責将這些人送到俄羅斯,再持中國護照入境朝鮮。”
李正皓看着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終于沒再說話。
白天的歌舞伎町遠不如晚上熱鬧,林林總總的店鋪大門緊閉,霓虹燈箱統統斷電,整個街區都透着蕭條冷清的味道。
宋琳在路邊踩下剎車,随手熄火并拔出鑰匙:“你自己一個人進去吧,當初是我把她們‘賣’給夜總會的,如今出面要人會顯得很可疑。”
李正皓點點頭,不再出聲,眼神裏也多了一抹狠戾,竟真的像個極道分子。
隐姓埋名、喬裝打扮,都是特勤人員的基本功。盡管沒有來過日本,但他對黑暗社會的叢林法則并不陌生,模仿起來倒也輕而易舉。
大概十五分鐘之後,便有兩個哆哆嗦嗦的人影,跟在高大壯碩的男子身後,來到貨車停靠的路邊。
金亨德的妻子和女兒一直躲在夜總會的地下室,已經很久沒有與外界接觸,被李正皓帶走時,心中盡是惶恐慌亂。直到看見宋琳的臉,方才松了一口氣,難以抑制激動的情緒,眼淚都快要流出來。
“鈴木小姐!”金亨德的老婆剛剛四十歲,性格很潑辣,此時卻哽咽出聲,“我看到我們家老金上電視了。”
金亨德的女兒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媽媽身後,長相肖似其父。
宋琳跳下車,為他們拉開車廂後門,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寬慰道:“別怕,馬上就能見到你爸爸了。”
“老金還在日本?”金亨德的老婆眼中燃起希望,“我們不回去行嗎?就留在這裏。”
李正皓站在一旁,握了握拳頭,轉身坐進副駕駛室。
宋琳将小姑娘抱起來:“金大叔已經向朝總聯投誠,你們如果不回去,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中年婦女眼裏的火苗熄滅,頓時垂頭喪氣:“這個死老金,就是沉不住氣!”
“你們當初跟我離開愛知縣語言學校的時候,難道沒有商量好嗎?”
金亨德的老婆跺跺腳,表現得十分後悔:“那裏就是個鄉下地方,和開城差不多,還要天天背聖經,誰待的下去啊!我如果早知道東京是這個樣子,說什麽也不會願意回朝鮮的。”
宋琳有些好笑:“你們在東京只能住地下室,比愛知縣還不如呢。”
“可是……”
宋琳沒再理她,确保車廂後門鎖好後,彎腰爬進駕駛室:“坐好吧,我們還要去接一個人。”
樸真熙被安置在東京郊外的一所醫院裏,身材消瘦,是個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相較于金亨德妻女的不淡定,老人情緒平靜、心态沉穩,似乎料定了遲早會被接回朝鮮。
在車上,金亨德的妻子與老太太攀談,方才知道樸真熙的家人都在平壤,為了治病才獨自出國,沒想到會被視作“脫北者”,滞留日本進退不得。
“也是啊,家人在一起,比什麽都重要。”金亨德的老婆感慨道。
臨下車的時候,她按住女兒的頭,一起沖宋琳鞠躬:“謝謝你,鈴木小姐。”
欠身回禮之後,“鈴木慶子”指了指遠處的朝總聯大樓:“快去吧,記者在等你們。”
望着漸去漸遠的三個人,以及再次騷動的媒體,李正皓沉聲問:“像他們這樣的人多嗎?”
“不多,但是也不少。”宋琳聳聳肩,“我走訪過大部分滞留在日本的朝鮮難民,生活在哪裏都不容易。”
回憶起朝鮮國內的複雜情況,他噙住了唇,不再說話。
閃光燈頻繁亮起,朝總聯門外的記者漸漸聚集,圍着三位“難民”瘋狂拍照——金亨德曝光後,韓國政府有計劃綁架朝鮮公民、僞裝成“脫北者”的陰謀已經引起廣泛關注,大家都希望能夠獲得最新的第一手資料。
同樣的街道,同樣的角落,同樣的一男一女,此時卻并肩站在一起。
宋琳慨嘆道:“接下來,林鎮寬的日子恐怕會更不好過,林東權成為‘棄子’的可能性很大。我們可以安排去韓國的行程了。”
腦後的傷口又在隐隐作痛,李正皓沉聲道:“沒有‘激光器’,你也可以入境朝鮮。”
“當然,可是我不敢。”她冷眼看過來,“你敢嗎?”
