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無數次的戰場經驗證明,必須先反擊、再悲傷。
李正皓強迫自己保持冷靜︰他如今身處敵境,回國的希望極其渺茫,剛剛又失去了唯一的同盟,根本沒有資格吊唁。
然而,身體卻拒絕接受控制,雙眼仍死死望向山谷,試圖看穿那無盡的漆黑。
沒有淚,眼眶早已被懸崖邊的大風吹幹,又冷又硬的冰雪砸在臉上,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時間凝固、世界靜止,一切都保持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仿佛這樣就可以改變現實;思維停頓、身體僵直,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至,反複提醒他剛剛發生了什麽。
胸口的大洞灌滿風雪,指尖的追索僅剩虛無,李正皓俯趴在原地,任由體內熱量一點點流逝。
而後,他聽到了一聲吸氣聲,接着是更長的呼氣聲。
再然後,凄厲的呼嘯劃破長空,火紅色的信號彈閃耀在頭頂,照亮了整座南漢山。
“我要是你,就先擔心自己。”林東權出現在他身後,一邊将手铐鎖緊,一邊含混不清地說。
李正皓閉了閉眼楮,翻身仰躺在雪地上,無聲無息。
直升機的螺旋槳高速運轉,攪亂了四周的氣流,枯枝敗葉夾雜着雪花飛舞,高強度的探照燈打在頭頂,可見範圍裏盡是視線盲區。
頭戴紅色貝雷帽、佩戴銀質徽章的特種兵從天而降,黑洞洞的槍口指在腦門上,暗示着不容辯駁的權威。
“站起來!”
“交出武器!”
年輕人故意憋着嗓子說話,以為這樣就能将人唬住——戰鬥控制組t)號稱南朝鮮最優秀的特種部隊,事實上卻不過如此——李正皓默默地想。*
身為俘虜,即便遍體鱗傷也只能靠自己的雙腳站立;近旁的林東權則被臺上擔架,醫療兵正在對他進行初步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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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李正皓被押解靠近,那人掙紮地爬起來,頂着豬頭般的一張臉,猙獰笑道︰“你們會付出代價的……”
李正皓啐了一口,随即被塞進直升機裏。
腳下還沒坐穩,臉上便狠狠挨了一拳,耳畔頓時嗡鳴不止,押解者用布袋套住他的腦袋。手铐換成粗碩的鐵鏈,和腳踝捆綁在一起,完全無法動彈。
傷口持續流血,機艙劇烈抖動,他們終于起飛了。
無盡的黑暗中,卻沒有絲毫恐懼,眼前反複映現的,全是那人的一颦一笑;耳邊則不斷響起她的聲音︰“李正皓,你欠我的。”
無盡的黑暗中,他依然無妄地幻想,這一切,不過是場可怕的夢境。
升機在短暫飛行後着陸,四周雜亂的腳步聲交替響起。看不見路、無法掌握平衡,他被拖在地上前進,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沙袋。
直到傷口撞擊在床板上,神智被劇烈的刺痛喚醒。
驟然明亮的光線令人無法睜眼,慘白的房間裏站着同樣慘白的醫生護士。
那醫生戴着口罩,一邊為他檢查身體,一邊作出簡單指示。護士負責在病歷上塗塗畫畫,将患處逐一記錄。
末了,兩人又取出酒精棉棒,對傷口強行消毒。
“全是皮外傷,問題不大。”醫生的聲音很平靜。
護士則更像一具機器,切實執行着一切指令,沒有絲毫遲疑。
在修道院養傷的半個月裏,李正皓已然恢複大半,雖然被林東權偷襲吃了大虧,但卻沒有造成太嚴重的後果。
他大概知道将要發生什麽,并未貿然反抗,而是選擇養精蓄銳,繼續配合着取指紋、采血樣。
囚室裏沒有窗戶,看不到室外的情形,也無法确定具體的時間。
簡單的身體檢查結束後,鐵門被再度打開,醫生護士退出房間。
很快,沉重的腳步聲靠近,一個由三名士兵和一只軍犬組成的小隊沖了進來。
除了狗,士兵們全都蒙着臉,留在黑色面罩外的眼楮裏冰冷無光。半人高的狼狗猛撲而至,兩只前爪用力踩上他肩頭,血盆大口幾乎緊貼着喉管,磨牙發出威脅的嘶吼。
