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

聽到這不甚流利的韓語,仙人大夫勉強掀起眼簾,咳嗽兩聲:“你不想要這雙手了吧?”

她連忙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年輕人,不知輕重。”仙人大夫吸了口氣,搖頭晃腦地說,“病之虛損,變态不同,因有五勞七傷,證有營衛藏腑,然總之則人賴以生者,惟此精氣,而病虛損者,亦惟此精氣。”

宋琳只覺得腦袋都大了:“大夫,我韓語不好,您說的這些聽不懂……”

“他說的是中文。”李正皓皺着眉解釋,“你身上舊傷太多,必須好好調養。”

仙人大夫滿意地撫掌,悠然道:“連續來十天,一天都不許少。”

宋琳還想争辯幾句,卻被仙人大夫狠狠瞪了一眼,只好乖乖噤聲。

李正皓護着她,一邊道謝,一邊從診室裏退出來。預約好第二天看病的時間,兩人終于離開了那藥香彌漫的中醫診所。

再次回到熙熙攘攘的唐人街,雪已經停了。

原本就破敗的路面,因為雪化形成水漬,顯得愈發淩亂不堪。缺乏規劃的各式民居鱗次栉比,毫無章法地分立在街道兩旁,營造出愈發熱鬧的市井氛圍。

華燈初上,正值晚飯時分,四周的中餐館也開始生火做飯,令人感覺再次回到了凡塵。

宋琳沒有着急趕路,而是站在原地,後悔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算了吧,這手又不是不能動。林東權已經知道我們的行蹤,再過十天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李正皓替她豎起大衣領口,确保冷空氣不會趁虛而入,态度鮮明而堅決:“必須治。這段時間裏,我來保證你的安全。”

望着他那篤定的眼神,宋琳只好先妥協:“去吃飯吧,肚子餓了。”

唐人街上的餐飲店最多,兩人挑了間熱鬧的館子,在僻靜處找到座位坐下,招呼服務員送來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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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琳用手不方便,沒有過多猶豫,點了小籠包和粥,把分量要得很足。

李正皓說了句“和她一樣”,便将菜單還給服務員。

待旁人走遠了,宋琳再次觀察四周環境,确定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對象,這才轉過頭來,坦然道:“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找醫生也只是為了碰碰運氣。唐人街雖然沒有監控,并不意味着林東權進不來,太危險了。”

“那間民宿有本地幫派照顧,外人不敢随意造次,待在裏面很安全。”他一邊仔細地擦拭桌面,一邊沉聲安慰,“等到看病的時候,我會送你去診所。”

宋琳對首爾的情況不了解,無從反駁,只好追問:“然後呢?”

“唐人街上除了華僑,最多的就是‘脫北者’。我認識其中的幾個人,可以安排我們回朝鮮。”李正皓神色淡定,似乎早就做好了安排。

“‘激光器’呢?被林東權打的那一棍子呢?都不管了?”

灰色眼眸平靜地看過來:“那些都可以再想辦法。總之,要先找好後路。”

她撇撇嘴:“沒有‘激光器’我可不敢去朝鮮,死都不知道怎麽死。你又準備怎麽向組織交代?特勤人員無故失聯幾個月,可不是鬧着玩的。”

“我現在這樣……無論如何都要受審查。”

“其實我很好奇,”宋琳挑眉看他,“朝鮮國內言論管制,一般人不知道外界情況倒還好。像你們這種見過世面的,為什麽還會想要回去?”

李正皓顯然沒料到對方會提這個,反問道:“為什麽見過世面就不能回國?”

“饑荒、貧窮、落後、專&治、封閉……原因太多了。”

男人笑起來,笑意卻并未抵達眼底:“你接觸過那麽多‘脫北者’,其中也有不少人想回去,問過他們嗎?”

