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更不該參與竊犬激光器’——有生命危險、需要在境外潛伏、能夠給朝鮮帶來利益的時候,統統選擇相信;如今安全了、不需要我打掩護了,就想起來懷疑——李少校,你這套邏輯未免太過勢利。”
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宋琳的呼吸也有些不穩,始終将頭偏向他看不見的方向,雙肩微微抖動着。
李正皓放下碗,起身繞到床鋪的另一邊,卻見女人嬌俏的臉龐上布滿淚痕,無聲滴落。
除了工作,他從未與異性打過交道。事實上,工作中能夠接觸異性的機會也少之又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下的狀況。
然而,心中的歉疚與不舍終究占據上風,驅使他坐在床沿,生疏卻不失強硬地将人攬進懷裏,像安慰小動物一樣,輕輕撫觸對方的背脊。
宋琳身板很硬,兩人一開始還互相較勁,幾乎能夠聽到骨頭撞擊的聲音。
李正皓保持着那個姿勢,無論對方如何反抗,始終将手圈成環狀,如同一方無從逃離的陷阱,吞噬掉所有憤怒與不滿,只剩毫無間隙的距離。
他其實大可不必如此。
沒有林東權的幫忙,無論宋琳是否選擇原諒,都只能和他一起入境朝鮮。
對于李正皓來說則不然,既然有了橫山昌義的護照,想辦法在“海神號”上藏匿起來,等船靠泊第三國,随時可以上岸走人——繞道俄羅斯或者中國,都比直接越過三八線要容易得多。
正因如此,他才必須提前确定宋琳的真實身份,選擇接下來的行動方案。
結果證明擔心沒有必要,卻不意味着過程可以省略。
從1996年的江陵潛艇滲透事件開始,*南朝鮮很少能夠活捉北方間諜,所有外勤人員都牢記着“寧死不屈”的行動準則。和宋琳在首爾下船,冒着随時可能被發現的危險“守株待兔”,對李正皓來說很可能是跨越生死的決定。
之前的偵查任務中,他還有副官、舵手,以及近在咫尺的新式半潛艇,出沒于偏僻的海岸線上;如今的冒險登陸後,能夠指望的就只有宋琳,還得面對林東權和整個國家情報院。
李正皓拒絕毫無意義的犧牲。
懷裏的人還在正在掙紮,力氣卻明顯減弱,背脊也漸漸彎曲下來,承受着他一下又一下的撫觸。
Advertisement
“廢物!”
那聲音裏帶着哭腔,明顯減弱了氣勢,不像抱怨倒更像撒嬌。
“人渣!”
額頭死死抵在他的胸口,像是要把那裏鑽出一個洞來。
“對女人動手的懦夫!”
昨晚行刑時的咒罵再次響起,提醒着某個關于“後悔”的預言。
李正皓不願意承認,他其實當時就已經後悔了,只是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而已。
或許是因為受傷,或許是因為真的委屈,女人徹底軟化下來,埋進那厚重的胸膛裏,肆無忌憚地哭了起來。
T恤領口很快被沁濕,粘在皮膚上又潮又熱。他卻沒有出聲,将人摟得更緊了些,臉頰蹭過那微亂的發梢。
宋琳的兩只手都不能動,依然覺得很不解氣,幹脆張嘴咬在男人的左胸上,牙關緊合、下颚用力,像是真要撕下一塊肉來。
男人悶哼出聲,沒有反抗,任由她在懷裏放肆,皺着眉頭逆來順受。
直到唇齒間嘗到鐵鏽的味道,宋琳才擡起頭,舔掉唇角那抹殷紅,惡狠狠地說:“你欠我的。”
李正皓頭腦一熱,終于還是毫無保留地吻了下去。
濃烈的血腥、炙熱的體溫、稠膩的津液在兩人的唇齒間蔓延。有限的經驗無法阻止他深深探入,恨不能将對方生吞活剝。身體裏燃燒着一簇火苗,由左胸的傷口蔓延開來,攪亂了五髒六腑,侵蝕了理智清明,只剩最滾燙的沖動在持續沸騰,迎接着極&樂的降臨。
她似乎還不解恨,承受着親吻的同時,不忘用牙齒啃噬那對薄唇,每一次都破皮見血,直令唇齒間的鐵鏽味更濃,室內溫度也節節攀升。
不同于女方主導的挑逗與回應,由李正皓啓動的這場淪陷絕對而徹底,摒棄了所有保留,放下了一切矜持,熱切渴望着更加純粹的放&縱。他像一團遮天蔽日的烏雲,籠罩在所感、所見的極限,根本無從逃離。
浮沉在欲&望的中心,宋琳似乎毫無反抗的意願與能力。除了最開始的齧咬、啃噬,她也很快投入其中,還時不時發出的微弱呻&吟,與那緩緩蠕動的身軀交相呼應,直接挑斷了李正皓腦中的最後一根神經。
就在他想更進一步的時候,宋琳卻氣喘籲籲地喊停:“松手!”
