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3)

情報官,所有身份累加在一起,卻不比那雙灰色的眼瞳更令人膽戰心驚。

林東權這才意識自己早已走上了戰場。

盡管他只負責以“阿格斯”為原型的小範圍監控系統,在整個行動中充當輔助角色;拜充分的前期準備所賜,最後拿到激光器亦如探囊取物般輕松。但通過創造機會控制線人、僞造身份接近目标、及時行動排除幹擾……等等一系列實戰演練下來,從前的固有思維被推翻,現代情報理念得以重新樹立。

即便心不甘情不願,他也明白,正如另外兩人所說的一樣:沒有美軍的技術支持和信息共享,僅憑情報院的業務能力,一切還停留在朝鮮戰争期間。

對于玩弄人心的手段,林東權更是嘆為觀止。

一方面,宋琳利用他想要自保的心态,将三人綁在一條船上,客觀上造成了雙方通敵叛國的事實,讓大家都無法回頭;另一方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碼頭出現不明身份的武裝分子,偷襲李正皓、搶走激光器,林東權無力反抗,只能扮演那個背信棄義的角色。

這個方案,恰是女人最初的安排。

那幫人行動幹淨利落,個個身手了得,突然從船舷上跳下來的時候,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即便林東權并未反抗,也被硬塞進裝激光器的集裝箱裏,隔着厚厚的鋼板,模糊聽到李正皓遇襲時的悶哼聲。

或許是因為窒息,或許是因為注射過藥物,等他再次醒來時,已經身處釜山碼頭。

仗着已經回到韓國,“阿格斯”系統又已經開發成熟,林東權索性放手一搏。

幾乎是在那二人上岸的同時,成均館大學的實驗樓裏,就捕捉到了準确的視頻訊號。卸下公子哥的僞裝,重回大型計算機旁的主控操作位,他只覺得神清氣爽,确信能夠憑借一己之力扭轉局面。

林東權的自信,源于對技術的崇拜,在他看來,掌握技術的自己,同樣值得崇拜。

接下來,那對男女卻消失在明洞街道洶湧的人潮中,小心翼翼地躲進攝像機找不到的陰影裏,任由內政部聯合執法也沒有找出任何線索;人臉識別系統被數據冗餘拖垮,等他意識到逆向追蹤的可能時,整個“阿格斯”都已經陷入癱瘓;最後不惜以暴露IP地址為代價,臨時侵入纜車的中控系統,利用電泳差絞斷鋼索制造事故……

短短一周的時間裏,盡管雙方沒有見面,卻你來我往過招不斷。

即便失去情報院的支持,林東權依然很有把握:修複“阿格斯”系統之後,利用更加優化的算法,遲早能将那兩人牢牢攥在手心裏。

正當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時候,卻意外傳來叔叔被聆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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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失聯的另外幾位脫北者曝光,集體參加由朝總聯安排的新聞發布會。有了之前金亨德的故事做鋪墊,整個事件前因後果連貫、起承轉合複雜,簡直比連續劇更精彩。原本持觀望态度的媒體,如今只剩下打了雞血般的亢奮、激動。

朝韓對立、情報暗戰、骨肉分離,參與囚禁人質的宗教機構……各種元素拼湊起來,一則普通的國際新聞,徹底引爆了整個日本輿論。

根據警視廳提供的資料,宋琳和李正皓很快被認作幕後黑手——特別前者還曾經主動聯系情報院,卻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最終惹出了更大的麻煩——事件的後續影響暫未可知,但主事者必須承擔責任。

已經引咎停職的林鎮寬,理所當然地成為替罪羔羊。

接受調查前,叔叔親手将嬸嬸、堂妹交給林東權,惟願他能承擔起照顧家人的責任。

結果第二天就傳來母女倆食物中毒的消息,林家頓時一片慌亂。更可怕的是,醫生也無法确定毒發原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病人越來越虛弱。

