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楚感受,在體內翻騰、咆哮、橫沖直撞,全然陌生卻又無法壓抑。
心髒狂跳,如同被重錘反複敲擊,敲碎了尴尬、幻想和流連,只剩下赤&裸裸的現實。
看到男人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宋琳連忙主動解釋:“喂,都說沒有上床了,那麽緊張幹嘛?”
“……你究竟是不是‘燕子’?”李正皓澀澀發聲,胸口還在劇烈起伏,用盡全力方才壓抑住激動的情緒。
聽到對情&色間諜的專業稱呼,宋琳冷哼一聲:“你覺得我需要出賣色相?”
陽光隔着車窗玻璃射進車廂,在那輪廓清晰的臉龐上留下明暗陰影,襯托出她獨特而神秘的氣質;迷彩服包裹住凸凹有致的曲線,卻掩不住身材的黃金比例,反而愈發令人遐想連篇。
正是一生最好的年紀,他相信她有能力征服世界。
見對方不說話,宋琳反倒來了氣:“單手握力65公斤,常規肺活量3000毫米汞柱,五公裏武裝越野12分鐘——你以為我是為了陪人睡覺才變成今天這樣的嗎?!”
一系列數字對男性來說算是優秀,放在女人身上卻是體能的極限,李正皓緊緊抿住嘴唇,保持沉默。
她低下頭,聲音暗啞地繼續道:“15歲的時候,哈馬斯接管了孤兒院,他們要把孩子們培養成‘聖戰者’。我是唯一的異教徒,只能選擇被賣到北高加索的奴隸市場,或者嫁給老酋長皈依伊斯蘭教。”
這是宋琳第一次認真提起自己的過去,聽起來就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李正皓走過碧血黃沙,也經歷過槍林彈雨,明白戰争對女性和孩童來說意味着什麽。然而,當親歷者與自己息息相關、彼此間有了層層羁絆的時候,他依然緊張得屏住呼吸。
扣子被扣到最上面那一顆,軍裝也再次穿戴整齊,一雙素手卻流連于男人的胸膛,遲遲舍不得離開。
回憶起曾經的軟弱與彷徨,宋琳似乎也不再堅強,反而需要從他身上汲取無形的力量:“我知道自己其實沒有選擇,只能嫁給酋長。可他年紀大了,新婚之夜又喝多了酒,死在婚床上,這種事情誰又能料到?”
李正皓大概能夠猜出發生了什麽,懸着的一顆心緩緩放下,卻忍不住追問:“後來呢?”
“後來我還是被賣到了北高加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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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車臣戰争後期,北高加索地區建立了全球最大、最紅火的奴隸市場,成千上萬的人口被當成貨物販賣,用以獲取戰争中大量消耗的金錢。
她自嘲地笑起來,總結道:“酋長有十幾個兒子,分家時鬧得不可開交,唯一一致的意見,是把我當成異教徒處理掉。所以,陪人睡覺無法解決問題,只能催生懶惰和自以為是,你說對不對?”
李正皓想到那背脊上層層疊疊的傷疤,心中一陣抽痛:“八杉女士呢?她不知道這些事嗎?”
“當年哈馬斯與法塔赫決裂,取得了加沙地帶的控制權,‘八杉女士’和巴解組織在約旦河西岸,就算知道了也幫不上忙。”
沉吟片刻,他嘆道:“所以你後來又參加了南奧塞梯戰争?”
宋琳身上那些彈孔都有來歷,2008年俄羅斯與格魯吉亞發生局部沖突,戰争地點恰是位于高加索地區的南奧塞梯。
女人擡手将發梢挽至耳後,滿臉鄙夷:“半個月,死了64個俄羅斯人——這不是戰争,是屠殺。”
李正皓只在西亞北非活動過,對北高加索地區的情況不甚了解,聽到這裏根本無從反駁。宋琳的過往太豐富,就像一本厚厚的書,沒翻到下一頁,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還想繼續問下去,卻驚訝地意識到思路已經被帶偏,全然忘了自己是來執行調查任務的。
抹了把臉,李正皓正色道:“如果你不是‘燕子’,是否跟林東權發生關系又有什麽區別?”