只見女人縮着肩膀往後退去,臉色刷白、嘴唇輕顫:“好疼……”
此時的她,長發披肩、衣衫淩亂,小心翼翼地護住身體,眼睛裏泛着潮潮的濕意,目光裏帶些許委屈和嬌氣,看着便讓人不由得柔軟了幾分。
既不像鈴木慶子的幹脆利落,也不像中山由香的矯揉造作;沒有東田登美那樣桀骜叛逆,更沒有司機阿薰的粗犷不羁。此刻的她,脆弱而頑強、溫柔而固執,和李正皓最初的想象一樣,無論經歷多少殘酷,本質上還是個二十五歲的姑娘。
他傾身向前,一邊努力平複自己,一邊貼在那小巧的耳垂邊,用沙啞得吓人的聲音致歉:“對不起。”
餐點在床頭放涼,海面上的光線越來越暗,房間裏的暖氣呼呼作響。他們始終彼此依偎,聲音與氣息相互交織,分不清是夢境還是呓語。
宋琳閉着眼睛,用尚且完好的手指輕輕拂過男人的側臉:“我沒有原諒你,說什麽都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
李正皓沒有反駁,而是換個姿勢靠近對方的胸口,傾聽沉穩的心跳如潮汐般起伏。
“但我接受你的理由——如果是我站在你的角度,恐怕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她的聲音頗為無奈,“沒什麽比來自同伴的子彈更加致命。”
推開男人,宋琳試圖翻過身去,無奈手臂承不住力,最終重重趴在床上。
李正皓趕忙扶住她,責備的語氣中帶有他未曾意識到的疼惜:“你要幹什麽?”
沾血的浴袍還裹在嬌好的酮體上,失去腰帶的束縛,顯得松松垮垮。細滑的肩胛□□出來,猙獰的傷口層層疊疊,顯得觸目驚心。
“08年南奧塞梯,11年塔利爾廣場,14年頓涅茨克……能夠傷到我的,全是身後人。”**
盡管光線昏暗,李正皓還是看清了她背脊的全貌:最新的單孔在左腰,泛着鮮嫩的粉紅色;一個緊貼着尾椎骨,再偏幾毫米就能致命;右肩的傷口已經長好,只能看到硬硬的結締組織。
還有一道從左肩向下的刀疤,創面極大,可以想見最初的慘烈。不過由于受傷時間最早,恢複狀況也最好,像道銳利的弧形新月,橫亘整個背部。
這些傷痕彼此交錯,無聲地訴說着她不為人知的過去。李正皓用手指觸上那道刀疤,引發一陣微弱的戰栗,連帶着聲音也有些顫抖:“這個呢?”
她嘆了口氣:“06年,加沙。”
聯想到對方在加沙孤兒院長大的經歷,李正皓幾乎可以确定,這就是一切的起點。那時候她應該還只有15歲,之後十年輾轉歐亞大陸、颠沛流離,不知道又有怎樣的辛酸蘊含其中。
唏噓感慨的同時,李正皓試探着問道:“你到底……是哪個組織的人?”
宋琳這次沒有故弄玄虛,而是直接回答道:“IZO公司,聽說過嗎?”