林東權不得不铤而走險。

留下遺書、獨上南漢山,他成功地抓住李正皓,卻間接害死了宋琳——對于習慣遠距離作戰的文職人員來說,這場勝利來得太過殘酷。

叔叔裏通外國的嫌疑被洗清,老部下們紛紛伸出援手,一切能夠想象的資源都被調動起來;醫院在最後一刻收到解藥,病人的瀕死症狀得以暫時緩解,林東權勉強松了口氣。

宋琳先前并未手下留情,幾乎招招致命,導致他受傷非常嚴重,需要卧床靜養接受治療,每天睜眼都只能看到頭頂的天花板。

除了一心照顧妻女和侄子,叔叔也不再過問審訊事宜,從而盡量避免被人懷疑。可惜,從美軍基地傳回的消息看來,犯人自始至終從未開口,更沒有透露解藥配方的意圖。

林東權默默祈禱,惟願嬸嬸、堂妹能夠得到命運的眷顧,在病情惡化前收到新的解藥。與此同時,他也明白自己的想法是種奢望——投毒者已經死在南漢山的深谷之中,就連屍骨都遍尋不着,又怎麽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創造神跡?

想到這裏,林東權心中的歉疚感也更加強烈,只覺得無論宋琳做過什麽,起碼罪不至死。

然後有一天,病房裏來了個新護士,帶着口罩、看不清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閃爍着似曾相識的光芒。

白日見鬼。

林東權張口結舌,發不出聲音,想要叫人支援,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護士整好以暇地看他犯傻,眉眼彎出俏麗的弧度,姿勢标準地欠身鞠躬:“社長,好久不見。”

第 61 章

他不清楚自己當時的反應,卻見對方臉上笑靥如花,似乎很滿意突襲的效果。

“記得答應過我的事情嗎?”

宋琳脫下口罩,俯身側坐在床沿上:“‘阿格斯’系統,還有你的人。”

林東權抹了把臉,勉強恢複些許神智:“我被你傷成這樣……”

“只是斷了幾根肋骨,沒關系的,腿腳能動就行。”

盡管明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對手,林東權還是很難咽下這口氣:“內出血、創傷性休克、腦功能障礙,醫生說一輩子都會有後遺症!”

宋琳身穿潔白的護士服,表情依舊柔和,言語卻淬冷如冰:“猜猜看,李正皓能不能從美軍基地裏活着出來?”

“我嬸嬸和堂妹也差點毒發身亡,三條人命換一條,他不虧。”

一雙沒有指紋的素手捧住他的臉頰,指尖沁透微薄的涼意:“李正皓是我的人,沒誰有資格給他陪葬。”

林東權反手攥緊那對皓腕,咬牙切齒道:“徹底治好她們!否則我不會去朝鮮。”

“由不得你。”宋琳稍稍晃動關節,輕而易舉地擺脫鉗制,“慢性毒素的最大優點,就是可以對目标實施長期控制。你放心,只要乖乖合作,我一定會按時提供解藥。”

想起嬸嬸的親厚、堂妹的善良,林東權眼眶陣陣酸脹,忍不住哀求道:“叔叔只有小美這一個孩子,她才十六歲……”

“十六歲?”女人起身站定片刻,扭頭沖他嫣然一笑,“我十六歲的時候,已經殺過人了。”

接下來,林東權再無任何反抗機會——他被當成行李捆紮牢固,藏進擔架底下擡出醫院——情報院派來的安保人員甚至沒有絲毫察覺。

一輛破破爛爛的面包車停在住院部外,車身上貼着清潔公司的廣告标語,幾個口音可疑的員工負責裝卸。接到塞着活人的衣簍時,他們還特意用手掂了掂,配合默契、動作流暢,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

宋琳和他背靠背擠在一起,彼此之間毫無距離,甚至聽到能夠聽見皮膚摩擦的聲音。

林東權懷疑自己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經過反抗、壓制、再反抗、再壓制的無盡循環,明明應該對她恨之入骨,卻也認定了兩人不在同一水平上——既然較勁的結果注定是失敗,倒不如束手就擒圖個痛快。

他打小就很軟弱,面對困難只會哭泣,沒有半點長房嫡子的模樣,父親在世時常常為此擔心。

後來父親出任務時失聯,被官方認定再無生還可能,很快便以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埋葬了幾件空蕩蕩的軍裝。葬禮上,各級官員像走馬燈似的,在孤兒寡母面前一閃而過,卻紛紛握住叔叔的手反複交代。那時年幼的林東權以為,偌大一個林家,從此與他沒什麽關系了。

叔叔比父親小十歲,年富力強、精力旺盛,更像林東權的朋友,而非單純的長輩。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母親改嫁時,尚未婚娶的叔叔堅決要求撫養林東權。此後,無論是嬸嬸進門,或是堂妹出生,大少爺始終是大少爺。

另一方面,仰仗林氏幾代人為國盡忠的傳統,林鎮寬在情報界一路平步青雲,最終也把侄子引進了衙門裏。

那時候,林東權剛從成均館大學畢業,正準備申請獎學金去美國留學——相較于爾虞我詐的間諜工作,跟數字、程序打交道顯得更容易些。

叔叔的安排令人意外,卻也在情理之中,經過短暫的心理鬥争,他很快接受現實,成為一名職業軍人。

“就這些?”

