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标明了出入口、通風道和室內布局。
如果不出意外,這些人很快會被轉移到關島監獄。
作為太平洋上的戰略要地,關島美軍擁有治外法權,那裏的囚犯全都來歷不明,永遠不會被起訴或釋放。
韓國畢竟是一個主權國家,其境內駐紮的美軍有義務配合國家政策、交出受到秘密囚禁的犯人。然而,對于韓國國家情報院來說——這些絕密級別的俘虜是戰利品,更是尊嚴,是不容交易的底線——即便失去對囚犯的掌控,也不可能對朝鮮政府拱手相讓。
所以才需要有人幫他們下決心。
電腦被再次打開,屏幕上的每一幀地圖都被放大:從監所到機場,途徑的路口“暗哨”全部就位;沖撞車停在隐蔽處,也已經蓄勢待發;負責接應的隊員做好準備,只待一聲令下。
事實上,所有環節都曾被反複演練,并且預備了各種應急方案,不太可能出現任意外情況。
盡管如此,她還是将選擇了其中一個對話框,運指緩緩推動滾輪,将現場圖像放大至極限。
當天晚些時候,首爾、京畿道、昌源市的多處高速公路發生交通事故——重型卡車突然裝上橋墩或者隔離樁,巨大的車身翻轉過來,直接将道路堵死。後方車輛避讓不及,在慣性的作用下猛沖向前,接二連三地被拍成面餅。汽油洩漏引發爆炸,現場火光沖天,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裏,殘骸便燒成了碎渣。
消防隊員趕到後,發現這些事故都出奇地相似:貨車司機疲勞駕駛、追尾車輛避讓不及,受害者夾在中間那輛車上,屍體全部碳化,連身份都無法識別。
是夜,國家情報院院長李丙琪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
大韓民國國家情報院下設三個部門,分別是國際情報處、朝鮮情報處和國內事務處。如今,這三個部門的負責人都等在電話線上,等待首長就突發事件作出指示。
李丙琪是大國家黨的資深顧問,也是樸槿惠總統的政治導師,同時兼任青瓦臺秘書室長,切實左右着韓國的每一條內外政策。
此次朝韓公開和解,看似平地驚雷,事實上卻經過了反複的秘密磋商——張英洙在記者招待會上說的每一個字,都要得到雙方的事先确認。
面對總統選舉的壓力,考慮到國家安全和情報院的工作,李丙琪從一開始就對“非轉向長期囚”問題有所保留。
朝鮮方面卻是有備而來,他們将條件細化到每一個囚犯,列出明确的姓名、年齡、被捕時間和關押地點,沒有半點讨價還價的餘地。
Advertisement
眼看談判就此相持不下,樸槿惠總統親自作出決定:擱置争議、适當讓步,最終名單由紅十字會确定。
這一做法符合慣例,也為韓方留下了轉圜的餘地:紅十字會只統計幸存者,死人和失蹤人口不會被交易。
根據《美韓共同防禦條約》,只有面對外來的安全威脅時,才能向盟友尋求援助——事先轉移囚犯的提議,被美國人否決了。
盡管彼時朝韓和談結果未定,啓動換監行動缺乏依據,但李丙琪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駐韓美軍受到了來自白宮的壓力。
劫囚者顯然也清楚他們面臨的困境,算準這些秘密囚犯會在第一時間轉移,所以才精準地實施了突襲。
情報院院長的揉了揉眉心,沉默片刻後發聲問:“傷亡情況怎麽樣?”
國內事務處的負責人回答:“司機和押運員都還活着,事發時已經昏迷,身上有被麻醉彈擊中的痕跡。”
李丙琪稍稍松了口氣,對方的目标顯然是那些已經被燒成黑炭的囚犯。
“美軍那邊有什麽反應?”
國際情報處的處長清清喉嚨道:“他們的車被截住了,沒跟上車隊,所有人都安然無恙。布魯克斯準将問……是否還需要後續配合?”
盡管沒人相信那幾具黑炭就是囚犯,但需要轉移的對象确實不存在了,美軍駐韓司令的問話明顯突兀。
常年出入青瓦臺,熟悉政治游戲規則的李丙琪聽出弦外之音,轉而點名朝鮮情報處的負責人:“峰會上美國人和北邊有聯系?”