“問過。”她點點頭,“作為難民,‘脫北者’都是社會最底層,難以融入當地族群,還要擔心留在國內的家人。但你不一樣,你受過高等教育,有外語會話能力,又沒有後顧之憂,在國外應該也能活得很好。”

李正皓掰開手中的木筷,垂眸斂目道:“這是要策反我?”

宋琳打了個哆嗦,随即嗔道:“閑聊而已,有必要上綱上線嗎?”

李正皓冷哼:“對傭兵來說,凡事都從利益的角度加以考慮,是不是也挺簡單的?”

話題突然被轉移到自己身上,宋琳一時無語。

男人卻不以為意,繼續說:“很多時候,人們思考問題的方式,已經決定了最後的結論。正是因為你無法接受民族、主義、信仰之類的概念,所以才不理解我為什麽會忠實于自己的祖國。”

“但人人都有向往美好生活的權利。”

他針鋒相對地回應:“我以為朝鮮的生活已經夠好了。”

“‘我們最幸福’?”宋琳的嘴角勾起弧度,似嘲諷似挑釁。

李正皓沒有理會她,而是随性地哼唱起一段旋律:“‘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親如手足。即使火海靠近我們,甜蜜的孩子,毋庸畏懼,我們的父親在這裏。這個世界上,我們最幸福。’”

嘈雜紛亂的中餐館裏,低沉的男聲十分微弱,幾乎弱不可聞。宋琳卻聽清了其中的每一個字句,感受到了對方的真摯感情,那雙淺灰色的眼眸原本犀利,如今卻在歌聲中變得柔軟。

一曲唱罷,李正皓再次擡眼看她,“你聽過這首歌嗎?”

宋琳誠實地搖搖頭:“沒有,但我知道,也看過芭芭拉·德米克的那本書。”*

“你瞧,這就是外界對朝鮮最大的誤解。”他嘆息道,“明明沒有考察過事實真相,僅憑他人言論就對一個國家、民族作出絕對的判斷。”

宋琳冷笑:“我去過朝鮮。”

“你只是去完成任務,卻沒有深入朝鮮人的生活,沒有設身處地去理解我們的想法……”

“‘主體思想’?”她打斷道,“我确實不想理解。”

李正皓還準備說點什麽,卻見服務員端着蒸屜和碗碟快步走來,連忙低頭閉上了嘴巴。

小籠包到了韓國變得愈發袖珍,兩人叫了五人份的餐食,依然感覺不太夠吃。好在盛粥的碗很大,全部灌進肚子裏,倒也勉強撐起七份飽意。

進餐的全過程中,他們都沒再出聲,任由對話終止在剛剛那個尴尬的節點。

直到結賬完畢,桌上再次空空如也,宋琳方才正經顏色地說:“我不想策反你,也不願意被勞動黨洗腦,以後這種話題還是別再提了。”

李正皓聳聳肩,表示自己并無所謂。

走回民宿的路上,宋琳遠遠落在後面,似乎要有意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

在外闖蕩多年,李正皓已經十分習慣這樣的對待。事實上,每個聽說他從朝鮮來的人臉上,都會出現差不多的表情。

仿佛只是因為生在朝鮮之外的國家,就理所當然地高人一等。

簡直好笑。

他搖搖頭,站定在民宿樓下,耐心等着宋琳靠近:樓道裏光線昏暗,又是陌生的環境,有必要多一份謹慎。

宋琳終于趕上來,卻依舊無言,在男人身後,有氣無力地拖着步伐,一步一歇走上樓梯。

手臂受傷了不容易保持平衡,李正皓擔心她獨自行進會有危險,沒太留意到周圍的環境。竟然直到靠近小隔間,方才發現房門竟然虛掩着。

跟在後面的宋琳也發現不對勁,頓時屏住呼吸,和他交換了一個警惕眼神。

房間裏的燈亮着,有光線從門縫裏漏出來。

斧頭李

男人走在前面,身材高大卻動作輕巧,三步并作兩步爬上樓梯,沒發出任何聲音。

宋琳躲在樓梯拐角,看他悄悄推門進房,心也一下子提了起來。

沒有打鬥、沒有呼救、沒有動靜,李正皓好像憑空消失在門板後,若非門縫裏還漏着光,真叫人懷疑自己身處夢境。

正當她等得不耐煩,想要沖進去探個明白時,房間裏突然大亮,李正皓探出頭招呼道:“沒事了,你過來吧。”