以色列是“中東火藥桶”,常年處于戰争狀态,由此造就了一批極具殺傷力的戰鬥人員。這些傭兵集冷酷無情與忠誠負責于一身,在全球市場上異常搶手。
IZO公司就是以色列最著名的雇傭兵出口機構。
除了商業保镖和私人武裝,該公司還受雇于各個主權國家的軍隊,提供大量人員從事間諜、偵查、暗殺等活動,號稱“哪裏有戰争,哪裏就有IZO的雇傭兵”。***
在利比亞提供軍事援助的時候,李正皓就不止一次聽說過他們的名頭,甚至曾與個別業內精英直接交手,深知這家公司的能耐。
與朝韓争端的意識形态問題、阿以沖突的宗教歷史原因不同,傭兵組織更像是經紀公司,将戰鬥力像商品一樣地出售,明碼标價、買賣公平。
他不自覺地收回手指,身體也恢複戒備狀态,似是恍然大悟:“難怪你說自己不是革命軍。”
宋琳側過頭,微微勾起唇角:“我從沒騙過你。”
跟蹤者
李正皓選擇相信宋琳。
如果說“安全碼”是合作的前提,在青森的那一夜長談則讓他卸下了心防。但對于落單的外勤特工而言,根本沒有值得完全信任的對象,宋琳有意無意勾起的懸念令人迷惑,更令人不舍。
他試圖用自己的方法探尋真相,盡管結論早已在心底注定。
IZO是傭兵經紀公司,負責将合适的人選推薦給買家。2015年,宋琳剛剛成功地轉移了一批武器級六氟化鈾,期間布局長達兩年,在東亞有幾套完整的身份信息可用,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革命軍的最佳人選。
“我聽說過那件事,”黑暗中,李正皓的目光閃爍如星辰,“朝鮮原子能局向伊朗訂購核原料,約定由賣方負責運輸,最終收到的貨物卻是日文包裝。”
宋琳笑得無可奈何:“國際原子能機構官方認證,55公斤足價足量,你們居然還嫌棄貨不對板,真是沒辦法。”
“伊朗人太會耍小聰明。”
她撇撇嘴:“你以為IZO收費很便宜?”
李正皓突然想起什麽,不禁皺眉道:“以色列的傭兵公司,為什麽要接伊朗的生意?”*
“傭兵自古都只為錢盡忠,更何況伊朗是賣家,又不是買家,對中東局勢沒有影響。”
他抿着唇,沒再提出異議。
海面上刮着風,有零星的冰渣碎在窗戶玻璃上,将夜色籠罩得愈發陰沉。雖然沒有吃晚飯,李正皓卻不覺得餓或疲憊,腦子裏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作響,紛繁的想法如窗外的風暴般呼嘯而過。
“去過首爾嗎?”他問。
閉目養神的宋琳搖搖頭:“沒有。”
單兵作戰、沒有去過首爾,意味着得不到任何支援。李正皓繼續試探:“你準備怎麽辦?”
她翻了個身,聲音悶悶的:“先入境,找到林東權,拿回‘激光器’。之後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累了嗎?”李正皓有些擔心。
女人像只貓似的蜷縮着,受傷的手臂吊在胸前,無聲地點點頭。
“睡吧,後面的事我來安排。”
第二天早上,“海神號”靠泊仁川港。
這裏是首爾的外港,新修建的郵輪碼頭還很簡陋,缺乏必要的基礎設施,入境手續僅僅是刷一下船上的房卡。
剛下過雪,碼頭被白茫茫的大雪所覆蓋,天地間一片荒涼。李正皓扶着宋琳,走在人群的中後段。
他們和大部分旅客一樣,穿着厚重的禦寒衣物,還不忘用風帽遮住臉。“海神號”上大多是中老年人,組成行動遲緩的旅游團,走過關口後,像散亂的蟻群般向停車場游移。
“橫山先生!”眼尖的船醫打聲招呼着,從隊尾一路趕來,頭頂冒着熱氣,“您和中山小姐今天也要上岸嗎?”
李正皓沒有回話,以微不可見的幅度颔首。
自知不讨喜,船醫轉而面向自己的病人:“中山小姐,您身體還沒有恢複,路上請一定小心。”
“謝謝醫生,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宋琳彎腰鞠躬,笑容甜美。
身材高大的男人很快将她護在背後,如同一堵城牆,擋在醫生面前,顯得十分不近人情。
船醫想說點什麽,卻敵不過室外寒冷的氣溫,只好縮縮脖子補充道:“我今晚還會去客房打擾。旅客登記牌上寫着你們在馬尼拉上岸,這段時間請務必記得每天換藥。”
“好的。”
女人溫柔的應答聲從那堵“牆”背後傳來,很快便消散在碼頭淩厲的海風中。
“橫山昌義”護住自己的女伴,繼續随旅客隊伍往前移動,兩人都沒再回頭。船醫望着那相互依偎的背影,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盡管他們并未攜帶任何行李,參加的也是船上統一安排行程,卻讓人以為很難再見。
“脫臼而已,又不是癱瘓在床。”船醫拍拍自己的腦袋,“年輕人出來玩,怎麽會為這點傷待在房間裏?”