“您懷疑美軍也參與了劫囚行動?”
“至少知情。”
電話線路絕對保密,此時在線的四個人卻同時陷入了沉默。
朝鮮情報處處長率先發聲:“按照會議議程,雙方确實沒機會私下見面。只不過……”
為避免單方作出不負責任的承諾,韓國向來反對日中美俄與朝鮮直接接觸。此次20國峰會在釜山舉辦,國家情報院挾東道主之便,安排議程的時候就已經作出特別安排:确保朝鮮觀察團只能列席,沒有與利益相關者勾兌的機會。
李丙琪被下屬的神轉折驚到,連忙坐直身子,厲聲追問:“‘只不過’什麽?”
“……今天的媒體開放日,有一名《衛報》記者先後采訪了朝鮮觀察團和美方代表。”意識到工作出現疏漏,回答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美國人肯定提前得到了消息,”國際情報處的負責人替同事作出結論,“他們已經和赤匪達成協議了。”
為配合特朗普的外交政策,美軍同意朝鮮劫囚不足為怪,如今所有補救恐怕只是徒勞。
情報工作向來是在夾縫裏求生存,李丙琪沒再糾纏事件細節,而是幹淨利落地作出指示:“南北議和是現在的輿論主流,情報院不能跳出來唱反調。這些囚犯被朝鮮人非法劫持,即便回國也不會大張旗鼓,對我們來說沒有進一步影響。”
在朝韓對立的幾十年間,雙方你來我往過招不斷,有吃虧就會有占便宜,打持久戰的眼光必須長遠。
“清理現場和消防急救的後續工作,還是國內情報處來處理;天亮後,我再親自去拜訪布魯克斯準将;那個《衛報》記者,由朝鮮情報處負責捉拿歸案。”
屬下們接到各自的命令,焦慮的心情也平複下來,被李丙琪催促着,先後挂斷電話。
黑暗中,這位國家情報院院長卻再也睡不着覺,幹脆起身轉進書房,翻開公事包裏的文件,開始逐頁審視那幾個秘密囚犯的檔案材料。
第 44 章
檔案袋裏滿滿當當,秘書下班前剛剛整理好,李丙琪還沒來得及細看。
這些囚犯的案卷來自幾個主要的駐韓美軍基地,是審訊官們的工作業績。
依據《大韓民國國家安全法》,朝鮮間諜被秘密抓捕後,無權進行任何申訴或辯護,只能依據罪行輕重,接受情報機關的處置。他們被長年關押在與世隔絕的牢房裏,有足夠的時間接受“訊問”——每份案卷裏都塞滿表格、筆錄,有些甚至還夾着血淋淋的現場照片。
李丙琪氣質溫文爾雅,骨子裏卻是個堅定的極右翼分子,對這些居心叵測的赤匪沒有半點同情。只見他冷漠地翻過一頁頁檔案,最終被其中之一吸引住注意力。
與其他人相比,這份檔案的建檔時間很短,審訊次數卻不少,但卻沒有一份口供,甚至連生平記錄都沒有。
大部分信息僅來自于推測,審訊官信誓旦旦地聲稱犯人是個啞巴。
李丙琪冷哼一聲:任何情報機構都不可能派殘疾人執行任務,更何況是朝鮮這種精英主義的集權政府。
那份檔案被查看完,腦海中的回憶也被徹底喚醒——他記得這個人。
龍山基地是駐韓美軍總部的所在地,從日據時代起就是一座軍營。監獄位于基地的中心位置,是一幢地面三層地下兩層的小樓,內部氛圍陰森恐怖,正常人去過一次絕不想去第二次。
這名囚犯被關押了一年多,從地下室被轉移到地面的單獨房間,已經熬過了早期的折磨和痛苦。他忍受了可以想象的一切羞辱和傷害,從未發出過一聲哭喊和尖叫。每當他盯着施暴者的時候,對方總能感受到那雙灰色眼瞳的蔑視與不屑,于是他理所當然地遭受到更多毆打,卻從未屈服。*
非聾非啞,而是一種絕對堅持的沉默。
無論威逼利誘,抑或放任自流,他從未理會過任何指控,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李丙琪感覺好笑:情報院和美軍的審訊專家通力合作,最後竟連犯人的名字都未能核實。
最初的抓捕行動,源自下屬們的自作主張——他們甚至出動了空軍特種兵的紅帽部隊——高層得知後紛紛震怒。
随着時間的前因後果被披露出來,考慮到當時的特殊情況,李丙琪心中的怒火消退,好奇心漸漸取而代之:這名囚犯似乎頗為與衆不同。