宋琳表情有些許無奈,面對咄咄逼人的追問,卻又不得不老實作答:“這只是一種試探,看他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靠北朝鮮、忠實于張英洙。更何況,我手裏握着他們林家的三條命,對此人不得不防。”
李正皓皺眉:“明知道被‘害死’了三個親人,林東權又怎麽可能放下芥蒂,對你敞開心扉?”
“不,我們剛到朝鮮來的時候,林鎮寬還沒死。”宋琳耐心解釋,“我與他一路同行,又及時出手保住了那對母女的性命,按理說林東權不應該戒備至此。”
“那又怎樣?”他反駁道,“就算不恨你,也絕對沒有理由喜歡你……或者跟你發生關系。”
最後這句話,李正皓說得咬牙切齒,口氣裏泛着濃濃的酸意,失了一貫的冷靜和風度。
宋琳卻仿佛沒有發現一樣,直着眼睛搖搖頭:“你不懂,我們偷渡三八線,翻山越嶺來到朝鮮,又想方設法地見到張英洙,這其中經歷了太多。”
聞言,男人本能地将手握成拳頭,于無聲處默默用力,骨節隐約泛白。
“在朝鮮,林東權被保護得極為嚴密——剛才那間房雖然看似不起眼,但周邊的電磁輻射頻率高得驚人,有很多隐藏的監控設備;樓上樓下的鄰居,我一個也沒見過,即便偶爾有人出入,也都是監視班派來的。”
李正皓強迫自己把思路拉回來,明白了她剛才阻止自己安裝竊聽器的原因,同時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可你說張英洙局長很信任他?”
“至少表面上如此。”遲疑片刻後,宋琳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妥協道,“我其實不想說這些。勞動黨高層內鬥太嚴重,無論張英洙有什麽打算、或成或敗,最終都會對別人造成影響。”
“防範一切風險、實施對內監管是我的本職工作……”
女人用指腹輕抵住他的唇瓣,将剩下來的一番陳詞堵住:“‘八杉女士’如今在中國治病,将來很可能定居北京;巴解組織和國防委員會的協議到期之後,我也會離開朝鮮;林東權畢竟是韓國人,國家情報院不會不管他。只有你,是要在這裏一直生活下去的。”
李正皓以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沉重語氣說:“朝鮮是我的祖國,勞動黨是我的信仰,我願意為之付出所有。”
宋琳眯起眼睛,将他細細打量一番,最終果斷道:“走吧,給你看樣東西。”
第 58 章
越野車再次啓動,司機和副官并坐前排,目不斜視:仿佛既沒有發現女子面色潮紅,也沒有看到上司軍裝的明顯褶皺。
透過車窗玻璃,倒映出一抹模糊的倩影,那是坐在後排另一側的宋琳。
車廂內的情&欲氣氛散盡,她帶上了迷彩質地的寬檐軟帽,遮住半張魅惑衆生的臉。夕陽透過密密的樹蔭,從車窗外灑進來,烙下一片模糊暧昧的光暈,令人忍不住再次浮想聯翩。
李正皓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一切,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宋琳的對手,整顆心就像失去了依附,沉沉地墜入深海之中。
能夠相信宋琳嗎?
她說的話是真的嗎?
一個經歷如此複雜、背景如此神秘的女人,值得托付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嗎?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自己還能夠保持冷靜客觀、将個人感情與革命事業區分開來嗎?
除了性,兩人之間存在着某種更深的羁絆。面對她的神秘、冷漠,乃至放&蕩,他從好奇、抵制,再到坦然接受,這其中究竟是何時發生了轉變,恐怕已經無從知曉。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從未有任何人或事,會讓李正皓産生如此迫切地渴望。
在朝鮮這樣的公有制社會裏,美好和財富一樣,是屬于集體和國家的——作為個人,能夠名正言順據為己有的事物,唯愛而已。
然而,對于情報工作者來說,“愛”是太奢侈的一個字眼,也正是因為難得,所以才愈發難以割舍。
“停車。”
恍惚間,宋琳擡手拍拍司機的椅背,越野車停在生活區的一幢筒子樓前。
情報學院的占地面積很大,新修的教學樓、訓練場成排成行,從遠處看起來頗具規模。眼前這棟樓卻略顯低矮老舊,不僅比不上剛才的網軍基地,給教員做宿舍也過于寒碜。
只見宋琳動作敏捷地跳下車去,熟門熟路地繞過花壇,腳步沒有絲毫遲疑,很快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處長……”一直謹言慎行的副官扭過頭來,擔心地問:“您自己可以嗎?”