又一陣海風裹挾着雪花而來,他連忙逆着人群退回溫暖的船艙。
“海神號”是一艘跨國郵輪,旅客們在不同的國家登船,每到一處港口便以旅行團的形式集體出游。全船有上千名乘客,被分配進幾十輛大巴裏,在風雪中駛往首爾市區。
他們的座位靠近門邊,既能看清前方路面的狀況,也能确保到站後第一時間下車。
随團導游是個中年男子,大部分時候在日資企業裏工作。因為經濟形勢不好,平日裏也會兼職賺些外快。如今,他操着一口不甚熟練的日語,手舞足蹈地介紹着首爾的風土人情,成功吸引住全車游客的注意力。
“你沒事吧?”剛才上車時太擠,盡管有李正皓很小心的照顧,宋琳還是被撞了幾下。
風帽下露出半張臉,她微微搖頭,一雙眼睛始終盯向車窗外,流露出些許焦灼的情緒。
深呼吸,李正皓貼近那秀氣的耳垂,沉聲寬慰道:“別擔心,安全屋就在明洞附近,物資充足。一旦拿到槍,林東權來了就是送死。”**
朝韓雙方沖突對立,常年處于一觸即發的戰争狀态,彼此之間互有往來。偵查局安排缜密,在南部的各大城市都設有“安全屋”,方便外勤人員随時隐蔽、獲得補給。
随半潛艇出港前,李正皓就按照慣例,将可能用到的地址統統記在腦子裏。
按照規定,這種級別的安保措施是絕不能洩密的——一旦“安全屋”地址暴露,很可能意味着整片情報網的淪陷。
然而,在計劃行動時,李正皓還是選擇了這一方案。
考慮到他已經與組織失聯,無法通過正常途徑回國,啓用“安全屋”符合條例規定;宋琳雖不是偵查局的外勤,但“激光器”事關重大,為實現國家利益必然要有所犧牲。
理由永遠冠冕堂皇,事實如何只有心裏知道。
“各位貴賓,我們馬上就要抵達目的地了,請攜帶好随身物品,依次下車。”導游熱情依舊,招呼大家做好準備。
首爾也在飄雪,卻因為高樓密集阻隔,風勢沒有碼頭海邊那麽吓人,相反還營造出了難得的浪漫氛圍。
明洞大街是首爾著名的商業街,也是多數旅行團落地參觀的第一站。與郵輪公司對接的旅游公司經驗豐富,在附近安排了專門的停車場,引導大批游客步行進入中心區域。
下車整隊時往往秩序混亂,旅客們的護照已被郵輪公司收走,随身并無任何身份證明文件,最怕走失落單。
大巴司機和随團導游早早守住前後車門,扳着指頭清點人數,唯恐任何遺漏。
坐在最前面的一男一女率先下車。
女孩身材修長,肩上罩了件鬥篷式的大衣,戴着兜帽,看不清眉目。男人個子很高,将她摟在懷裏,看顧得十分小心。
在一群中老年游客之間,這對年輕情侶顯得有些特別,令人忍不住好奇。
“這邊,請往這邊走。”導游一邊殷勤指路,一邊搭讪道,“兩位是第一次來韓國嗎?”