多年來,朝鮮滲透的特工素質參差不齊,有的冥頑不靈,有的投機取巧,情報院已經研究出一整套方法,針對他們各自的性格進行差別化審訊。
真正的“非轉化長期囚”,不僅意志堅定,自我意識也很強烈,會為朝鮮政權極力辯護,并否定審訊官的一切提問——盡管李丙琪不認同對方的政治觀點,卻十分欽佩這種英雄氣概。
這名囚犯卻始終不開口。
大部分時候,他都像行屍走肉一般,對指控不予辯解,對侮辱不予理睬,仿佛世間的一切都已經與己無關。
被轉移到地面的單獨房間之前,這人被囚禁于暗無天日的地下室,四周只有黢黑的牆壁,放風也是在夜間進行。
整整一年,他都沒有見過陽光。
事實上,這樣級別的犯人,無論有多麽奇怪,都輪不到情報院院長親自操心。
只是每當想起林鎮寬和他的家人,李丙琪都難免感慨。
長長地嘆了口,他将案卷合上,起身走到窗臺前。
結合當下的局勢分析,朝鮮方早已作出萬全的安排,對于情報院來說,力挽狂瀾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願這些人回國後能夠得到公正的對待,李丙琪凝視着遠方泛着魚肚皮白的地平線,仿佛看到了那雙灰色的眼睛。
釜山,國際會展中心的附屬酒店。
剛剛下班的大堂經理被攔在路口,眼睜睜地看着幾十名軍警沖入酒店——為了避人耳目,他們都穿着便裝,但那整齊的步伐和彪悍的氣勢,還是讓他一眼辨識出其真實身份。
幸虧不是在自己當班的時間段出事,大堂經理暗暗慶幸。
電梯被停、安全通道被封鎖,盡管時值深夜,出入酒店的客人很少,但這樣大規模的行動還是不可避免地引發了恐慌。
夜風中,大堂經理裹緊身上的外套,一邊跺着腳取暖,一邊猜測究竟是出現了何種嚴重的狀況,竟讓當局把來自全球的媒體記者都不放在眼裏。
《衛報》記者居住的房間早已人去樓空,突擊分隊排查隐患後,鑒定取證的專業人員随即跟進。房間裏殘留了不少生物學痕跡,相信很快就能确定對方身份,至少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金淑姬”。
與此同時,緊鄰軍事分界線的一條山路上,全封閉的貨車正在加速狂奔。
李正皓靠住車廂壁,腰部還纏着一條粗碩的鐵鏈。鏈子與腳踝上的鐐铐拴在一起,另一頭铐住手腕,四肢均被牢牢固定在身前。
轉移過程太倉促,突襲者甚至來不及給他解鎖,只顧得上将人塞進車廂,随即便将門鎖死。
車廂裏光線不好,但足夠看清另外三個衣衫褴褛的同行者:一個頭發花白的盲人,一個不斷自言自語的老婦。最後一位面龐焦黑,身上的傷口流着濃水,腳底板上已經沒有成形的血肉,露出了滲着鮮血的白森森的骨頭。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甜味,李正皓認得這股味道,是汗味、尿味、糞便、血、嘔吐物以及肉被烤焦後的淡淡的香味。
新抓到囚犯會被特殊照顧,這不過是些最基本的“見面禮”。
從腳踝到膝蓋,他的左腿腿骨曾被全部敲裂,今後再也無法直立行走。
只要熬過最開始的那段日子,每次審訊的程序都無非單調重複,不過是換套人馬、換番說辭。如果沒有疼痛的刺激,他懷疑自己或許會睡着。
肉體的傷害或湮滅不會讓人屈服,值得恐懼的只有恐懼本身。
車隊被逼停時,李正皓剛剛從昏迷中蘇醒過來,聽到整齊的腳步聲迅速逼近,駕駛室的玻璃被人砸穿。
出發前,他被罩上眼罩,頭上也戴了頭套,根本看不見周圍的狀況。
手臂被架起來,身體像是一件貨物,被迫拖行于地面。劫持者沒有出聲,直接揪下他眼前的屏障,方便囚犯配合轉移。
視線的餘光中,李正皓發現駕駛室裏的司機和押運官已經昏迷,被拖到安全距離之外,擺出刻意的誇張造型,看上去就像是從車中摔出來一樣。
一具屍體被塞進車廂,帶着手铐腳鐐,腰間纏着鐵鏈。
這具屍體很新鮮,身材也和他近似,若燒到只剩骨架,恐怕也沒人能發現其中的不同。