狗嘴裏散發出陣陣惡臭,銳利的犬齒近在眼前,李正皓卻面不改色,始終保持呼吸均勻。
見囚犯如此反應,兩名士兵合力将他架起,另一人則牽開狗,轉身報以一記老拳。
“赤佬,你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任何限制人身自由的居所,都要有樹立權勢的“殺威棒”,醫生檢查就是為了确保他的承受能力。
傷口在迅速充血,李正皓再也看不清眼前事物,只感覺拳腳像雨點般砸落身上。軍犬舔着涎水,一直大聲狂吠,原本就狹小閉匿的囚室裏,充斥着血腥暴力的氣息。
他有反審訊經驗,知道在受到極不愉快的對待時,應該如何保持沉默。
和美國一樣,韓國也是《日內瓦公約》的締約國,有責任對戰俘施以人道主義待遇。然而,“9?11”之後,國家安全成為一切不義行為的幌子,虐囚也成為理所當然的權利。**
李正皓蜷成一團,盡量減少暴露在外的身體部位,咬緊牙關拒絕發出任何聲音,既避免激起對方的施虐欲,也不讓人從他身上獲得任何成就感。
單純的暴力很快就變得索然無味,士兵們開始氣喘籲籲,軍犬也因為過度亢奮而聲嘶力竭,他身下血水早已積累成灘。
眼角傷口崩裂,視線裏一片赤紅。鼻息間盡是腥味,耳邊嗡鳴不止,嘴唇腫脹無法發聲。腳踝、手腕都在流血,卻早已沒有知覺,肋骨似乎又斷了幾根,筋肉摩擦着發出陣陣呻&吟。
那狗還在沖他龇牙咧嘴,為施虐者的暴行吶喊助威。
李正皓估算出大概的距離,梗住脊背猛然發力,仰首一口咬在那畜生的脖子上,很快聽到凄厲的嗚咽。
原本耀武揚威的軍犬失了聲,只好用銳利的爪子撓在他胸前。
活生生的血肉被劃爛,李正皓卻咬緊牙關,任由那狗瘋狂掙紮、來回擺動,絕不放松一絲一毫。
士兵們迅速圍攏過來,拳腳再次毫無保留地砸在他身上。
“松口,你這瘋子!”
驚呼聲、厲喝聲、警報聲,撕扯、拖拽、威脅,混亂與嘈雜攪成一團,令整間囚室徹底沸騰起來。
最後,他找準着力點,偏頭狠狠一逮,直接将氣管扯斷,結果了軍犬的性命。
血泊中,男人吐掉滿口皮肉骨血,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笑容觸目驚心。斷了氣的軍犬倒卧一旁,四肢偶爾抽動,雙眼圓睜,似乎死不瞑目。
整件事發生在十幾秒的時間裏,待到那三名士兵作出反應,局勢早已經無法挽回。
門外警鈴大作,身着軍官制服的人站在走廊裏,嫌惡地看着一室狼藉,招手示意其他人跟進。
李正皓被生拉出去,徒留下軍犬的屍體漸漸冷卻。
鮮血激發出獸性的因子,疼痛促使腎上腺素急劇分泌,被扔進審訊室時,他的精神持續亢奮。不見受囚禁者的頹廢,倒像個躍躍欲試的角鬥士,随時準備與敵人決一死戰。
“瘋了,真是瘋了。”
單面透視玻璃背後,林鎮寬狠狠揪住發根,感覺前所未有的無力與挫敗。
老部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寬慰︰“林總長,您放心,12個小時之內,我們一定會讓他開口。”
“東權說那女人已經死了,我老婆孩子如今都躺在重症監護室裏……”鐵骨铮铮的職業軍人,提及妻女時,終于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林鎮寬在國家情報院任職多年,長期負責東亞事務,是公認的實幹派官員。此次受“脫北者”事件牽連,從駐日總長的位置上引咎辭職,同僚們都替他感到惋惜。
投毒事件發生後,整個韓國情報系統便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運轉起來。然而,由于無法确定作案動機,調查始終沒有進展。
前一晚,林東權留下遺書、獨自離去,方才透露事情的前因後果。
情報工作是和平年代的秘密戰争,林鎮寬作為間諜頭子,手裏也有不少人命。他明白報應遲早會來,卻沒想到會實現在妻女身上,還差點搭進去一個林東權。
佷子是林家唯一的血脈,雖不像父輩那樣孔武有力,卻從未逃避過自己的責任。
林鎮寬想起兩人在東京醫院裏的那番談話,心中愈發懊悔——如果他沒有施加壓力,就不會給外界可乘之機,更不會逼得林東權铤而走險,選擇與傭兵、赤匪同流合污,最終越陷越深。