新幹線
将貨車停在物流公司的停車場後,又将車鑰匙留給門衛,接到電話的拉姆聽起來很驚喜:“登美,你什麽時候回東京的?”
“臨時回來拿點東西。”她将手機夾在脖子上,斜眼看向一旁的李正皓,開始解開上衣扣子。
停車場位于郊外空曠處,正是晚飯時間,四周都沒有人。宋琳突如其來的舉動,将男人吓了一跳。
結果,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女人已經轉身進入了隔壁的洗手間,只剩下斷斷續續的通話聲從牆背後傳來。
“……拉姆,你慢慢說,別着急……”
“嗯,有人來找過我……沒事,房間裏的東西沒事……”
“……我不認識‘鈴木慶子’,可能他們弄錯了吧……”
“……謝謝你,我把車開回來了,鑰匙還是放在門衛那裏,錢就壓在遮光板上面,你記得拿。”
通話聲結束,他站在漸起的夜風中靜靜等待,望向遙遠的天邊,看東京市中心的璀璨燈火照亮了整個世界。
宋琳再出現時,套了件羽絨服,頭戴毛線帽,腳上穿着厚實的靴子,氣質十分粗狂,就像個剛下班的女司機。
她扔了一個旅行包過來,重重地砸在李正皓背上:“走吧。”
“去哪兒”幾個字被含在嘴邊,最終沒有說出口——一直以來,都是對方作出安排,他來負責實施,悄然形成了女上男下的相處格局——李正皓不想用提問再次鞏固她的地位。
兩人在寒風中一前一後地走着,來到地鐵站後,用現金買好通票,開始頻繁換乘。
盡管李正皓沒有來過東京,也不知道這裏的交通布局,但在這混亂的旅途中,他也能夠發現走了不少回頭路,有些根本就是故意繞行。
每次都會趕在最繁忙的車站下車,搶着最後一秒登上即将開動的列車,若非男人個子高、視線好,恐怕早就跟丢了。
藏起一滴水最好的辦法,是讓它流向大海;藏起一粒沙最好的辦法,是将它撒進沙漠。
隐匿行蹤最好的辦法,便是從人群中來,到人群中去。
他們買的是那種紙質通票,雖然價格昂貴,但沒有明确的目的地,非常方便掩飾行蹤。在最熱鬧的東京站下車後,又乘電梯來到高架月臺,通往東海道的新幹線“子彈頭”列車正從眼前穿梭而過。
宋琳從他身上接過碩大的旅行包,說了聲“稍等”,再次走進洗手間。
站在人來人往的過道裏,一副“不良分子”打扮的李正皓很吸引眼球,他只好轉身來到月臺上,假裝對牆角的消防器材感興趣。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宋琳方才從洗手間裏出來,看上去就像換了個人:長發紮成兩個可愛馬尾,米灰色的長款大衣外套,下半身僅着絲襪短靴,由毛草圍脖和白色褲襪裝點,完美體現出嬌俏可愛的少女風格。
開貨車的女司機“阿薰”不見了,搖身一變成為手持護照的“中山由香”。
“大叔,”伴随甜到發膩的呼喚聲,宋琳蹦蹦跳跳地來到李正皓面前,一把攬住男人的臂膀,“出發吧!”。
他的眉角微微抽搐,終于還是清了清喉嚨說:“……去哪兒?”