他說話鼻音很重,氣息起伏不平,情緒有些激動。

兩人相識這麽久,宋琳還從未見過對方情緒如此失控,那雙淺灰色的眼睛似乎永遠波瀾不興,此刻卻蒙上一層水霧,多了些人間煙火的溫潤氣息。

李正皓別開臉,側身讓宋琳進門。

隔間裏站着個身穿淡藍色外套的年輕人:單眼皮、高鼻梁,皮膚白皙透亮,足以讓女人嫉妒。清秀的臉頰上還綴着一對淺淺的酒窩,令他看起來很容易親近。

這人體型很單薄,卻十足熱情,見到宋琳的瞬間,立刻笑成了一朵花:“嫂子好漂亮!”

他的韓語語調硬朗,與韓國首爾的本地方言有明顯區別,甚至和喉音濃重的朝鮮語也不太一樣。

“李在宇,我的本家兄弟。”李正皓清清喉嚨,用朝鮮語介紹完畢。

宋琳頓時瞪圓了眼睛——從訪客的口音、氣質看來,他不僅不是人民軍,甚至連朝鮮人都不是——李正皓卻以真實姓氏告知,全然不顧特勤隐姓埋名的行動準則,無異于拿生命冒險。

沒有介意她的異樣反應,李正皓勾住在宇的肩膀,用力摟了摟,有感而發的說:“四年沒見面了,你小子還這麽油嘴滑舌的。”

“哥也是啊,一點變化都沒有。”在宇一邊笑一邊推擋,“除了不再是個單身漢。”

宋琳很快恢複鎮定,釋釋然鞠躬致意:“我叫宋琳,麻煩請多關照。”

在宇故作誇張地張大了嘴:“哇,這就是傳說中的‘大和撫子’嗎?”

聽到對日本女性清雅美态的稱呼,宋琳難得有些臉紅,下意識地瞅了李正皓一眼,反倒平添幾分欲語還休的妩媚。

同樣的房間裏,幾小時之前的暧昧绮念尚未散盡,此刻看到她這幅樣子,李正皓恍若被雷電擊中一般,半天回不過神來。

幸虧他早已習慣面無表情,于是只好默默調轉視線。

“我帶你們換個地方住吧,民宿條件太差了。”在宇熱情提議,“唐人街上還有幾家不錯的店,老板都很熟的。”

李正皓抹了把臉,正色道:“這裏就挺好……在宇,實不相瞞,這次的事情有點棘手。”

說完,他竟将兩人在碼頭下船、被“阿格斯”系統追蹤、試圖偷渡回朝鮮的事情和盤托出。

随着對話的深入,宋琳打量在宇的目光也越來越玩味。

表面上親善熱情的年輕人,利落的短發間有幾處不甚清楚的傷痕,糾結的結締組織間寸草不生,顯然是受過外傷的後果;說話時始終抱臂胸前,雙腿也保持緊張狀态,有準備随時發力,呈現出典型的防禦姿态;一雙手下意識地開合伸展,在空氣中尋找着無形的依附,似乎已經拿慣家夥事,閑下來反倒不适應了。