李正浩行動不便,随扈們一般會特別留意,就連領導也常常給個面子,放慢腳步等着他。副官明白宋琳身份不一般,和上司的關系也非語言可以描述,但如今這樣自顧自地走開,并無任何照料身後人的意思,就連旁觀者都難免尴尬。
執起座椅旁的拐杖,李正皓擺擺手示意無礙,不急不緩地跟了上去,留下副官和司機在前排面面相觑。
他的體能和身體素質也曾是軍中翹楚,如今因為意外成為弱者,卻并不希望得到過多照顧——內心深處,沒誰願意承認自己低人一等——各種各樣的“優待”是體恤,更是蔑視,雖然可以勉強承受,卻不等于和該如此。
回想起重逢那晚的無聲嘆息,除了一句簡單的“疼不疼”,宋琳再未流露任何惋惜或憐憫,刻意維護了男人最後的尊嚴,李正皓對此很是感念。
晚飯時分,情報學院的官兵們結束了一整天艱苦訓練,正三三兩兩地從各處聚集起來。盡管腳步沉重、精疲力盡,那一張張年輕的面龐上,興奮的表情依舊鮮活,令人看着便心生豔羨。
低頭穿過人群,拄拐前行的大校軍官并未引起太多關注。
七彎八繞地轉了幾個圈,又順着樓梯爬上爬下,直到分不清東南西北,也看不見眼前的五根手指,女人的聲音方才在黑暗中響起:“這裏以前是電子靜默實驗室,隸屬于郵政事業本部。牆壁裏填埋了50公斤的純銅電阻,确保沒有任何信號溢出,絕對不會被竊聽。”
“怎麽找到這麽好的地方?”跟行一路,膝蓋的傷處又在隐隐作痛,李正皓氣息不穩,只好欲蓋彌彰地挑聲發問。
黑洞洞的地下室裏,悄然點亮了一盞燈,燈光勾勒出她那清晰的輪廓:“我不像林東權,有人千方百計地罩着,當然要想辦法自我保護。”
借助昏暗的光線,李正皓的眼睛漸漸适應黑暗,大概能夠分辨出四周環境:對門的牆壁上貼了一張大比例尺地圖,兩側擺放着齊腰高的沙盤和顯示器,角落裏還擺放着其他雜物,看不分明卻影影綽綽。
這裏類似于某處秘密基地,卻不清楚究竟隐藏了什麽秘密,他謹慎地保持着沉默。
推開地圖前的墊腳梯,宋琳擡手按下另一個開關。
頂梁柱四周的埋線燈随即通電,布滿牆面的寬幅世界地圖被照亮,紅色信标、藍色圖釘、小彩旗似的各種便簽紙貼滿整整五大洲四大洋。
強壓住心底的震驚,李正皓眯起眼睛仔細端看這些标注。
“2011年,挪威發生于特島慘案,77人死亡;2012年,也門國慶閱兵彩排遭到自殺式炸彈襲擊,近百名士兵遇難;2013年,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導致全球性恐慌;2014年,ISIS宣布建立哈裏發國,巴格達迪要求所有穆&斯林向其效忠;2015年,《查理周刊》襲擊事件、突尼斯海灘槍擊事件、巴黎恐怖襲擊……‘9·11’十年之後,這個世界并沒有變得更好。”
順着地圖上的指引,宋琳歷數近年來發生的恐怖襲擊,那些信标、圖釘和便簽紙分別對應不同的事件,看起來觸目驚心。
身為國際情報官員,李正皓對這些衆所周知的事實都很清楚,卻不明白将其藏在密不透風的地下室究竟有何用意。
“現實生活不是間諜小說,沒有哪個組織能夠全盤操控所有陰謀。”女人仰頭看向地圖上的标注,目光裏閃爍着隐約的光芒,“宗教信仰、國家利益、種族歧視、階級矛盾,只能将問題概念化,卻并未觸及真正的實質。”
只見她的手指輕掠過地圖上的各個連接點,小心翼翼卻又流連反複,就像撫摸愛人赤&裸的皮膚,充滿無限的柔情蜜意。
這樣的宋琳無比陌生,卻又無比真實,像極了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祭祀——名為“邁納德”的信女們以瘋狂和混亂為食,妄圖用欲&望征服整個世界——充滿危險誘惑的同時,擁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令人忍不住飛蛾撲火。
李正皓強迫自己回過神來,清清喉嚨追問道:“那麽,實質是什麽?”