那封遺書中,林東權認定嬸嬸堂妹都是因自己受到牽連,如果無法反制敵人,倒不如死在對方手裏,也算是以身謝罪。
南漢山中燃起的那枚信號彈,是對他們叔佷二人的救贖。
想到這裏,林鎮寬終于冷靜下來,沖老部下點了點頭,沉聲道︰“開始吧。”
作者有話要說︰
*韓國空軍特種部隊被稱為戰鬥控制組t),人數較少,因為佩戴紅色貝雷帽,俗稱紅帽部隊。其主要使命是在戰時為空降、傘降和空投提供引導和指示。他們必須以小組或單兵行動,并在大部隊之前空降于作戰區域,執行最危險的任務,因此其訓練、選拔為各特種部隊難度之冠。
**文中具體的虐囚方法均出自與關塔那摩美軍基地有關的報道。
第 41 章
時間有限。
林鎮寬有充足的審訊經驗,十分清楚逼供的程序。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屈服的前提是精神崩潰——受不住嚴刑峻罰,信仰與意志同時泯滅,淪為行屍走肉之後,說出的話方才值得相信。
盡管最後難免語無倫次,但肯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從剛才咬死軍犬的瘋狂行為來看,囚犯已經擺明了自己的态度——這是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軍情人員,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被刑罰吓破膽。
如此一來就只剩下利誘。
“我是情報院的審訊官,專門負責對朝事務。”
老部下親自出馬,坐在審訊室裏,笑容和藹可親。
“這裏是美軍基地,不受國際法保護的。如果你願意合作,情報院會為你提供新的身份、新的生活。如果你選擇對抗,恐怕會一直被關到死。”
男人垂着頭,鮮血從傷口緩慢滲出,在發梢凝結成縷,有節奏地滴落地面。
只有那雙異色的瞳孔,始終桀骜不馴,睥睨着面前的一切,卻莫名地令人移不開視線。
林鎮寬站在監控室裏,悄悄握緊了拳頭:他懷疑自己最初的判斷出了錯——這人不僅受過專業訓練,恐怕還是那種傳說中的頂級特工。
老部下顯然也預感到情況不妙,立刻調轉話頭,虛與委蛇道:“你很有能力,我們也不想一直關着你。投毒事件是個意外,只要你說出毒藥的種類,剩下的事情自然會有人處理。”
李正皓不說話,任由時間凝固,滿臉冷漠表情。
空氣中彌漫着血腥的氣味,房間裏的沉默變得越來越壓抑。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對峙漸漸陷入僵局,攝像機持續空轉,林鎮寬焦躁地來回踱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終于,他一把推開隔壁審訊室的門。
中年男人漲紅了臉,喘着粗氣,目光死盯着那囚犯,肩膀因為憤怒而微微顫動:“‘阿格斯’系統的源代碼已經發送到指定地址,激光器也拿走了……事到如今,你們究竟還想要什麽?!錢?女人?說話啊!怎樣才能放過我的老婆孩子?!”
老部下顯然沒料到會出現這種狀況,連忙站起身來,慌慌張張地将林鎮寬向外推,壓低了聲音勸解道:“總長,您別着急,還有時間……”
林鎮寬并未理會對方,而是轉身抹了把臉,又将雙手用力拍上桌面,沖李正皓失控怒吼:“回答問題!我沒時間陪你玩游戲!”
兩人視線相對,就像有電流在彼此間蹿動,透明的空氣被激發出陣陣火花。
李正皓波瀾不興,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已經與己無關。
韓國人進入美軍基地需要繳械,林鎮寬身邊沒有配槍——否則他肯定會打爆那張冰山臉。
猛地推開桌子,用食指指向囚犯的面門,林鎮寬一字一頓道:“我發誓,你一定後悔的。”
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如詛咒如誓言,令人無法懷疑其中的決心。
灰色眼瞳浸泡在鮮血裏,突然閃爍了一下,随即再次變得暗淡無光。
老部下用了點力氣,終于将林鎮寬推出審訊室。鎖上門,他一邊抹着滿頭大汗,一邊語帶責怪地問:“說好要勸降的,您怎麽就這樣沖進去了?”