男游客居高臨下地瞟了他一眼,什麽話也沒說,拒絕的意味卻十分明顯。
導游愣了愣,沒再故作殷勤,轉頭迎接其他游客。
與此同時,其他大巴先後抵達,原本空曠的停車場裏頓時人聲鼎沸。游客越來越多,風雪也越來越大,無論導游如何賣力招呼,大家還是漸漸走散。
徘徊在隊尾處的兩人瞅準時機,繞過圍牆拐角,躲進隔壁高樓的陰影裏,靜靜等待。
宋琳被男人護在懷中,頭也被按進那厚實的胸膛,聽到那有力的心跳聲平和、沉穩,就像大海裏持續閃爍的燈塔,照亮着混沌的未知。
身體受傷了,所以意志也變得軟弱了嗎?她暗暗嘲諷自己。
李正皓始終保持警惕,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緊張着,整個人處于戒備狀态,小心翼翼地觀察停車場裏的情形。
直到數十輛大巴悉數抵達、“海神號”上下來的游客擠滿停車場、導游司機們忙作一團,他們才悄沒聲地繞過圍欄,走向喧嚣嘈雜的主幹道。
登船後,“橫山昌義”和“中山由香”的護照就已經被船方收走,換成兼具消費儲值及身份證明功能的房卡。如今落單而行,當務之急是避免被警察懷疑。好在兩人結伴,又身處外籍游客衆多的觀光購物區,暫時不必有太多擔心。
此時正值聖誕節前夕,首爾市中心的明洞大街紛繁熱鬧,擠滿了采購禮物的男男女女。
他們沒有刻意加快步伐,而是混跡在人群間,盡量自然地行進着。
路口标牌很清楚,李正皓再次确定“安全屋”的方向,捏住宋琳的手臂,微微施力示意道:“這邊。”
女人正随意打量着四周的櫥窗,仿佛被裏面精致的商品所吸引,看起來和普通的顧客沒有兩樣。
近旁的李正皓卻明顯感覺到她在發顫,連忙沉聲問:“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宋琳環顧四周,眉頭皺得死緊,“總感覺被人盯上了。”
從停車場一路走來,他們刻意拐了幾個彎,又在人群中數次進出,确信沒有“尾巴”後才轉向既定方位。
李正皓轉向櫥窗,裝作和她讨論商品的樣子,借助玻璃的反光,再次排查四周環境。
除了做生意的商販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明洞大街上一切如常:燈箱上閃爍着華麗的招貼畫,門扉間溢出中央空調制造的熱風,音響裏播放明快愉悅的旋律,沒有絲毫異常。
他将衣領拉高了些,狀似無意地左顧右盼,随即低下頭來:“你看到了什麽?”
“沒有,就是感覺。”
宋琳幹脆前走了兩步,頭也不回地沖身後人說:“跟上。”
随着人群走過一家大型商場,他們毫無征兆地拐進大門。圍着名品專櫃繞了兩圈,又信步來到中庭的促銷舞臺,穿梭于花枝招展的模特間。音樂聲響,主持人開始分發獎品,圍觀者正要聚成一團時,兩人又迅速撤離。
李正皓推開消防門,讓宋琳先走,自己随即也跟進去,以絕對的戒備姿态,時刻警惕着門外的動靜。
一秒鐘、兩秒鐘……半分鐘……
五分鐘之後,仍然沒有人跟過來,他稍稍松了口氣,看向對方的眼神不再緊張:“應該沒問題了。”
在剛才擺脫跟蹤的過程中,兩人都沒開口說話,僅憑本能的直覺彼此配合。這種直覺來自于常年實戰的經驗,也是從無數生死中歷練出的天賦,屬于同行之間無言的默契。
李正皓并不覺得宋琳是在疑神疑鬼——事實上,他甚至不甘心——只因自己竟沒有及時感應。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确實有人盯梢,他們又是什麽時候被發現的?
阿格斯
宋琳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昏暗的樓梯間裏,李正皓皺緊眉頭:“就算有‘尾巴’也早就被甩掉了,會不會是錯覺?”
黢黑的眼眸直視過來,帶着不容辯駁的力量:“不會,剛上車時就點不對勁,現在更加明顯了。”
“可是……”李正皓環顧四周,門外商場大廳裏旋律悠揚,消防通道上上下下空無一人,這裏只有他們倆,“确實沒別人了。”
宋琳抿緊嘴唇,順着他的目光打量着樓梯間:“不能去'安全屋',我們先找地方落腳,再搞清楚是怎麽回事。”
情報界的“幸運兒”都知道,運氣只是聰明人的謹慎加上勇敢者的驽鈍。
李正皓沒有質疑,定睛看了女人幾秒鐘,很快作出決定:“跟我來。”
之前多次越境執行過偵察任務,他深知不去安全屋、沒有裝備補給,意味着多大的風險。
從商場出來,随着擁擠的人群登上地鐵四號線,再由蘆原轉乘七號線,最後抵達大林洞。走出站廳,街景頓時變得亂糟糟的,遠沒有首爾市中心那般光鮮亮麗。*
這裏的道路很窄,人卻不少,即便天上飄着雪花,依然有商家支起雨棚販賣貨物。
與商場裏分門別類的商品不同,小到針頭線腦,大到二手家電,林林種種的東西擺在一起顯得雜亂無章;守在攤前的商人也目光閃躲,低着頭、抱着臂,基本上不拿正眼看人;顧客們來來往往,選定之後再詢問價錢,直接付款走人,很少耽誤。
眼前的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處典型的黑市。
“唐人街,”穿梭在曲折蜿蜒的小巷裏,李正皓頭也不回地說,“首爾最大的朝鮮族聚居地。”
對于本地人來說,移民聚居地意味着危險和混亂;對于亟需隐藏身份的人來說,沒有哪裏比唐人街更适合潛伏。
找地下錢莊換好韓幣,又買了幾件衣服改頭換面,在小店裏随便吃過東西,他們投宿到一家民宿。
無需身份登記、租金日付日結,緊靠樓梯的小隔間裏連暖氣都沒有。宋琳卻終于松了口氣,身體也不再顫抖:“很好,就這裏吧。”
李正皓檢查完四周環境,随手關好窗戶:“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我不知道。”手臂受傷,必須小心地保持平衡,宋琳緩緩彎腰坐下,臉上表情頗為困惑,“同船的那些游客都是從日本一起過來的,導游和司機也随團走了,問題應該出在停車場。”
“可你從上車時就發現不對勁?”