事後的調查會證明,囚犯因為行動不便,無法逃離失事的車輛,最終葬身火海。
現場布置完畢,李正皓被扔進貨車車廂,與其它三位“旅伴”待在一起。
自始至終,劫囚者都沒有說明來意,也不曾對傷員進行治療,所有行動都保持在必要的謹慎範圍內,表現出極高的戰術素養。
他已經太過虛弱,看不清這些人的樣子——更何況,他們全都蒙着臉、端着槍,除了如鋒刃般的目光,再也沒有其他。
即便是偵查旅特種兵,也沒有如此精良的裝備精良;作戰手勢卻與人民軍一致,令人不得不懷疑其身份。
無所謂了,他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路況很差,颠簸的幅度越來越大,車廂裏光禿禿的一片,沒有支撐物,只能随之上下起伏。
在監獄裏待久了,對空間的感知變得很敏感,本能拒絕其他人的接近。他們四個分別據守着各自的角落,互不相幹。
老瞎子坐在李正皓對面,一雙幹涸的死眼緊緊閉上,腦袋向後抵住車廂側壁,脊背僵直挺立着,像段毫無生命跡象的枯木,連呼吸的頻率都近乎于零。
那名老婦還在祈禱。
她的口音很奇怪,既不像韓語那樣婉轉,也不像朝鮮語那樣硬氣,偶爾還夾雜着幾句英文,令人愈發無法确定身份。
受傷最重的那名囚犯躺在地上,唇齒中溢出淺淺的掙紮呻&吟,夾雜在車輪碾壓碎石和地面的聲音裏,聽不分明。
李正皓将注意力轉移到車廂外,靜待即将到來的命運。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無論這些劫囚者的目的如何,都不可能比落在情報院手裏更差。變故太過突然,他甚至因此生出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卻明白自己應該放低期望,這樣才能夠不再絕望。
随着一道尖銳的剎車聲,貨車廂裏的人被慣性推着向前,好半天才重新找回平衡。
再然後,尖銳摩擦的聲音響起,劃破了夜的寧靜。
似乎有一扇沉重的金屬門被推動,頂開覆蓋在其上的沉重負荷,打開了連接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貨車随即再次發動起來。
第 45 章
多年來,朝鮮一直在軍事分界線地下挖掘暗道,其中最寬的甚至能并行兩輛坦克。
韓**情機構先後發現過幾條,雖然及時封堵了相應的出口,卻還是将此行為視作戰争挑釁,向朝鮮發出措辭嚴厲的外交照會。
然而,三八線綿延248公裏,其間穿越無數密林山巒。無論戍邊部隊的戒備多麽森嚴,都不可能杜絕所有風險——畢竟,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事實上,人民軍挖掘暗道的秘密行動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朝鮮半島是花崗岩地貌,隧道需要貫穿厚厚的石壁,下探至地底數十米深的距離。與此同時,為了避免驚動韓方,全程不能使用任何烈性炸藥和機械輔助,純靠人工手挖肩扛。
像這樣打通一條暗道,需要耗費的財力物力遠超想象。
正因如此,若非爆發戰争或情勢危急,暗道絕對不會被貿然啓用。目标暴露事小,若讓韓方發現端倪,反而利用這一豁口長驅直入,對朝鮮來說才是最可怕的威脅。
每條暗道挖通後,都要進行巧妙的僞裝,确保旁人也無法發現端倪;同時,相關的設計圖紙、方位坐标、施工數據也會被全部收集起來,作為絕密情報供少數高層知曉。
像李正皓這樣級別的特工,至多曉得暗道的存在,無從知曉其具體方位,更不可能将之作為退路,冀求在行動失敗時潛逃回國。
執行滲透任務,就像卒子過河,無路可退,只能向死而生。
被不明身份的武裝分子劫持後,透過月光照射角度的變換,可以确定貨車是在筆直地向北開;途中路況越來越颠簸,還有時不時的猛然轉向,都證明他們已經進入山區。