“沖突。”
她轉身抱臂,神情篤定而堅毅:“生存法則逼迫我們不斷創新求變,趨利避害的本能卻讓人渴望和平安寧。兩者之間存在着不可調和的矛盾,所以你才會看到改革與延續、激進與保守、極端主義與虛無中庸之間,整個社會、族群持續的拉鋸。這麽說吧,沖突和穩定的反複交替,才是推動時代向前發展的永恒動力。”
這種無政府主義的觀點,對于接受主體思想教育的李正皓來說,相當于異端邪說,但他還是決定耐心地聽下去。
像是猜透了聽衆的想法,宋琳無所謂地聳聳肩:“你想笑就笑,我不會生氣。”
原本氣氛嚴肅的秘密地下室裏,因為一句調侃而氣氛緩和。李正皓放下拐杖,靠坐在沙盤上,神經也放松了一些:“我沒有笑你,不過覺得有趣而已——無論恐怖襲擊發生的深層次原因是什麽,客觀上确實發生得越來越頻繁,影響範圍也越來越廣闊。”
宋琳點點頭,表示贊同:“很好,我們兩個已經有了共識。事實上,恐怖襲擊大多是突發性的,策劃者又都來自于本土,無法預測或防範,想要掌握其中的規律幾乎不可能。”
“這些事情之間本來就沒有規律,”李正皓皺眉,“你剛剛還說,沒有哪個組織能夠全盤操控所有陰謀……”
那微挑的嘴角勾起一抹淺笑:“規律和陰謀是不同的。”
“怎麽講?”
“和任何人類行為一樣,恐怖襲擊的發生頻率、地點、後果都可以被統計、量化。如果經濟學家能用模型預測市場走向,我們就能從日益頻繁的突發事件中,尋找到內在規律,精确預測每一次恐怖襲擊。”
李正皓大概理解對方的思路,也知道這種理論必須建立大量數據的基礎上,絕非短期內能夠實現的目标。
于是他心中疑慮更盛:“這些和張英洙有何關系?你不是為了革命軍和八杉女士才接受巴解組織的委托嗎?如果想要收集采樣,在信息開放的日本、韓國,效果都比朝鮮更好。”
宋琳沒有即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在地圖上的東亞區域裏畫圈,同時口中念念有詞道:“幽靈船、‘尖嘴鴨’號、脫北者、‘阿格斯’系統……”
待到整個朝鮮半島及周邊海域被密密麻麻的線條包圍,女人方才轉過身來:“如果說如今的世界上,有哪個國家與恐怖主義的關系最密切,恐怕非朝鮮莫屬。”
“胡說!”李正皓難得發火,“‘邪惡軸心’是美國推行霸權主義的借口,根本沒有任何依據!”
2002年,時任美國總統的小布什在國情咨文中指出,有三個國家是“資助恐怖主義”的邪惡政權,一時引得輿論嘩然。
這三個國家分別是伊朗、伊拉克和朝鮮。
其中,前者已在核問題上作出妥協,逐漸走上世俗化的道路;伊拉克則被反恐戰争打趴在地,如今成為滋生極端主義的溫床;只有朝鮮,堅守白頭山血統,高舉主體思想的旗幟,在國際社會的重重封鎖中愈戰愈勇。
盡管反駁得理直氣壯,但李正皓內心十分清楚,宋琳的觀點恰是外界對朝鮮的普遍看法。
在女人含笑的目光中,他漸漸冷靜下來,重重地喘了口氣:“你繼續說。”
“整船的死屍、盜竊核原料、政治迫害、監聽監控,這些事情在你看來或許都有道理,在我看來也只是統計數據,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畢竟,人們對‘恐怖主義’的定義不一樣——綁架日本人、炸毀民航客機,對于朝鮮來說都只是鬥争手段而已。”
剛剛平複的情緒再次被點燃,李正皓咬牙切齒道:“社會管理是政府的職責,更是權利;脫北者連自己的祖國都不要,根本就不值得同情;沒有核武器,我們必将淪為第二個利比亞;那幽靈船上的人本來就死了,憑什麽把賬算在朝鮮政府頭上?!”