“哎呀,大叔真讨厭,說好了帶人家出去玩,怎麽這麽快就忘了?”女生的拳頭力道不大,砸在身上幾乎沒有感覺,一下下捶得猶如小雞啄米。
又有列車進站,月臺上人來人往,偶爾有視線瞟過來,卻很快移走,帶着些許不屑與鄙夷。
李正皓從旁側的玻璃隔斷中看到模糊鏡像:身材壯碩、穿着庸俗的中年男子,頭上還頂着尚未愈合的傷口,身邊卻依附了一位妙齡少女,舉止親昵、毫無間隙。
明顯的違和感中透露出微妙的暗示,就連他都忍不住鄙視自己。
抹了把臉,李正皓轉頭看向“中山由香”:“真忘了。”
“衡山大叔太有趣了。”女孩笑得花枝招展,往前走了幾步,用力将男人推進車廂,附在他耳垂下低聲道:“人家就喜歡你這個樣子呢。”
濕濡的觸感滑過皮膚,激得李正皓猛然站直身子、反手捂住耳朵,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宋琳:“你……”
卻見她吐吐舌頭,整個兒鑽進了自己懷裏,一邊來回扭動腦袋,一邊懊惱地說:“怎麽辦?大叔,我已經愛上你了!”
其他等待上車的乘客目睹這一幕已經驚呆了,紛紛別開視線,假裝什麽都沒看見。
李正皓感覺喉嚨裏堵了塊大石頭,只好伸開長臂将“中山由香”攬住,強迫她随着自己的步伐往車廂裏面走,手上也稍微用了點力氣,沉身問:“到底去哪?”
宋琳像條滑魚,彎腰逃離他的禁锢,就勢坐在座位上,撲閃着一雙大眼睛,輕輕吐“福岡”二字。
“為什麽要去那兒?”李正皓皺眉,冷眼審視着她。
卷翹的睫毛眨了眨:“人家想看熊本熊。”
“……”
若非身後有其他乘客經過,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忍住當時的暴力沖動。
似是發現火候差不多了,宋琳笑嘻嘻地将男人拉到自己身旁坐好:“這裏是自由席車廂,待會兒人多起來,可就沒位置坐了。”*
李正皓再次感覺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
他們坐在一排兩人座上,車窗外是丸之內的繁華夜色,璀璨的路燈透過玻璃折射進來,掩映出光怪陸離的效果。
宋琳調整了坐姿,将頭倚靠在男人肩上,用力蹭了蹭:“大概五個多小時才能到站,我先睡會兒。”
一絲馨香毫無預警地侵入鼻翼,令李正皓的精神為之一振,身體在瞬間僵硬,仿佛失去了自主能力。
他的背脊挺得筆直,保持最初的姿勢一動不動,感覺像在上刑。
偵查局訓練時,為了鍛煉士兵的反偵察能力,确實也會動用刑罰,測試他們對痛苦的忍受程度。
李正皓的單兵素質向來都是第一,卻從未體會過哪種刑罰,能讓他比此刻更難受。
柔軟的發梢就像刷子,貼着耳後頸側,躲不開逃不掉,幾乎癢到心裏去了;偏偏還不能動彈,壓在肩上的那份重量,就像負重越野時的鉛袋,越背越沉;輕柔的鼻息氤氲,沁潤着他的胸口,透過薄薄的衣衫,迷亂了所有神智。
宋琳倒是很放松,像只小貓似的測過身子,蜷縮着躲進他懷裏,不久便打起了呼嚕。
與其說是呼嚕,更不如說是略微混沌的呼吸聲,這段時間以來,李正皓已經熟悉對方的睡眠習慣。
她似乎從來沒說過夢話,很快入睡、很快醒來,夜裏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能立刻翻身進入警戒狀态。
PTSD,戰鬥應激反應,軍人可能會在戰争結束後的數周、數月、數年間,一直處于戰場上才會有的特殊亢奮狀态,直至最終到達”崩潰點”。
宋琳的精神長期戒備,想必也是習慣使然。
李正皓沒有低頭,而是感受着女人身上散發出的體溫,試圖想象她有過怎樣的經歷。
中東石油資源豐富、教派沖突不斷,堪稱整個世界的“火藥桶”。2011年阿拉伯之春,他也曾在利比亞擔任軍事顧問,深知那裏複雜的地緣政治和民族矛盾。
頂着一張亞裔面孔,被母親扔在孤兒院獨自長大,本身就已是傳奇。
戰亂地區生活條件堪憂,“孤兒院”也就是童軍營。他有幾次看到宋琳身上隐約的疤痕,卻忍住了好奇,始終未曾開口問過。
李正皓相信,在這幅單薄的女性身體裏,蘊藏着一個歷經磨難、無比強大的靈魂。
東京至福岡的“光速號”新幹線要在大阪換乘,上車後兩個小時,廣播裏便傳出女聲溫柔的通報,提醒乘客做好準備。
宋琳揉着眼睛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第一反應是往李正皓懷裏拱,柔柔弱弱地哼了兩聲。
原本已經平靜的情緒再次緊繃,他勉強淡定地問:“醒了?”