當聽到僞裝的掩護被頂開、沉重的鉸鏈被推動,心髒仿佛也在那一刻停跳。
傳說中的國家級戰略通道,在今晚,為幾名囚犯洞開了大門。
再次發動起來的貨車一路飛馳,遠遠地将敵境甩在腦後。污濁混沌的車窗外,能看見燈光一盞盞點亮,又一盞盞熄滅。暗道入口處重新傳來金屬撞擊的聲音,有山石随即傾瀉下來,大門被再次封堵。
從公然劫囚的陣仗來看,韓方必然會采取行動追捕逃犯——只要他們順着車轍找到這裏,想必很快就會發現暗道的存在——李正皓此刻卻再也顧不了這麽多。
近了,越來越近了,他顫抖着閉上雙眼,心中默默數秒。
原本無望的生命,被外力推回正軌;已然泯滅的希望,因星火重新點燃。在生與死的關頭,任何人都會本能地關注自己,無暇再去考慮國家、戰略,抑或等等其他。
牙槽緊咬,雙手在身側攥成拳頭,李正皓強壓住激動的情緒,靜待最後的結果。
廢棄多年的地面凸凹不平,隧道裏的路況奇差,起伏颠簸毫無停歇,車廂裏的人被震得來回翻滾。
陳舊的車軸在吱呀作響,車身明顯偏向一側——恐怕已經有輪胎漏氣了。
即便如此,貨車始終保持着最高時速,在時明時滅的光線下狂奔向前。
遍體鱗傷的囚犯不再呻吟,老婦也停止祈禱,瞎子摸黑站起身來,所有人都知道即将發生的事情,卻又不敢貿然相信自己的判斷。
“目标靠近!”
高聲呼號穿透山體,在遠遠的洞口響起,穿透引擎爆裂的轟鳴,如天籁般傳入車內人的耳朵裏。
朝鮮語铿锵的發音、作戰部隊專業的指令——短短四個字,證明了李正皓最奢侈的幻想:他們真的回到了祖國!
短短數公裏的暗道,是記憶中最長的一段旅途,無異于從死到生的距離。
貨車停穩後,車廂門被再度打開,肩背紅十字的醫務兵迅速上前。四名囚犯被分別擡下車,每人身邊都有一個專門的醫療團隊。
初步清理傷口、骨折定位包紮、簡單對話确認神志清醒,搶救措施及時規範,醫生的态度十分慎重,就像在呵護至親之人——再也不是命如草芥的囚犯。
祖國,永遠是可以依靠的母親,不會放棄她的任何一個孩子。
有淚水從男人傷痕累累的面頰邊滑落,無聲浸染了這夜露微涼的寒夜。
不遠處,整裝待發的米-26超重型直升機已經發動起來,李正皓和另外三名囚犯一起,由專職人員陪護,直接從軍事分界線飛往平壤。
在那裏,他們将得到最好的治療,接受全方位的護理,迎接一段嶄新的生命。
螺旋槳高速旋轉,強大的氣流形成反作用力,推起沉重的機身,一點點離開地面,升向黑漆漆的夜空。
幾乎就在起落架離地的瞬間,隧道口傳來巨大而猛烈的轟鳴——整條暗道都被炸塌了。
平壤。
大同江畔的柳京古城,檀君文明的發源之地。
在這裏,有櫻粉梨白,有千樹萬綠,有瑰美秀麗的牡丹峰,也有氣勢磅礴的萬景臺;在這裏,莊嚴的凱旋門與千裏馬銅像遙遙相望,玉流橋邊的海棠花館歌舞升平;在這裏,主體思想引導着勞動黨砥砺前行,偉大領袖和他的人民相愛相依。
寬闊筆直的街道,幹淨整潔的房屋,人們臉上洋溢着自信而堅定的表情——迎着朝陽,眼前的景象如此親切熟悉,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都不可能再現。
被囚禁于暗無天日的地牢裏,李正皓從未幻想過有朝一日還能重回平壤,帶着殘缺不全的身體,和一顆沉如死灰的心。
統一大街、大同橋、解放塔、普通門……
離開機場後,最新式的救護車一路急行,從市區呼嘯而過,記憶中的一切在窗前飛快閃現,如同幻燈片被加速放映。**
骨瘦嶙峋的大掌死死扒住窗沿,深深凹陷的雙眼始終盯着窗外街景,男人保持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
“李正皓同志,請放松下來。”跟車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耐心勸慰道,“元帥已經親自作出指示,對英雄沒有什麽可吝啬的,我們會不惜一切代價,讓您和另外三位‘非轉向長期囚’恢複健康!”