“啧啧,”宋琳口中發出感慨,“真不愧是黨員,我都要被你說服了。”
即便他是個聾子,也讀懂對方那諷刺表情,胸中愈發如火上澆油,以至于違背保密原則,用親身經歷質疑:“我在海上漂流那麽久,靠着食人飲血活下來,親眼見過那些不明身份的武裝分子,他們絕不是朝鮮人。”
宋琳低頭撫平衣角,聲音聽起來不甚分明:“我知道他們不是朝鮮人。”
“那你憑什麽……”李正皓正想乘勝追擊,猛然意識到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你知道他們是誰?!”
第 59 章
所有的情報工作都逃不開“內外勾結”四個字。
李正皓相信宋琳有內應,不止是偵查局的柴田高磨,就連張英洙都可能是她的聯絡對象。然而,那群在公海上悍然殺人、抛屍,制造出“幽靈船”慘案的武裝分子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股勢力。
善與惡、對與錯、生與死,即便在充滿灰色地帶的情報界,也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道德屏障。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宋琳嫌惡地皺眉,“我和那幫人沒有關系。”
氣氛稍稍緩和,李正皓卻毫不退讓,立即逼問道:“他們是什麽身份?”
“傭兵、極端分子、僞裝的正規軍……都有可能。我只知道有金主出高價招募人手,最後招攬了誰,倒是真的不太清楚。”
“高價招攬?”尚未解開的謎團再度被濃霧籠罩,令人愈發不明就裏。
宋琳看他滿臉糾結,難得耐心地解釋:“像這樣風險低、周期短、回報高的‘項目’,在暗網上很受歡迎。”
想到自己的同胞被當成牲畜,在公海上任人宰殺,李正皓的灰色眼瞳蒙上了一層冰霜:“你是說,有人雇兇殺害朝鮮人,再把他們裝在船上,漂流至日韓沿海,制造出所謂的‘幽靈船’事件?”
“差不多吧,這是我先前的猜測——剛才聽你提到那夥人身份不明,才确定是同一件事。”
“怎麽講?”
話已至此,宋琳也不再保留,和盤托出道:“IZO只是經濟公司,大部分的‘項目’需要我們自己聯系、落實。以前還要靠人脈,如今靠的是網絡——只不過并非普通人都能上的互聯網,而是隐蔽性高得多的暗網,借助動态代理,IP地址不會被追蹤,合法的、非法的生意都能在上面談妥,交給經紀公司走賬就能放心收錢了。”
國際情報販子的慣常做法,與保衛國家、忠于領袖的正統思想格格不入,李正皓聽得眉頭緊皺,直接打斷:“說重點。”
宋琳不滿地翻了個白眼,卻也明白兩人立場不同,無法強求,只好乖乖地繼續道:“我當時剛結束在克裏米亞的‘項目’,正好有與革命軍合作的意向,對于東亞方面的局勢比較關心。‘幽靈船’這單生意缺人手,在暗網上叫價也很高,所以才會特別留意。”
2014年底,朝鮮官方媒體傳出最高領導人身體不适的消息,境內外的敵對勢力紛紛圖謀不軌,像“幽靈船”這樣略帶驚悚性質,又涉及到大規模脫北事件的新聞,确實引發過一段時間的關注。
李正皓回憶起當時看到的日本報紙,以及回國後聽聞的種種傳言,脊背沁透寒意:若非白頭山血統種性強韌、及時恢複健康,又藉由一系列黨內清洗穩固地位,如今朝鮮半島,恐怕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停頓片刻,給足聽衆整理思路的時間,宋琳換了支筆,在地圖上連點成線,“張成澤遭處決後,金正男在東南亞頻頻現身,中方減少對朝援助,美國國家情報總監造訪平壤……”
“內憂。”她在邊界的丹東口岸打了個大叉,又順手圈出印尼首都雅加達——那是金正男接受采訪,對朝鮮國內局勢大放厥詞的地方——身為白頭山血統的嫡系,他一直被視作金正恩的有力競争者,受到中方的嚴密保護。
轉身在三八線的韓國邊界上做了幾個記號,與美國太平洋艦隊航母遙相呼應,宋琳再次吐詞清晰道:“外患。”
至此,整個朝鮮半島被包圍在密密麻麻的線條中,不再留有任何空隙。
“茉莉花革命,一個布瓦吉吉在攝像頭前的**,就颠覆了整個阿拉伯世界;敘利亞難民危機,小艾蘭倒在海灘上的屍體,就讓歐洲人開放了邊境線;一船又一船的死屍漂到東亞,你以為日本人會視而不見?自衛隊聯合美韓,開展人道主義的海外行動,推動新安保法提前兩年生效——再扶持一個中方滿意的白頭山血統,是不是皆大歡喜?”