在那淺藍色外套的後腰側,有一處明顯的凸起,看上去像是一把生魚片刀。

韓國的槍支管制極嚴,對大多數人來說,最方便取得的防身之物莫過于球棒和木棍。這也是為什麽韓國電影裏的械鬥場面都是互砍,很少發生擦槍走火的情形。

所有“民用武器”中,戰力最強的莫過于生魚片刀。

這種動辄數十公分長的冷兵器又被稱為“牛仔”,在近身格鬥時威力驚人,無異于戰場上的炮筒,因此常常被幫派分子随身攜帶。

種種蛛絲馬跡都說明,眼前的在宇背景複雜,絕不是個簡單的“本家兄弟”。

聽李正皓介紹完情況,在宇眯了眯眼睛:“我就覺得奇怪,你來首爾、還住在唐人街上,怎麽不第一時間聯系我。”

“電子監控系統的原理還不清楚,但既然它能夠捕捉圖像,就不能排除通話也被監聽的可能。”

在宇擺擺手,十分不以為意:“放心吧,兄弟們別的能耐沒有,好歹也是靠偷渡起家的,給你打掩護絕對綽綽有餘。”

說完,他換了個獻殷勤的對象:“找個像樣點的地方住下,別凍壞了嫂子這樣的大美人。”

宋琳抿住嘴唇,低頭淺笑着不做言語——盡管知道對方很可能是個不良分子,說出的話也都是客套,卻由內而外地透出一股真誠,直令人無法拒絕。

李正皓顯然也拿在宇沒辦法,只能咬着牙固執己見:“等她的身體恢複好,我們會想辦法自己解決麻煩。你們幫忙安排一下回國行程,別的事情不用插手。”

“分什麽‘你們’、‘我們’?”在宇故作生氣地推了他一把,“背靠背拼命的時候、差點凍死在鴨綠江裏的時候……難道都忘了嗎?如果沒有醫館的神仙老頭報信,你是不是根本沒打算找我?”

不待李正皓作出回應,他又氣呼呼的轉向宋琳:“哥沒說我都不好意思提,看看嫂子這身傷!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

說完,在宇幹脆直接攙扶起自己的“嫂子”,不管不顧地走出大門。

“喂!”

眼見着兩人就要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李正皓連忙大步趕過去,伸手擋住他們的去路:“至少給點時間收拾一下吧?”

眼見着達到目的,在宇再次笑成一朵花,嬉皮笑臉地敬了個禮:“我先去樓下退房。”

李正皓一腳踢在他腿上,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牽着宋琳回到房間裏。

兩人從船上下來,根本沒帶随身行李,只有之前在唐人街上買的幾件衣服,還裝在塑料袋裏,沒有來得及拆封。

她意識到李正皓是有意安排,想向自己解釋清楚前因後果。

任由對方牽着自己的手,宋琳沒有着急發問,而是等到腳步聲走遠了,方才挑眉道:“‘本家兄弟’?”

男人點點頭:“都姓李,按輩分和族譜也能扯上關系。”

說完,他扶着女人坐下休息,一邊打包衣物,一邊自顧自地回憶起來:“2011年從利比亞撤離的時候,我負責斷後,被反對派武裝堵在了碼頭上。如果不是恰好有艘商船還沒出港,恐怕就死在那兒了。那條船後來靠泊釜山,就把我扔在南朝鮮——我當時還沒晉銜,不知道‘安全屋’的地址——身無分文的情況下,只能先輾轉到首爾、投靠朝鮮幫,再找機會偷渡回國。”

後面的事,即便對方不說,宋琳也能夠猜到:李正皓的心理素質、個人能力堪稱一流,在任何團體裏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必然能夠得到幫派分子的賞識。

“過江時,快艇撞上流冰,一船人全落水了。除了我倆,其他人都凍死在鴨綠江裏。”仿佛再次感受到那刺骨的寒冷,李正皓頓了頓,繼續道,“因為要向戍邊的人民軍求援,我不得不亮明自己的身份,在宇才得到及時救治。他持有中國護照,傷好後被遣送出境,我們就再沒見過面了。”

“中國護照?難道不是韓國嗎?”宋琳略顯意外。

李正皓收拾好行李,彎腰将她扶起:“中國延吉,朝鮮族,卻也是一脈相承的同胞。”

想起長白山腳下、中朝邊界上的那座小城,宋琳眼神頓時了然:難怪在宇的韓語會有口音,也難怪他會從事人口偷渡,更難怪李正皓選擇将唐人街作為避難首選——得到幫派分子有組織的秩序維護,這裏簡直就是“脫北者”的天堂。

“……靠得住嗎?”盡管心中已有答案,宋琳還是多嘴問了句。

李正皓看都沒看她一眼,反問道:“過命的交情,你說呢?”