“不可能勸降,”林鎮寬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根本是一心求死。”
咬咬牙,老部下堅持道:“那也要試試,為了嫂子和小麗……”
聽對方提及自己的妻女,林鎮寬再次變得面色慘白。
強烈的絕望如海嘯般鋪天蓋地,瞬間屏蔽了所有思考能力;徹頭徹尾的無力感升騰于內心深處,根本無從逃避。
他的腳步開始踉跄,扶住牆根才勉強站穩,身體卻像被抽空,再也無法直立。
女兒剛滿十五歲,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正是天真爛漫的大好年紀;駐外工作的多年,家中無人照料,全靠妻子獨自操持——失去這樣兩個人,對林鎮寬來說與死亡無異。
如今,生命只剩下最後十二個小時。
擡腿、交錯、轉移重心,他強迫自己朝門外走去:與親人相伴的時間已經不多,錯過最後的相處機會,就連死都無法甘心。
走廊裏的燈光從頭頂打下來,将他照得格外單薄。
“總長,”老部下于心不忍,站在原地朗聲道,“不要放棄希望!”
林鎮寬沒有回頭。
審訊室裏,勸降的努力還在繼續。
“你沒有罪,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民主政府向來是非分明:我們傾向于原諒,而不是懲罰。”
“沒有人天生就是壞蛋,我和很多朝鮮人打過交道,能夠理解你的立場。”
“這樣的對峙毫無意義,把想法說出來,總能找到辦法協調,給大家一個折中的結果。”
……
十二個小時很快過去,李正皓終究沒有開口,所有人都懷疑他真的是個啞巴。
然後,來自醫院的電話鈴聲響起,大家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軍事基地的刑房就在審訊室隔壁,各種設施一應俱全,盡管沒有影視作品裏表現的那麽陰森,卻足以将意志摧毀殆盡。
随着科學技術的發展,虐囚方法也在更新換代——如今的大部分手段,都能讓神經感受到巨大痛苦,同時避免給身體留下永久性傷痕。
人類折磨同類的天賦,是任何生物都無法比拟的。
最開始是剝奪睡眠。
持續強光的照射下,轟炸式詢問輪番進行,李正皓通常會被綁在牆上,或者幹脆吊在天花板上。一段時間之後,由于血流不暢,身體會漸漸失去知覺,神智也變得混沌不清。眼前反複出現幻覺,耳邊的聲音嘈雜不堪,無從分辨真假,只剩下麻木的感應在崩潰邊緣游走。
後來,審訊人員發現這樣做純屬浪費時間——正式的刑求開始後,李正皓就鮮少對外界刺激作出反應,睡不睡覺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于是,他們只好換成關禁閉。
不同于常規意義的牢房,禁閉室僅有棺材大小,站在裏面連彎腰都做不到。關上門後,四周陷入絕對黑暗,時間被拉得無限延長,逐漸變成一塊密不透風的篷布,将感知層層包裹起來,令靈魂徹底窒息。
身處其中,偶爾被毫無規律的噪音驚擾、被從天而降的冰水侵襲,意志也受到鍛造、淬煉,最終變得或崩潰或堅硬。
李正皓知道他們的目的:花大力氣抓住的間諜,即便不能解毒救人,如若坦誠合作、發表脫北聲明,對于國家情報院而言,也是值得誇耀的重大戰果。
且不說他對施毒一事毫無所知,即便真的有所了解,也絕不會投敵叛國。
忠誠是一種奇妙的存在,大部分時候無聲無息,但凡面對考驗,卻足以撐起一個人的脊梁。
近乎永恒的黑暗中,李正皓不止一次想起宋琳,想起她嘴角的輕蔑笑意:“我不吃這一套,‘主義’、‘信仰’、‘民族’、‘正義’,我都不信。”
那時候,或許應該問一句:“你信什麽?”