所有線索至此閉合成環,邏輯嚴密、思路清晰,盡管早已失去實現的可能,卻足以将人吓出一身冷汗。
“……所以你才會守在輪島市、截獲‘幽靈船’,防止媒體走漏消息?”李正皓不太自信地猜測。
仿佛聽到某個滑稽的笑話,宋琳表情誇張地反問:“能登半島的海岸線那麽長,沿岸又有那麽多港口,一個人怎麽防範得過來?真當我是007啊?”
女子傾身向前,捏了捏他的下巴,略顯輕佻道:“半潛艇在公海失聯,消息當天就回傳偵查局,艇上原本是三個人的标配;暗網上結算賞金,卻只多出兩條命的錢——我怎麽能錯過你這張難得的‘門票’?”
她的指尖帶有淡淡的香味,李正皓難免心猿意馬,深吸幾口氣,目光才勉強聚焦在地圖上:“所以,你才事先聯系柴田高磨,要到了安全碼,又通過林鎮寬間接控制林東權,确保自己一手激光器、一手‘阿格斯’,準備充分地來到平壤。”
宋琳聳聳肩,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退後兩步,與她隔開一段距離,灰色瞳孔裏沒有任何溫度:“那些‘幽靈船’,究竟是誰制造出來的?”
“死者都是朝鮮人,必然有內部勢力提供幫助。”
先前的震撼、驚愕已經消散無蹤,李正皓的心中,只剩下滿腔仇恨與憤怒。如果說敵對勢力圖謀颠覆,是受到國家利益和政治立場的驅使;出賣同胞、颠覆政權的內奸,就是必須鏟除的敗類。
和宋琳的聯盟,勢在必行。
思忖片刻,男人再度擡眸,眼神已經不再震驚,而是充滿了報仇雪恨的決心:“保衛司令部近期會對日僑進行排查,我想辦法弄到嫌疑人名單,你來确定目标。”
“‘幽靈船’的目的地是日本,排查日僑的思路沒錯。問題在于,我為什麽要幫你?”
那問話尾音上挑,帶有明顯的挑釁意味,卻也讓李正皓松了口氣:如果對方不提條件,反而不符合其傭兵的身份,剛才那番話的真假倒需要細細掂量一下了。
“朝鮮對內對外的信息都比較封閉,就算林東權把光明網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什麽有用的資訊;張英洙地處高位,身份又極為敏感,更不可能提供所謂‘恐怖襲擊’信息、充實數據庫——你只能靠我。”
她笑起來:“我既然來了朝鮮,就有辦法弄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你沒那麽重要。”
“即便是頂級傭兵,最佳狀态也只能維持幾年,不可能把時間都耗在同一個項目上,你得賺錢養老。”
李正皓的語氣篤定,他确定宋琳絕非臨時起意,之所以會透露消息透露,必然是有所圖謀。
“真殘酷,”女人妖妖嬈嬈地靠過來,滿臉嗔怪表情,“人和心都給你了,還是不肯信任我?”
昏暗的光線中,一雙長腿跨立在他身體兩側,逼得李正皓說話都不利索:“我沒有……”
“在公寓裏安竊聽器就算了,還把這玩意兒随身帶,你想幹嘛?嗯?”