靠隐蔽和僞裝生存的特勤,也不是不能信任任何人——缺乏必要的協助,即便手眼通天,也無法單槍匹馬闖天下。

好特工和壞特工最大的差別,就是知道哪些人能夠相信,哪些人值得懷疑。

宋琳既然選擇了相信李正皓,就只能選擇相信他相信的人。

民宿樓下的櫃臺前,在宇正和老板娘科插打诨,若非身後那柄寒光閃閃的刀具,簡直就和普通的鄰家男孩沒兩樣。

“哥,老板娘說不要你們的錢了。”見兩人下樓,在宇連忙笑眯眯地招呼,“反正也沒住到半天,犯不着什麽事。”

“那怎麽行?”李正皓好歹還有點人民軍軍官的自覺,将一張大額韓幣拍在桌上,态度堅決地說,“該怎麽算怎麽算。”

宋琳心想,這錢是從我衣兜裏掏出去的,你倒算得大方。

老板娘嗔怪地将錢退回來,連連擺手,也不多說話。

在宇幹脆直接将兩人推出門去:“就這麽着吧,別講客氣了。”

街道上,白日的喧嚣已經散盡,入夜後的唐人街如同一片黑色森林,隐藏着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

三人并肩而行,由在宇興致勃勃地引路。他時不時地和沿街門店的老板們打招呼,顯然十分了解附近地形,也熟悉這裏的人和環境。

與之相反,李正皓和宋琳都穿戴嚴整,刻意壓低帽檐走在路邊,像兩個沉默的陰影。

走過一段偏僻街角時,在宇出聲寬慰道:“別擔心。唐人街上都是自己人,不敢亂講話的。”

李正皓沒有搭腔,而是轉移話題:“你們這兩年發展得不錯。”

幫派分子頓時來了興致,慷慨激昂地說:“當年若不是哥帶人滅了金門幫的氣焰,兄弟們怎麽會到南街賺錢?”*

“哦?”宋琳輕輕應和一聲,試圖勾起對方的傾訴欲望。

李正皓捏捏她的手背,同時打斷接下來的長篇大論:“住處安排在北街嗎?”

話題被生硬轉移,在宇倒也很快反應過來,似乎已經适應李正皓的獨斷專行。他點頭道:“北街是老地盤,當然放心些。神仙老頭只說有你這麽個人,我不敢确認是不是哥,就自己先過來看看。大家還在等着消息呢,今晚肯定要大喝一頓,好好慶祝咱們兄弟重逢!”

李正皓笑起來:“如果發現不是我呢?”

“那也要大喝一場,借酒消愁。”

“臭小子,其實只是想喝酒了,對吧?”

男人們笑着鬧着,原本蕭索的街道也歡騰起來,充滿了少年式的無憂無慮。

安排的住處在一家酒吧樓上,出入口十分隐蔽,前後好幾道鐵門。如果沒有人引路,根本看不出裏面的別有洞天。

打開燈,才發現這裏是間一居室的小公寓。設施齊全、布置溫馨,自帶洗手間和廚房,靠近陽臺的窗口還有一段消防梯,可以随時繞到酒吧後門的停車場。

在宇領着兩人将房間巡視一圈,滿臉期待地回過頭來:“怎麽樣?比那間民宿強多了吧?”