謎一樣的女人,謎一樣的動機,謎一樣的身體,短暫而深刻的回憶裏,有太多令人懊悔的事情。反反複複、解脫無望的刑求中,和她相處的每一幀畫面都能得到重新放映,
于是時間再次開始流淌,帶着三分意氣、三分決絕和四分難得的溫情。
李正皓以為,與移監的粗暴過程相比,獨自呆在黑暗中的經歷并不算太壞。
因為有暴力攻擊的前科,每次被拖出牢房時,看守們都會用厚厚的帆布将他裹住。粗碩的鐵鈎吊在腦後,任人在漫長、冰涼的走廊上拖行一路。期間還有不斷的拳打腳踢,如同對待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始終未能痊愈的傷口難免再次崩裂,骨折患處則反複受創,轉變成長期的隐隐作痛。
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在沒有任何權力的囚犯面前,所有人都會變成惡魔。
水刑和強迫進食是保留節目,“偶爾”失控的毆打後,他會被灌進滿身冰塊——既考驗意志又活血化瘀,簡直一舉兩得。
大部分情況下,醫生會陪伴左右,确保犯人神智清醒,能夠切實感受到每一分折磨。
因為有正式的醫療建檔,拷問始終沒有留下明顯傷痕,從這一點上講,情報院還是非常專業的。
殘酷刑求和缺衣少食并未将他置于死地,熬過寒冷的冬天後,事情變得不再有新意。春去秋來,刑訊者與囚犯之間的對抗已經演變成慣性,雙方重複着枯燥的拉鋸,任誰都無法取得突破。
林鎮寬再未出現,李正皓也從未後悔。
第 42 章
李正皓被關押在美軍基地的日子裏,外界形勢正發生着微妙的變化。
2016年底,20國集團首腦會議在釜山國際會展中心舉行。包括新當選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內,全球最富有的20個國家聚集在一起,為世界經濟的發展尋求出路。
和外界預料的一樣,特朗普當選後,在外交上動作連連——就像一只闖入了瓷器店的公牛,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他一邊主動對莫斯科和北京示好,一邊向朝鮮領導人發出邀請,呼籲磋商解決朝核問題。
金正恩當然不可能去美國訪問,但朝鮮政府卻破天荒地派出觀察團,列席此次20國集團峰會。
觀察團主席正是勞動黨中&央政&治局&常委、朝鮮人民軍偵查局局長,張英洙。
考慮到他與金聖姬的關系,以及朝鮮國內的政治局勢,此次朝方派出的觀察團規格之高,顯然不僅僅是為了列席峰會。
輿論紛紛猜測,這是朝韓關系緩和的征兆。
相較于峰會乏善可陳的經濟政策,朝鮮借此次會議重返國際舞臺的企圖,顯然更加引人注目。
這事實上是執政的大國家黨的一步險棋——前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剛剛發表聲明,其将代表在野黨新政治民主聯合,參加2017年的韓國總統大選——如果能在朝韓問題上取得突破,無論成果是大是小,都足以掩蓋這位外交官候選人的光芒。
會場外,十幾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坐在輪椅上,帶領聲勢龐大的方陣,呼籲朝韓政府組織離散家屬相聚,繼續中斷近十年的南北互動。
會場內,朝方代表成為記者招待會的重點,接受各國媒體的連番發問。
“我是英國《衛報》的金淑姬。”女記者戴着無框眼鏡,挽着發髻,用不甚流利的韓語提問,“有消息稱此次朝鮮觀察團不僅列席會議,還就南北關系提出了建設性意見,能透露其中的內容嗎?”