提及最高領導人,對方的情緒有些激動,聲音也顫抖起來,深呼吸幾次方才調整好。
他掌着李正皓的肩膀,緩慢卻不容反抗地按下去,強迫病人躺好,随手拉上車窗窗簾:“這幾年平壤變化很大,等您病好了,再親自上街去慢慢感受。”
烽火診療所是勞動黨高級幹部的專用醫院,位于平壤市普通江區域。
這附近的風景十分秀麗,居住環境也很舒适,非常适合療養、休息。包括最高領導人在內,朝鮮內閣主要幹部的家都在附近。
入院時,李正皓的身體已經處于最糟糕的狀态——心髒機能極度衰竭、肺膿腫,再加上嚴重骨折和肌肉斷裂,連食物吞服機能都出現障礙——各科醫生會診時,不約而同地表示驚訝:病人究竟是怎樣活到現在的?
清創和止血的手術即刻進行,恢複性的治療方案循序漸進。十多位專家組成的醫療團隊通力合作,圍繞着唯一的病人,發誓要贏得這場與死神的賽跑。
營養液通過靜脈注射,一滴滴流進身體裏,勉強維持起細線般的生命;錯位的腿骨被敲斷,而後重新對接,形狀不再怪異扭曲;層層疊疊的傷口,經過整形科醫生的精心修飾,只留下淡淡的緋紅色疤痕。
整整五個月,李正皓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一直躺在病床上接受無微不至的照料:醫療、飲食、護理,統統采取特別措施,最先進的醫療器械和不計成本的藥物配給……到最後,或許連死神都懶得繼續較勁,無意再繼續這場殘酷的拉鋸。
盡管體重清減了十公斤,臉上多出一道長長的疤痕,左腿再也無法承力,只能依靠手杖站立——将死之人終于還是重新活了過來。
與此同時,朝韓互動繼續頻繁而積極:按照紅十字會确定的“非轉向長期囚”名單,雙方政府在板門店軍事分界線進行交接;全民族統一大會在金剛山舉行,樸槿惠和金正恩分別派代表出席。
在這樣的背景下,被秘密劫持的四名囚犯,就像酒精蒸發到空氣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接受治療期間,他們的身份始終保密,也一直保持與外界隔離的狀态,即便授勳儀式也只能在小範圍舉行。
授勳地點就在烽火診療所的內部禮堂,由勞動黨中&央政&治局&常委、朝鮮人民軍偵查局局長張英洙親自主持。
儀式前一天,李正皓才勉強能夠下地,卻險些認不出鏡中的自己:原本高瘦的身形愈發單薄,額邊的那道疤痕如刀鋒般犀利,眼眶更加深陷,整個人的氣質也顯得有幾分陰郁。
新做的軍裝小了兩個號,以前的那些衣服再也穿不得——好在舊衣服也該換了。
受勞動黨中央軍事委員會指示,他的軍銜連升三級,如今已是陸軍大校。
第 46 章
張英洙年輕時曾是公認的“美男子”。
日航飛機“澱號”被劫持時,他只有十七歲,卻已經生得相貌英俊、儀表堂堂,理所當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或許正是因為當時年紀小,改名為“張英洙”之後,他很快适應了朝鮮的生活。借助和金聖姬的婚姻關系,這位外來者已經徹底融入“白頭山血統”,身上再無半點日本人的影子。
“我接受元帥的委托,向各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如今,身着藏藍色人民裝的張英洙站在臺上,朗聲宣讀最高領導親批的表彰決定。聚光燈的照射下,他前襟的領袖胸章閃閃發光,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光彩。
烽火診療所的內部禮堂不大,無需借助音響設備,清晰的講話聲就已經傳遍每一個角落。
新制手杖靠放在座椅上,李正皓端坐于第一排正中,雙手垂放膝蓋,脊背筆直、挺拔如松。盡管消瘦得不成樣子,注意力卻高度集中,表現出良好的精神面貌。
他的左邊是另外兩位同車回國的“非轉向長期囚”。
老婦早已不再胡言亂語,身體漸漸恢複的同時,眼神卻越來越空洞。
她名叫樸正華,是一位旅日僑胞。70年代被派往南朝鮮執行滲透任務,成功策反了多名高官,最終于20世紀初被捕。