蹲坐在偷渡的船艙裏,四周盡是漁網的腥臭味道,宋琳屏住呼吸挑眉問道。

林東權點點頭,示意自己毫無保留。

與朝鮮族湧入韓國的亡命之旅相反,從仁川出發的漁船上同行者并不多。視線所及之處,盡是些蓬頭垢面的婦女,偶爾有幾名形跡可疑男子,卻也都目露兇光,令人不敢直視。

寂靜的深夜,船抛錨在公海上,默默等待來自分界線另一側的接應。

宋琳化了老妝掩飾容貌,身穿一件臃腫的破棉襖,雙手攏在袖口裏,像極了打黑工的非法移民。

即便沒有鏡子,林東權也知道自己好不到哪兒去:他身穿一件來歷不明的舊外套,浸透海水刺骨的涼意,隐約還有先前主人排洩物的味道。

從清潔公司的面包車裏出來,他們被交給幾個兇神惡煞的“朝鮮販子”——這些幫派分子以組織偷渡為生,通過非法手段将朝鮮族人運進韓國,再強迫他們賣&淫或者打黑工,賺取令人發指的高額利潤。

确認嬸嬸和堂妹已經再次脫離危險,林東權義無反顧地上了船。

如今,身處幽暗的艙室內,兩個曾經的敵人共同迎向未知的旅程。明明是為保持清醒而互相攀談,竟不知不覺越聊越多。林東權一邊暗罵自己毫無原則,一邊卻敵不過對方有技巧的套話,最終說了個底兒掉。

宋琳将發梢挽至耳後,毫不掩飾目光中的輕蔑:“看你在日本風流倜傥的樣子,還以為是個人物,沒想到真被李正浩說準了。”

林東權無所謂地撇撇嘴:“不是所有人都立志成為007。”

“可也很少有人像你這樣自甘堕落。”

目光環顧周圍,他的聲音似感慨似無奈:“我只是知足。”

宋琳笑起來:“你以為自己比他們強嗎?偷渡客在國內也是精英,為了争取更好的生活,才不得不選擇背井離鄉。”

“大韓民國是發達國家。”林東權思路清晰地反駁道,“我們的政治、經濟具有優越性。這些人向往更好的生活,理應付出代價。”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觀點,話音剛落,艙門處便傳來一陣騷動。有船員探頭下來,招呼女人們都上去,到溫暖的輪機室裏休息。

凍僵了的人群開始松動,腳步踩在鋼質樓梯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輪機室靠近船尾,那裏面空間閉匿,原本裝不下幾個人。想到偷渡船設施有限,卻依然堅持女士優先的原則,林東權很為自己的同胞感到驕傲。

扭頭卻見宋琳沒有反應,反而還縮進角落裏,隐藏在深深的陰影之中。

“怎麽了?”林東權湊近,看到對方臉上戒備的神情,連忙說,“放心,這是在海上,我無路可逃。你可以跟她們一起去暖和暖和。”

宋琳冷哼一聲:“你是有多天真?以為這些船員要做什麽好事?反正我死都不會再讓自己被強&奸。”

“你……”林東權看看她,又看看聚集在艙門外的人群,滿臉難以置信。

“偷渡客是無國籍的,死在公海上也沒有關系,船員算準了這一點,所以才敢為非作歹……權力失去約束,任何人都會變成惡魔。”

那雙指紋模糊的素手中,正緊緊握着一把匕首,指節隐約泛白,顯得十分用力。

林東權沒再說話,而是默默地側身,義無反顧地擋到她的前面。

女人們離開後,船艙裏更加寂靜,那濃烈的魚腥味仿佛無孔不入,混合着濕冷的空氣,深深地滲透靈魂和肌體。冬日的黃海就像一只貪婪的怪獸,将舌尖幻化成浪花,瘋狂舔舐着單薄的船殼,不斷發出悶聲巨響,在如墨般漆黑的幽暗中,令耳膜頻頻戰栗。

林東權知道她并非善類,自己也有責任為嬸嬸和堂妹報仇——然而,身為男人的尊嚴提醒他——不在此時,更不該以這種方式。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艙門再次打開,有人粗着喉嚨大喊:“還有呢?還有一個女人在哪裏?”