“好太多了。”宋琳坐到沙發上,整個人徹底放松下來,終于感覺不再緊張。

李正皓也難得沒有檢查屋內設施、排除安全隐患,而是放下行李,用行動作為回答。

“除了酒吧老板,其他人都只曉得這裏是倉庫。你們放心住,樓下就是我們的場子。”在宇繼續道,“待會兒見到兄弟們,正皓哥也不用多說……他們還不知道你回朝鮮了。”

李正皓略顯意外:“你怎麽解釋的?”

“說你受傷比較重,一直留在中國養身體,後來就幹脆金盆洗手了——大家也不知道你的真名。”

宋琳來了興致:“那你們之前管他叫什麽?”

李正皓試圖打斷,卻趕不及在宇的口直心快:“‘斧頭李’啊!”

狗骨頭

盡管宋琳很想聽,在宇也很想講下去,卻抵不過李正皓一身蠻力,連拖帶拽地将人弄出房間。

“我去見見他們,你先休息吧。”

抛下這句話,公寓的門便被重重地摔上,只剩下女人獨自留在房間裏。

離開“海神號”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二個小時,層出不窮的各種狀況将時間拉得無限延長,以至于感觀也有了錯覺。

從風雪飄搖的碼頭,到人群熙攘的街巷,再到簡陋寒酸的民宿,以及此刻所處的公寓——從踏上朝鮮半島的那一刻起,事情就開始以她無法控制的節奏發展。

挺有意思的,宋琳勾起唇角。

她用牙咬住繃帶的一頭,小心翼翼的拆開三角帶,對着鏡子仔細檢查過肩膀和手指,方才緩緩松了口氣。

盡管表現得略微誇張,甚至不惜主動求醫,但身上的傷口也是真疼。

看來神仙醫生沒有騙她,最多十天之後,就能恢正常狀态。

宋琳已經很久沒有讓人近身,刑訊逼供更是聞所未聞——如果讓IZO的那幫壞蛋知道她被傷成這樣,一個個恐怕都會笑掉大牙。

閉上眼,中東沙漠地帶的燥熱景象出現在腦海中,令人無比懷念。與東亞沿海的陰冷潮濕不同,那裏有純粹的血與沙,是真正歷練靈魂的地方。

将浴缸放滿水,宋琳脫掉身上的衣物,緩緩沉入無盡的暖意之中,整個人如墜仙境。

浴室裏霧氣缭繞,原本陌生的環境也被裝點得分外溫軟,有效舒緩了肩膀和指節的疼痛。朦胧的氤氲勾起回憶,讓她不由得想起那雙灰色的眼睛,以及在民宿隔間外一閃而過的柔軟。

意外遇見了生死之交,所以感懷激動,甚至熱淚盈眶?

排除懷疑對象的嫌疑,就能放下芥蒂,甚至赤誠相待?

“朝鮮人自尊心很強,特別是像他們這種精英,全都萬裏挑一,有着很堅定的自我認知。僅憑‘安全碼’不足以獲取信任。”

“你要讓對方自己去發現,因為他們只相信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可以編故事,但千萬記得說過些什麽,因為最後肯定會被反複驗證。”

“‘守株待兔’,這個成語就是用在這種情況下的。等懷疑積攢到一定時候,他們必然會想辦法查清你的身份。”

“你得要讓對方以為一切都是他自己查出來的。”

事實證明,柴田高磨對朝鮮人的了解,遠比宋琳更加透徹。

洗完澡換好睡衣,樓下酒吧裏喧嚣依舊,吵鬧聲透過地板傳上來,顯得有些沉悶。

她一邊爬上床,一邊想象幫派分子聚在一起喝酒的樣子。

以往的任務中,也接觸過不少游走于灰色地帶的團體。或許因為都是靠拳頭說話,宋琳對這些人并無敵意,相反還有不少共同語言。

但是,按照她的觀點,不存在任何“過命的交情”——命這種東西,還是掌握在自己手裏比較好。

蜷縮在沙發裏,睡意漸漸襲了上來,想象“斧頭李”叱咤風雲的樣子,宋琳噙着笑意沉入夢鄉。

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習慣性的淺眠被沉重的腳步聲驚醒,窗外已經透出薄薄的天光。