那時正值朝韓關系的蜜月期,國家情報院并未披露相關消息,朝方以為樸正華已死,也放棄了找尋其下落的努力。
直到駐韓美軍基地的移囚計劃曝光,遭到長期監禁的她才得以重見天日。
按照內部條例的規定,即便囚犯們已經被成功解救,其身份信息也屬于絕對機密,不該任由口耳相傳。然而,無法想象樸正華承受了怎樣殘酷的折磨,回國前已經徹底精神崩潰,邏輯思想、情緒表達統統失控。
老婦人就這麽睜着眼睛從白天講到黑夜,除非護士用繃帶封口,否則根本不會停下。
到後來,所有參與搶救的醫護人員,包括住在對面病房的李正皓,都從那神經質般的絮語中了解到她身上曾發生過的悲劇。
監獄是人造的修羅場,女性在其中遭受的折磨,遠遠超過男性。
此次受勳儀式前,樸正華的醫療團隊已經放棄了努力,選擇用藥物讓病人安靜,不再去試圖恢複她的理智。
樸正華的另一側坐着趙成禹。
他是那輛貨車上傷勢最重的囚犯,也是四人中最年輕的。正因如此,恢複得最快,也沒留下任何後遺症。幾乎是皮肉剛一長好,就能夠下地活蹦亂跳了。
盡管燒傷的疤痕尚未完全褪去,但一套與年齡不相稱的校官制服,已經足以彰顯他的身份。
只有那個老瞎子,據說剛下直升機就停止了呼吸,任由搶救醫生用盡全身解數,最終依然無力回天。
李正皓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宣讀完表彰決定,張英洙一邊說,一邊起身敬禮,投向臺下三人的目光十分真摯:“你們是信念和意志的化身,是真正的共和國英雄。”*
與會者紛紛用力鼓掌,感情之激動、聲音之熱烈,幾乎掀翻禮堂的屋頂。
或許是為了彌補不能被公開報道的遺憾,李正皓等人獲得的榮譽比其他“非轉向長期囚”更多:雙重共和國英雄、“統一愛國戰士”稱號、刻有三代領袖名字的手表……
在朝鮮,大部分人耗費畢生心力,恐怕也無法獲得上述榮譽的其中之一。
授勳儀式結束後,精神失常的樸正華被送回病房休息,另外兩個年輕人則留下來與領導座談。
禮堂隔壁的會議室裏,華麗的水晶燈如瀑布般垂落,真皮座椅上墊着羊毛毯,實木地板一塵不染,折射出水晶燈的璀璨光芒。
張英洙率先落座,親切地招呼他們靠近自己坐下。秘書和随從自覺地退到旁邊,當領導的一臉和善笑容:“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
“托元帥的福,已經徹底好了。”
會場上的熱烈氣氛尚未冷卻,趙成禹情緒激動地搶先作答。
李正皓垂眸斂目,習慣性地保持沉默。
張英洙刻意看了他一眼,繼而将視線轉向趙成禹:“聽到這個消息,最高領導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停頓片刻,他以随口提起的語氣發問:“你們倆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如果說之前的儀式、寒暄都只是在走過場,此刻就是見真章的時候——李正皓明白,對方是代表組織征求他們的意見,方便安排将來的工作。
在朝鮮,工作崗位都是由國家統一分配的,個人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非轉向長期囚”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一方面,他們的意志和立場經受了最殘酷的考驗,值得絕對信賴;另一方面,黨和政府也需要樹立榜樣,鼓勵其他民衆向英雄看齊。
雖然是秘密劫持回國,無法大張旗鼓地宣傳,但李正皓等人的操守,對于鬥争激烈的情報工作來說,絕對不可多得。
這意味着,他們可以選擇任何自己喜歡的崗位。
張英洙見二人沒有及時作答,也不急于施加壓力,而是緩和道:“沒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