林東權脊背一僵,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咬牙忍住傷口的疼痛,硬硬地挺起胸膛。

借着甲板上投過來的光線,艙門外那人很快發現了他們所在的角落,陰沉地命令道:“自己上來,不然別怪我鎖住通風口,把你們一個個全都悶死!”

受到威脅的其他偷渡客急了,不自覺地越湊越近,甚至有人開始動手動腳,試圖将宋琳推出去。

林東權仗着自己人高馬大,擋退幾番騷擾,試圖占據有利地形、繼續抵抗時,卻被拍了拍肩膀:“讓我過去。”

這聲音立刻傳遍了艙室的每一個角落,就連艙門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甲板上傳來有節奏的擊掌聲,有人用明顯北方口音的朝鮮語慨嘆道:“我不太确定,究竟是該誇你夠膽色,還是罵你不怕死?”

宋琳沒說話,貼着林東權的後背,從陰影裏走出來,穿過偷渡客聚集而成的人群,腳步穩當地登上臺階,迎着光亮爬出艙室。

艙門關上的瞬間,林東權最後聽到她那魔魅般的聲音:“在宇,好久不見。”

第 62 章

艙門關上後,人群漸漸散去,黑暗再次吞沒一切。

那些同行的旅伴都很鎮靜,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的情形——在他們冷漠而短暫的記憶中,剛才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沒有被威脅,也沒有聚衆圍攻,更沒有眼睜睜地看着宋琳獨自步入虎口。

林東權頹然跪坐在地,明白自己無力回天。

指尖微顫,伴随着傷口刺痛的頻率,一絲絲抽走身體裏的能量。上次出現類似感覺,還是在不久之前,他意外得知嬸嬸和小美中毒送院、生死未蔔,愧疚與懊悔同時湧入心頭,像海潮般反複沖擊,最終将靈魂噬滅。

理智提醒自己應該報複、憎恨、幸災樂禍,身為文明人的自覺,卻逼他同情、反省、物傷其類。

先前那句“死都不會再讓自己被強&奸”,似誓言似詛咒,模糊了應當泾渭分明的敵我陣營,消弭了原本刻骨銘心的仇視憎恨,只剩下飽脹的滿腔意氣,強烈而純粹。

無論她多麽蛇蠍心腸、罪該萬死,都只能由被受害者處決,而非恃強淩弱的“朝鮮販子”們代勞。

弄明白自己的立場,林東權再無猶豫,邁開大步走出藏身的角落。

昏暗的船艙裏,有人發現他的意圖,立刻幹癟地勸慰道:“算了,女人受點委屈沒關系,不會有事的。”

多數人更害怕引火燒身,忙不疊地伸手阻攔:“冷靜點,別犯傻!你這樣會害死我們!”

“都讓開!”

林東權奮力推開面前的障礙,咬牙切齒地發出嘶吼。他本氣質柔弱,帶傷的身體也無法構成威脅,卻憑借着一股不惜搏命的氣勢,從人群中生生突圍,最終來到艙門下站定。

我或許活得不夠勇敢,至少要死得像個男人。

摸黑爬上臺階,冒着傷口撕裂的風險,用力推頂厚重的艙門,卻聽到金屬撞擊的聲音——門被鎖住了。

林東權大力拍擊門板,扯着喉嚨大喊:“開門!放我出去!”

甲板上沒有反應。

“以多欺少算什麽?你們家裏就沒有姐妹嗎?做這種事情就不覺得丢臉嗎?還TM是不是男人?”