“唔,可是還想睡。”宋琳不置可否,閉着眼睛扭動身子,“今天起得太早,又開了半天的車,有點頂不住。”
李正皓記起對方清晨掃雪,還提前為自己買好衣服,心裏有些不忍,語氣也漸漸柔軟:“那就多休息一下吧,到站了我叫你。”
懷裏的人兒沒有動,僵在那兒幾秒鐘,而後吃吃的笑起來:“大叔,你對我真好……”
李正皓咬牙切齒:“閉嘴。”
“大叔,人家不要嘛。”宋琳的聲音又柔又弱,聽起來就是個嬌滴滴的女高中生。
下一秒,身旁的倚靠瞬間消失,若非反應及時,她差點栽倒在地。
只見李正皓拍拍肩膀站起來,居高臨下地說:“醒了就自己坐好,我去抽根煙。”
吸煙室
列車駛出東京後,窗外開始飄起細雨,低矮的樓房零星分布在鐵軌兩側,遠不及之前熱鬧。
濃厚的夜色中,昏暗的景色不斷飛馳而過,恍若另一個無法觸及的夢境。宋琳靠在座椅上緩緩回神,黢黑的眼瞳裏,光線明明滅滅。
“喂。”
走開不到半分鐘,男人紅着臉回來了。
她挑眉,用眼神打探對方的意圖。
李正皓撓了撓頭,似乎是猶豫着該如何開口。
宋琳抿緊嘴唇,不肯主動搭話。
幾番心理鬥争後,他終于還是敗下陣來:“……我沒錢。”
原本努力繃着的宋琳,看到對方這幅複雜的表情,忍不住放聲大笑,引得前後左右的乘客紛紛側目。
李正皓臉愈發紅了,後牙槽都在用力咬着,拳頭也握得死緊。繃起臉,直接坐回原來的位置,別過頭去不再看她。
見當事人這幅反應,宋琳也只得深吸兩口氣,強迫自己恢複平靜,小心翼翼地湊過去。
剛靠近,卻忍不住又勾起唇角,說話的聲音裏也帶着逗趣:“生氣了?”
吐氣如蘭的鼻息潤在耳畔,李正皓再次挺直腰脊,拒絕做出回應。
正巧乘務員推着售賣車走過,宋琳坐在靠走道一側,順手攔下,要了包PEACE(和平)香煙,轉身遞到男人面前:“日本人大多是抽混合型的,但我覺得這種烤煙比較适合你。”
見對方不搭話,她幹脆自己站起身來,指尖捏着那包煙,輕輕敲了敲椅背:“在吸煙室見。”
李正皓看着她款款走向列車中部,想要收回的視線,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只好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跟着走過去。
新幹線列車的吸煙室與洗手間相連,位于一側透明的隔斷裏,并排四個煙灰缸上安裝了排風裝置,還能透過車窗欣賞沿途的風景,各種設施配備齊全。
吸煙室裏只有她和另外一個中年乘客,一頭一尾地站着,各自沉默。
隔着玻璃門,李正皓看到明亮的燈光下,少女打扮的宋琳正熟練地撕開煙盒包裝,長睫低垂,一雙眼睛裏平淡無波。
離開人群,此時的她再次變回“宋琳”。
那修長的手指翻轉,将香煙沿着粘合線撕開,剝掉過濾嘴的纖維,輕輕聚攏煙絲,再仔細攤開展平,壓制出一根“高濃縮”的手工卷煙。
整個過程耗時不過幾秒鐘,看得出她對此十分熟練。
吸煙室裏僅剩的另一名乘客拉門出來,李正皓趁此機會走了進去。
女人垂眸,輕啓紅唇含住卷煙末端,就着牆上的自動點火器點燃,從始至終,都好像沒有看到他一樣。
李正皓抿了抿嘴唇,聲音不高也不低:“我們去福岡幹什麽?”