張英洙鬓角斑白,卻氣度不凡,坐在臺上顯得十分沉穩。
只見他點點頭,接過工作人員手中的話筒:“根據金正恩委員長與樸槿惠總統達成的協議,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将授權作出重開開城工業園的決定。”
開城工業園區是朝韓經濟合作的典範。2016年2月,針對朝鮮第四次核試驗和發射遠程火箭,韓國單方面決定暫時關閉園區,并撤離了相關人員,對朝鮮實施嚴厲經濟制裁。南北關系也由此陷入低谷。
如今,雙方同意重開園區、恢複生産,彼此釋放的善意足以照亮半島的和平之路——在場記者紛紛舉起手來,有幾個情緒激動的,已經開始自報姓名,試圖繞過主持人直接發問。
張英洙壓了壓手掌,示意自己的話還沒說完:“作為經濟開發的前提條件,我方要求立即解決人道主義問題,恢複離散家屬的定期重聚、送返所有願意回到朝鮮的‘非轉向長期囚’。”**
此言一出,場下再次嘩然。
如果說,離散家屬重聚是南北關系的保留話題,“非轉向長期囚”則是一次性交易。
朝鮮戰争結束時,仍有不少人民軍士兵、諜報工作者或游擊隊員滞留南方。他們被捕後,因為違反了韓國的《國家保安法》、《**法》或《國防警備法》被判處刑罰。其中大部分人選擇改變信仰、脫北入韓,取得韓國公民身份,刑期結束後便融入了正常生活。只有少數人拒絕妥協,最終被經年累月地關押在不見天日的牢獄之中。
這些不願意轉變政治信仰的長期囚犯,被稱為“非轉向長期囚”。
2000年簽訂的《南北共同宣言》中,時任朝鮮最高領導人的金正日提出,韓國必須送還所有“非轉向長期囚”,并将該條款作為宣言內容予以明确。
當年9月,62名健在的“非轉向長期囚”通過板門店軍事分界線返回朝鮮。
勞動黨對此大加宣傳,車隊駛出板門店後,受到了人們的夾道歡迎。這些囚犯回國後,被視為民族英雄。金日成、金正日在世時,都曾經多次親自探訪過他們的居所;金正恩上臺後,也一直對“非轉向長期囚”關照有加。
釋放這些人的時候,他們的身份得到朝韓紅十字會的一致确認,包括了所有健在的、有據可查的囚犯。
如今,代表團以此為前提重啓對話,除了對韓國作出指責,也相當于變相承認:2000年《南北共同宣言》簽訂後,朝鮮還曾向韓國派出過間諜,存在單方面的不友善行動。
新的“非轉化長期囚”有多少人?進入韓國境內是何目的?他們如今身在何處?
臺下記者像打了雞血般,一個個伸長了脖子,踮着腳、探着頭,急切地渴望向代表團深入提問。
沒人留意,剛才那個自稱《衛報》記者的韓裔女子取下眼鏡、提上電腦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會議大廳。
出于安保需要,此次20國集團會議的記者們被安排在同一家酒店,距離國際會展中心只有10分鐘的路程。
女記者的護照顯示她是一名韓裔美國人,同時擁有英國國籍。
她的照片沒照好,本人看起來更清秀,五官也更加立體,但這并不妨礙前臺辦理入住——峰會召開前抵達的記者太多,酒店客服根本沒時間一一核對。
“金淑姬”進門前,随手将發髻拆下,長發散落的同時,精神也顯得有些萎靡。
大堂經理很熱情,短短幾天便認熟了記者團的所有成員,見她獨自一人,連忙起身相迎:“金小姐,記者招待會結束了嗎?”
“金淑姬”勉強勾起唇角,無力地搖搖頭:“還沒有,我可能中暑了,先回來休息。”
她的韓語有口音,作為一名生長在英語環境中的韓僑,已經算是不錯。
與其他外國記者相比,大堂經理對自己的同胞總是更加親厚些,話語和情緒都很真誠:“最近氣溫太高了……需要叫醫生嗎?”
女記者表現得十分感激:“沒關系的,睡一覺就好了。晚飯麻煩您讓人送到房間裏,行不行?”