唐人街上終于徹底沉靜,昨晚的熱鬧仿若一場浮華夢境,殘留的泡影在初升太陽的照耀下,漸漸支離破碎。

房門被打開,李正皓獨自走了進來。

他臉上帶着傻笑,突然站在門廊裏,表情異常專注,好像在回想些什麽。

宋琳保持之前的睡姿,只睜開眼睛,淡淡地看着男人。

李正皓解開衣領,一雙大掌糾結着和扣子較勁,好不容易完成任務,便挺起胸膛四顧張望。

淺灰色的視線來回逡巡幾圈,最終失去焦點,他緩緩阖眼,然後盤腿坐到了地板上,像個入定的老僧。

宋琳依舊一動不動,在沙發上蜷成一團,眯眼打量着對方的舉動。

過了幾秒鐘,李正皓睜開眼睛,依然不發一語,只是繼續沖她傻笑。

然後,他湊近了一些,用無法對焦的眼眸上下掃視,試圖看清女人的臉。

幾番努力失敗後,李正皓幹脆徹底放棄,肩膀也耷拉着,來回用手揉着眼睛。

“看不清。”他說,語氣中透露着莫名的沮喪。

宋琳謹慎試探:“你醉了?”

他慢慢地來回擺頭,如同發條壞掉的人偶,只曉得機械重複着動作,殊不知随時都有可能解體。

“我沒醉。”濃烈的酒香随着男人的氣息彌漫,幾乎把宋琳也薰暈過去,她意識到自己的問話純屬多餘。

“只是看不清楚……”他的聲音裏透着些許委屈,一邊說話,一邊将下巴擱在沙發扶手上,像條迷路的大型犬。

宋琳問:“看不清楚什麽?”

“看不清楚你。我能聽到你的聲音,也知道你大概的位置,但就是看不清楚你的臉。明明已經很近了,還是只能看到影子,其他什麽都沒有。”李正皓說着說着嘟起了嘴,像個小男孩一樣滿臉委屈。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一對劍眉糾結成團:“三瓶啤酒、一瓶白酒……之後都是他們拿杯子敬的,我算不清。”

宋琳翻身坐了起來,咬牙頂住男人的肩膀,幫助他站穩,踉踉跄跄地仰躺在沙發上。

李正皓額頭滲着虛汗,滿臉不自然的紅暈,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劇烈起伏,發出沉重的聲音。

“我去給你弄條毛巾。”

對付醉漢的經驗告訴她,此刻除了等對方睡死過去,沒有更好的醒酒方法。

剛要轉身,李正皓卻合攏雙臂,緩慢而堅定地将宋琳拉近,不容拒絕地蹭進她的懷裏。

夾雜着酒精味道的空氣從男人身上釋放,無聲無息地暈染開來,濃烈得如同一團持續燃燒的烈焰。

“別走……”低沉的嗓音反複呻&吟,“……別走。”

宋琳并不習慣受制于人,這樣的狀态令她無所适從,偏偏受傷的兩只手無法用力,只能任由李正皓将自己越拉越近。

“不能喝就別喝,勉為其難地弄成這樣,你還真是個傻子。”宋琳抱怨。

“我沒醉。”他調整了一下姿勢,雙臂環得更緊了些,“就是眼睛花。”

那雙灰眸的顏色原本就淡,如今更是飄忽迷離,像雨中的池水,如夢似幻般朦胧。

宋琳嘆息:“還是到床上去睡吧,待會兒倒下了,我可拿你沒辦法。”