她點點頭,補充道:“只是感覺。”
李正皓抹了把臉:“先在這裏待一段時間吧,唐人街雖然亂,但朝鮮族有自己的秩序,警察監管不到。等你把傷養好,我們再考慮下一步的應對。”
垂眸沉默片刻,宋琳突然瞪大眼睛:“你剛才說什麽?”
“等你把傷養好……”他以為對方是在興師問罪,回答得有些支支吾吾。
“不,前面那句。”
李正皓哽了哽,試圖回憶:“朝鮮族有自己的秩序?”
“警察,”宋琳擡起頭來,目光變得清亮無比,“‘警察監管’。”
一時沒能聯系起因果關系,李正皓謹慎地閉上嘴,靜待下文。
女人掙紮着站起身來,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就是的,沒錯……旅游大巴上的GPS定位,停車場安裝的攝像頭,滿大街的城市圖像監控系統——我們下船後,一直暴露在對方的視野中。”
他略顯驚訝:“這些系統有區別,不可能連續作業。”
盡管朝鮮遭到國際社會的常年封鎖,各方面物資短缺,科技發展水平也明顯落後,但情報人員受過專業培訓,對于基本的電子監控手段還是有所了解。
在李正皓有限的認知裏,GPS只能确定方位、攝像頭記錄影像,私人場所和公共區域的設備彼此獨立,即便他們暫時暴露行蹤,也應該能很快擺脫幹淨。
“上傳、雲端、自動辨識。”宋琳的聲音越來越低、腳步越來越快,閉匿的民宿房間顯得愈發狹小:“無論衛星定位還是視頻,都會實時傳輸至網絡終端。韓國國會前年通過了《犯罪情報管理法》,所有單位與個人的數據信息都被列為國家資源。”**
盡管對其中的原理不甚明了,李正皓還是勉強跟上了對方的節奏:“商場的消防樓梯裏也有監控?”
“地鐵站臺、車廂……包括我們沿途走過來的所有地方。”
他遲疑道:“林東權有這個本事?”
“3歲起自學電腦,12歲開發獨立的搜索引擎——比谷歌還早了一年,15歲制作新型網絡工具,18歲公布所有開源代碼。”宋琳撇撇嘴,“你以為我幹嘛要拉他入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套系統被稱作‘阿格斯’。”***
“‘阿格斯’?”
她颔首:“‘阿格斯’是希臘神話裏有一百只眼睛的巨人,因為有一百只眼睛,所以絕對不會錯過任何東西。林東權去日本前提出過這個概念,智能篩查并針對特定目标連續拼接數據素材,甚至能夠定向搜索,完全替代傳統的跟蹤偵查。”
李正皓伸手探向自己腦後的傷口,撫摸着尚未愈合的血痂,思路漸漸清晰起來:“他知道我們會來找他,就對南朝鮮境內的所有數據進行了篩查,無論從哪裏、什麽時候入境,都逃不出電子監控的範圍。”
“除非……”
話沒說完,兩人四目相對,嘴角同時勾起一抹淺笑。
李正皓靠坐在椅背上,慨嘆道:“還好這裏是唐人街。”
唐人街沒有攝像頭。
三十公頃的大林社區裏,常住人口多達十萬,其中相當一部分是來自中國的朝鮮族。他們能說流利的韓語,又和本地人長得一模一樣,滞留韓國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
正因如此,唐人街成為警方的法外之地,純靠居民自律維持秩序。盡管首爾政府也曾有過數次改造計劃,最終卻全都不了了之。
如今這裏缺乏基本的治安監控,謹小慎微的本地人已經很少光臨,無疑是隐蔽行蹤的最佳選擇。
“你怎麽會想到來唐人街?”警報解除後,宋琳好奇打探,“附近也有‘安全屋’嗎?”