不知何時,袖扣上的另一枚竊聽器已被卸下,捏在紋路模糊的指腹間,很是顯眼。原本準備狡辯的借口,被李正皓咽進喉嚨裏,他只恨自己太過大意,竟讓對方抓住了把柄。
宋琳卻沒打算就此打住,而是繼續揭穿道:“公寓裏的那臺座機是程控信號,對電磁幹擾很敏感,只要确定有不同頻段的雜音,就知道是否被人監聽——你們從新加坡進口的那套設備,并不是無懈可擊的。”
眼看男人的臉色漸漸陰沉,她也懶得演戲,直截了當地總結:“我喜歡你,所以才容忍你、拉攏你。你應該好好考慮剛才的提議,別給臉不要臉。”
忍耐到極限的李正皓猛然站直,一把将她推開,胸膛劇烈起伏,既因為陰謀被揭穿的無措,又是因為對方那明顯的鄙夷:“……不要逼我。”
只見宋琳退後兩步,舉起雙臂作投降狀:“條件已經開好,底線也劃明了,這句話應該是我的臺詞。”
恨恨地看了對方一眼,李正皓拾起拐杖,脊背筆直地走出門去,再也沒有回頭。
地下室裏再次回複寧靜,只剩昏暗的燈光照射在牆面上,與密密麻麻的線條交織在一起,将氣氛渲染得愈發陰沉。黑暗中,女人唇角勾起一抹淺笑,流露出難得的真實情感。
角落處的顯示器明暗閃爍,提示有通訊信號試圖接入。
純銅大門已經鎖好,密閉室內的電子靜默環境令人心安。按下接聽按鈕,揚聲器裏不出意料地傳來焦急的詢問聲:“上鈎了嗎?”
第 60 章
又有幾個按鍵從對話框裏彈出來,點開後是情報學院的監控視頻,對接“阿格斯”系統的操作界面。
模糊的鏡頭裏,漸行漸遠的越野車尾燈閃爍,終于在一個路口消失不見。
宋琳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對話上來,回答對方道:“他目前還沒有完全信任我,但應該會加入行動。”
通話線路的另一頭,那聲音聽起來有些自怨自艾:“李正皓如今手握實權,這裏又是在他的主場,跟我當初被下套可不是一碼事。”
“下套’?”她冷哼一聲,反諷道,“你們林家在情報院已經完全失勢,即便林鎮寬可以全身而退,你也會死得很難看。”
剩下的抱怨被生生哽住,林東權只好主動轉移話題:“數據庫一旦建成,價值難以估量,朝鮮政府肯定想從中分一杯羹。”
“所以才要把‘阿格斯’系統設計得更複雜些,你要相信,這裏是一片技術荒漠,一滴水就能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他無奈嘆息:“李正皓不是那麽容易被糊弄的人。”
宋琳低頭,輕輕搓動指尖,回憶着剛才的觸感:“‘幽靈船’牽涉方方面面,已經足夠混淆視線了。聽說,保衛司令部正在對日僑進行排查,牽涉面會很廣。”
掂量出這番話裏的分量,話筒那頭倒吸一口涼氣:“你準備怎麽辦?”
“我現在是巴解組織的人,就算查到幕後黑手,他們也拿我沒辦法。”宋琳思路清晰地繼續道,“朝鮮奉行精英政治,對于站在食物鏈頂端的人來說,再多的說服、誘導都沒用。他們更傾向于獨立思考,最後自行作出判斷。”
經過這段時間在平壤的生活,她對朝鮮人的思維方式、行為習慣都有全新認識,結合對李正皓的了解,一番話說得底氣十足。
網軍基地的套間裏,林東權幾次欲言又止,最終恹恹地挂斷了通訊信號。
這是一條單向聯系線路,物理隔絕了被竊聽的可能,不會走漏任何消息。然而,為了降低曝光的幾率,他們還是盡量控制通話次數——畢竟,在滿是裝滿竊聽器的房間裏,人造磁暴的效果再好,也只能維持短暫的電子靜默,稍有不慎,反而會引發監視班的懷疑。
抵達朝鮮、入駐情報學院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宋琳。
回憶起三年前,兩人在社長辦公室裏初次見面,欲蓋彌彰的挑釁、突兀貿然的辭職,勾起了不該有的好奇心。
林東權幾乎沒費多少周折,就查出了對方的身份和來歷。當時,他作為國家情報院的文職探員,頂着SG集團高管和齊藤株式會社社長的名頭,打探一些無關痛癢的外圍消息,只以為是在浪費生命。
有機會和國際頂級的情報特工交手,興奮、期待和盲目沖昏了原本就不甚清明的頭腦。
當衆被撂倒、車被“借”走、“脫北者”意外曝光,叔侄倆淪為衆人眼中的笑柄。為挽回失去的尊嚴,林東權只得被迫與宋琳結成聯盟,參與到竊取激光器的行動中。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李正皓——勞動黨、人民軍、偵查局高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