吸煙室裏沒有別人,用玻璃門完全隔離起來的密閉空間,談話聲被鐵軌撞擊的聲音掩蓋,根本不會傳到車廂裏。
“坐船,去首爾。”宋琳吐了口煙圈,臉色被辛辣的煙味嗆得微微泛紅。
盡管名字叫“PEACE”(和平),這煙的味道卻一點也不平和,相反還有些燥烈,聞起來很勾人。
李正皓沒講客氣,從煙盒裏抖出一根來,仿照宋琳剛才的動作,将香煙拆散。重新壓制的卷煙,夾在指縫間有些粗糙,但他曉得,沒有過濾嘴的幹擾,焦油燃燒後直接入口,會帶來更加刺激的感受。
剛剛用唇舌含住,便見女人傾身湊了過來,用手捂住煙頭,将火渡給他。
兩只歪歪扭扭的卷煙聯接在一起,點點火苗如星光般纖細,随着氣息強弱變得或明或暗,細碎的金色絲線簇簇燃起。
李正皓屏息吸了一口,濃烈的煙霧從口腔潛入體內、穿過喉管,順着肺葉兜了一圈,最後從鼻翼間溢出。無形的渴望被滿足,渾身毛孔都舒展開來,整個人也徹底平靜下來。
他煙瘾不重,僅僅是在少數時候,需要某種形式的纾緩。
“你也喜歡手卷煙?”透過煙霧,宋琳半眯着眼看向他,像只飨足的貓。
李正皓含混的“嗯”了一聲,補充道:“跟利比亞民兵學的。”
她将視線調轉到車窗外,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眉眼間也帶着笑意:“這幫阿拉伯人……抽旱煙比抽水煙更在行。”
“你在中東當過兵?”據他所知,拆掉過濾嘴的這種做法,只在遜尼派的穆斯林士兵中流行。*
宋琳點了點煙灰,頭也不擡地說:“當過幾年。”
猜想被證實,話題卻無法繼續下去,李正皓試圖尋找另一個突破口:“‘宋琳’不像日本名字。”
“我父親叫尤素福,發音和‘宋’類似;‘琳’字是柴田高磨建議的,仿照了母親給我起的日文名字。”
“你日文名字叫什麽?”
“我不喜歡。”她撇撇嘴,沒有正面回答,“‘宋琳’算是我的朝鮮名字,通緝令上用的也是這個,恐怕改不了。”
他沒有理會對方刻意的幽默感,而是悶悶地吸了口煙,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麽要從福岡出發?”
“那裏有國際郵輪碼頭,我們跟旅行團一起走,入境時證件檢查很寬松。”
每個問題都得到了解答,李正皓卻越來越不甘心,皺眉道:“既然害怕被情報院盯上,為什麽還要打扮成‘中山由香’,故意引人注意?”
宋琳勾起唇角:“拉姆跟我打電話,你應該也聽到了。韓國人既然查出‘東田登美’的身份,在物流公司那邊肯定有布控——即便不是這樣,他們也會監聽拉姆的電話線路,及時掌握情況。接下來,情報院只能向日本的公安調查廳申請情報合作,調取各大交通樞紐的圖像信息,确定你我的行蹤。”
“那你還……”李正皓咽下後半句話,回憶起被“惡霸”當衆調戲的經歷。
“日韓之間的情報合作協議級別很低,申請調取的信息又涉及非法監控,必然更加嚴格。等他們把一套程序走完,你和我已經在首爾入境了。”
聽者愈發不解:“入境之後去找林東權拿回‘激光器’就好,情報院介入只怕會給行動增加難度。”
“你準備怎麽找林東權?”宋琳将煙蒂按滅,滿臉打趣表情,“韓國沒有朝鮮那樣的戶籍制度,就算有,韓國警察也不可能向我們透露一個情報官員的底細。”
李正皓原本想說,看你和他很熟的樣子,怎麽會不知道對方的底細?猶豫再三,終究還是乖乖地閉嘴聽講。
“我要的,就是情報院知道——卻又沒那麽早知道——危險分子潛入了韓國境內,并且很有可能制造危險。”
片刻後,男人将最後一口煙圈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