李正皓搖搖頭,臉頰泛紅道:“‘安全屋’的維護成本很高,只能用來執行絕密計劃。在唐人街落腳,是因為……”
刻意忽略前半句話的重點,她饒有興致地追問:“因為什麽?”
“……這裏比較便宜。”咬咬牙,李正皓選擇實話實說。
宋琳動作誇張地點點頭,假裝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如此,勞動黨的外彙真是來之不易。”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英雄氣短則難免有些尴尬。
三番五次因金錢受到嘲笑,李正皓忍不住回嗆:“我們為了國家人民出生入死,和唯利是圖的傭兵當然有區別。”
“打住!”她舉起右手,被夾板固定的拇指怪異扭曲着,擺出拒絕的姿态,“說過吧?我不吃這一套。‘主義’、‘信仰’、‘民族’、‘正義’,統統打住。”
準備好的慷慨陳詞被堵在喉嚨裏,李正皓愈發漲紅了臉:“那你信什麽?別告訴我是錢,亡命天涯的傭兵,也不像有時間享受的人。”
“伶牙俐齒嘛,李少校。”宋琳款步走近了一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黢黑的眸子裏閃着光,“我确實對錢沒興趣,但錢能買來我感興趣的東西。”
“什麽東西?”
女人沒有回答,而是跪坐下來,嘴唇湊在他耳邊,沉聲道:“我說過啊,就是想要……你。”
話音剛落,李正皓立刻感覺到一股潮濕溫熱,細密而緊致地包裹住自己的耳垂。
像陽光曬過的棉被,又像不斷冒出的泉水;像被爐火融化的甜蜜砂糖,更像深不見底的沼澤泥濘。
明知陷入其中必将萬劫不複,偏偏義無反顧向死而生。
随着那舌尖的放肆逡巡,灰色眼瞳輕阖,眼睑抖動、睫毛微顫,猶如一只受驚的蝴蝶。
一雙大掌緊握成拳,牢牢攥在身體兩側,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方才控制住最本能的沖動反應。
宋琳喉間發出陣陣呻&吟,似無奈似挑逗,不斷試探着男人忍耐的極限:“沒結婚……也沒有女朋友……你應該考慮給我打個折。”
盡管目不能視,耳畔的聲音卻清晰可聞,鼻息間全是她的獨特馨香——一場最殘酷的試煉,終于将理智摧枯拉朽。
“你的手……”
李正皓剛開口,便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吓了一跳,剩下的話幹脆沒有說完。
“誰說做這種事情必須用手?”宋琳言語裏帶着笑意,“有嘴就夠了。”
最幸福
李正皓閉着眼睛,睫毛細微抖動,在昏暗光線的照射下,如少年般纖細。
“用嘴打聽一下,”忍住笑意,緩慢坐直身體,宋琳退開适當的距離,故作正經地清清喉嚨道:“唐人街上的哪家醫館比較好?”
濕熱溫潤迅速褪去,想象中的侵入并未如期而至,那雙灰色的眼瞳再度張開時,顯得有些無所适從:“……醫館?”
女人将一雙受傷的手臂舉起,略作示意:“找醫生看看,也許能恢複得快些。”
“哦。”
他臉上的表情很僵,起身時差點摔在地上,像個木頭人一樣走出閉匿的小房間,連門都忘了關。
宋琳仰面躺倒,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唐人街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李正皓的口音和朝鮮族華僑沒有太大區別,很快便打聽到了一家不錯的中醫診所。
坐診大夫發須皆白,如同傳說中的老仙人,看起來氣度不凡。
只見他伸出骨節嶙峋的兩只手,在宋琳的傷處施力拿捏幾下,又撚着胡須點了點頭,胸有成竹地說:“沒問題,半個月就好。”
宋琳眨眨眼睛:“能再快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