李正皓依然不肯松手,環住她的腰,将頭貼近那柔軟的懷抱,保持彎腰駝背的滑稽姿勢,一點點被引至裏間的床榻旁。

宋琳錯覺自己變成了一根會行走的狗骨頭,勉強起到定位導航的作用——盡管她很高興得到李正皓的信任,但不該是在這種情況下、以這樣極端的形式。

幾乎就在挨到床的一瞬間,男人開始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身體:既舍不得松手,又試圖讓自己舒服地躺下,反複掙紮、無比煎熬,口中哼哼着委屈的抱怨。

宋琳哭笑不得,只好彎腰坐在床沿上,方便他腦袋落枕。

李正皓立刻四仰八叉地占據了整張大床,長手長腳地攤開來,只把頭死死抵在宋琳的腰側。

一身衣物淩亂不堪,衣領被扯開露出胸口,他散發着濃濃的暖意,在深冬薄暮的清晨,顯得格外誘人。

宋琳本能地向溫暖源靠近,側耳聽到那如擂鼓般的心跳聲,證明着澎湃勃發的生命力。

下一秒,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天地頓時掉了個個兒。

李正皓俯撐着立起上半身,将人牢牢限制在自己懷裏,薄唇吐納着辛辣的氣息:“別走!”

與之前斷斷續續的呻&吟不同,此刻的這兩個字充滿命令語氣,帶着不容抗拒的強勢。

宋琳懶得和醉漢較勁,用哄孩子的語氣應和道:“不走,說不走就不走。”

聽到這話,李正皓終于松了口氣,慢慢俯下&身來,嘴唇輕顫着覆住她的。

像樹葉落在草地上,又像蜂蜜融進溫水中,在本能的主導下,這個吻顯得毫無技巧卻又極致溫柔。

炙熱的體溫在彼此間傳遞,急劇的呼吸讓位給隐忍的壓抑,明明心癢難耐,偏偏欲拒還迎。

宋琳閉上了眼睛。

奔波、疲憊、酒精、荷爾蒙,李正皓散發出的氣息複雜而混亂,卻有着純粹男性的魅力。

她喜歡他壓在自己身上沉重的分量,就像喜歡此刻難得的被動地位。

反正對方已經喝醉,放肆一番又有何妨?

長腿絆上男人的腰身,凸凹有致的酮體起伏蠕動,一抹紅唇輕啓,主動邀約對方探尋更深處的奧秘。

然而,李正皓卻猛地塌了下來,重重砸到她身旁——如同一灘爛泥般,沉沉睡去。

混血兒

第二天中午,李正皓從床鋪上醒來。

窗外陽光正好,女人低頭在紙上畫着什麽,看起來很放松。她右手拇指還不能用力,歪歪扭扭地捏着一支筆,随手塗抹。

“你醒了?”宋琳連眼皮都沒擡,問話卻顯得理所當然。

喉嚨裏發出囫囵暗啞的回應,男人俯撐着起上半身坐起來,驀然發現自己竟未着寸縷。

“我的衣服呢?”他的聲音有些抖。

宋琳撇撇嘴,視線依然集中在紙上:“扔洗衣機裏了。”

說完,她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擡起頭似笑非笑道:“你那點‘本錢’,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血往上湧,李正皓覺得臉頰都快燒起來,偏生還無從反駁,只好沉默地裹着床單走向洗手間。

宋琳繼續塗塗畫畫,看也沒看他一眼,省卻了十足尴尬。

洗過澡,翻出一件浴袍穿上,李正皓勉強恢複鎮定。他酒量不好,每次喝醉直接斷片,平日裏向來滴酒不沾。

昨晚那幫兄弟連蒙帶灌,任由他意志再堅定,也不堪以寡敵衆,最終連怎麽回來的都忘記了。

如果不是因為熟悉唐人街的環境,如果不是還好有人照應,人民軍少校斷然無法容忍這樣的失誤。

再出門,害他醉酒的罪魁禍首坐卻正在與宋琳聊天。兩人似乎很投機,甚至沒有注意到房間裏多了個人。

李正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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