峰會期間,記者團有專門的團餐,每晚六點在二樓餐廳準時開飯,無故不得缺席——如果人人都要求送餐或單點,酒店根本忙不過來。
對于病人來說,偶爾的特殊照顧倒是可以理解。
大堂經理替她按下電梯按鈕,拍着胸脯保證道:“放心,我會提醒廚房,把味道做清淡點。”
“那就太感謝了。”
女人的聲音消失在電梯門後,随之而去的,還有那張我見猶憐的俏臉。
大堂經理年近四旬,家庭幸福美滿,對漂亮女孩多加照顧卻是人之常情——他并沒有為此感覺愧疚。
轉身回到櫃臺前,經理立刻撥通了餐飲部的內線電話。
電梯抵達目的地,“金淑姬”拖着步伐從裏面走出來,監控視頻上顯示,她依然有些病恹恹的。獨居的客房門外挂着免擾牌,服務員這幾天都樂得清閑。
在走廊裏站定幾秒鐘,她沒有直接刷卡進門,而是從門縫裏取出一張紙片——這張紙片很小,夾在不起眼的縫隙裏——如果房間門被人打開過,紙片則必然會掉在地上,即便重新夾起來,也肯定離開了原來的位置。
确定紙片的位置沒變,“金淑姬”稍稍松了口氣,随即從包裏取出房卡,一步跨進房門,很快便将防盜鎖鎖好。
脫掉高跟鞋、挽起發髻,她再度恢複精明幹練的樣子,沒有半點中暑病人的頹勢。
緊貼牆壁,動作迅速地檢查過室內各個角落,确保沒有遭到入侵;随後,大跨步地走向窗臺,把遮光簾拉好,将電腦放到書桌上,扭開了近旁的臺燈。
這是一部自帶無線網卡的高性能電腦,從外表看起來與普通筆記本無異,只是機身更厚,并且安裝了外置天線。
事實上,擁有獨立掩碼的網卡功率強大,能夠與海事衛星直接相連,通過BGAN局域網的代理進行訪問——最關鍵的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此刻,“金淑姬”打開電腦,熟練地輸入地址和密碼,很快看到了幾張剛剛更新的圖片:扁平建築前的一片空地上,有個男人被人押解着前進,他掩着眉頭看了看天空,正好被鏡頭捕捉到那灰色的眼瞳。
間諜衛星距離地面數百公裏,采取光學成像的方式拍攝照片,在氣象狀況良好的前提下,能夠看清人的每一根頭發。
沒有指紋的一雙手撫上電腦屏幕,微挑的嘴角流露出似曾相識的笑意,她聲音低沉地自語道:“李正皓,我們又要見面了。”
第 43 章
美軍的重返亞太戰略實施之後,持續增強駐日韓基地的作戰能力——最直接的做飯,就是提高了高空偵察的頻率:KH-11人造衛星拍攝的圖片,以及越來越多的“掠食者”無人駕駛偵察機拍攝的照片,每天24小時不間斷地通過海底光纜傳送到位于佛羅裏達州坦帕的中央司令部。
這些傳輸借助擁有頂級安全系統的VPN布倫特線路,通訊地址掩藏在一個登陸密碼為STRAP3的系統內,訪問名單僅限于少數幾位高級情報官。*
然而,在信息安全領域還有一條絕對真理,叫做“涉密不上網、上網不涉密”。
無論安全系統多麽高明、掩碼多麽複雜、管控多麽嚴格,只要上網,就有被破譯的可能。
正因如此,大部分軍事情報,都必須在效率與安全之間做出抉擇。
美軍拍攝的這些照片數量大、頻率高,無法一直采用絕密方式傳遞。網絡傳輸雖然有風險,但與報批軍費相比,顯然還在可以承受的範圍內。
一旦突破防火牆,無論KH-11人造衛星,還是“掠食者”無人駕駛偵察機,都能夠随心所欲地為己所用——“阿格斯”系統的源代碼經過修改,算法愈發強大,可以無差別地抓取民用或軍用數據包,成為了真正的“千裏眼”、“順風耳”。
李正皓被捕後,始終被關押在單人監獄,很少有外出放風的機會。
這片小小的空地,是他與外界唯一的聯系。
盡管大多數時候,形容消瘦的男子只是擡頭望向天空,卻足以幫助窺視者确定方位、拟定營救計劃。
如今萬事俱備,各個環節經過反複演練,确保行動時萬無一失。
“金淑姬”取下眼鏡,伸了個懶腰,轉身去洗手間洗了個澡。那脊背上的傷痕依然歷歷在目,卻在肌肉流暢線條的掩映下,營造出一種矛盾的美感,令人移不開視線。
酒店客服準點将晚餐送到房間,簡單的低熱沙拉和果汁,非常符合“病人”的胃口。
電視新聞裏,朝鮮觀察團在20國峰會上的發言已經成為熱點。各種各樣的專家接受訪問,近幾年來的間諜醜聞被逐一翻檢,媒體已經把有可能涉及到的“非轉向長期囚”名單梳理出來——與被韓方囚禁的人員契合度極高。
除了幾名絕密級別的俘虜。
“金淑姬”對此顯然早有預料,只見她叼着叉子,單手敲擊鍵盤。很快,包括龍山基地、鎮海軍港在內的高清照片立刻顯示在電腦屏幕上,幾個重點建築的輪廓被紅線勾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