歇斯底裏的怒吼在封閉的船艙回蕩,震顫在每一名偷渡客的耳畔,是質疑,更是審判。徹頭徹尾的黑暗中,伴随着聲波的震蕩和呼吸的頻率,衆人被沉默死死包裹,愧疚感越來越強。

林東權不管別人怎麽想,自己只顧發洩式地拳打腳踢,仿佛要在生鐵上鑿出一個大洞。

直到指節生疼,如針紮如火炙,四肢沉重,擡不起伸不直,他才像一團爛泥似的癱軟在地,任由船艙裏回音缭亂,繞梁久久未能散盡。

背靠通往艙底的臺階,林東權仰頭看向門板縫隙,重重地喘着粗氣,喉嚨沙啞、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自虐般的無謂抗争,耗盡了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雖然沒有救贖靈魂,卻也讓他被迫平靜下來。

如果真有悲劇發生,林東權想,此刻恐怕也已經來不及了。

正當他準備為宋琳祈禱之時,頭頂傳來一聲悶響,突然而幹脆,似乎是有人重重地倒在了甲板上。

很快,接二連三的撞擊聲、摔打聲、腳步聲、呼喊聲、哀求聲,越來越頻繁地透過船身、清晰傳到閉匿的艙室內。同時,越來越多的重物壓在艙蓋上,死死卡住鎖鞘,無論他如何用力地推動門板,都無法再撼動分毫。

林東權還沒來得及探清虛實,就感到臉上滴落幾分溫熱的潮意。慌亂一抹,口鼻間立刻濃腥彌漫,差點将人嗆得背過氣去。

是血!

一滴、兩滴、三滴……涓涓細流漸漸彙聚成縷,連綿無盡。艙門縫隙裏再也沒有任何光線,只剩下溫熱血液,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擔心僅僅持續了幾秒鐘,很快被洶湧而至的鮮血沖淡——宋琳身上流不出這麽多血,除非船員內讧,否則肯定是她在動手傷人。

沐浴在鋪天蓋地的血瀑下,林東權反倒徹底松了口氣,文明人的敬畏之心,始終不敵絕對的暴力與殺戮。

艙門再度打開時,他整個人如同被血洗過一般,自下而上地膜拜着,跪坐在一灘血泊之中,視線直直地望向頭頂。

宋琳的臉出現在艙門外:同樣沾滿鮮血,同樣目光清亮,結痂的發梢貼着臉頰,五官線條被深刻地勾勒出來,整個人的氣質淩厲至極。

“上來吧。”

那聲音沙啞,就像從地獄中發出的一樣。

中了魔咒的林東權手足并用,好不容易爬出船艙,剛剛适應室外的光線,便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再也無法動彈分毫。

原本寬敞的前甲板,徹底淪為了屠宰場,甲板被浸透成紅褐色,尚未凝固的鮮血順着船舷流入大海。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腥鹹味道,混雜了血液和屍臭的空氣聚集成團,在寬闊的海面上久散不開。

舷梯上灑落着無法辨認的屍身殘骸,人體組織四處飛濺,暗示先前發生過的激烈搏鬥。鋼條、長刀、棒球棍……種種被毀壞的武器沾滿鮮血,散落在各個方向。

盡管他是文職特工,但經過情報院的專業培訓,好歹也能看得出門道:這是場一邊倒的屠殺,幾乎是在動手的瞬間便決定了勝負的結果。盡管其中一方人多勢衆,卻遺憾錯失了奪取主動的先機,進攻者大開殺戒,像處決一樣招招致命,在場者全都在劫難逃。

所謂職業殺手,就是以最幹淨利落的手法達到目的,即便不能做到彈無虛發,也要盡量避免多餘動作。

在這種殺無赦的現場,被害者的反抗毫無意義,只會延長痛苦的過程,那些斷肢殘臂便是最好的證明。

一幀幀畫面如同電影被定格,愈發襯出此刻猙獰的寂靜。視線所及之處,再無半點活人影子,除了那浴血而生的修羅。

宋琳單手脫掉浸滿鮮血的破棉褛,一腳死死踩住艙門,再次擰緊鎖梢,阻止其他人跟着爬上來。随即,她順手扔過來一把殺魚刀,沖着屍堆擡擡下巴:“剁碎點。”

強忍着生理反應的林東權,終于“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無奈地聳聳肩,宋琳單手拎起一具屍體,在甲板上幹淨利落地分割成塊,再分別踢進黑漆漆的深海之中。

她的言語裏,透出殺戮後特有的亢奮:“魚群很快會把這些東西啃光,你負責沖洗甲板。明天接應的船就回來,現場不能留下痕跡。”

已經吐無可吐的腸胃持續抽搐,随海浪湧動上下翻滾,林東權的唇齒無暇發聲,再次俯身趴在船舷邊,一陣接一陣地幹嘔。

直到天色泛白,空氣中的血腥味道漸漸散去,如小山般的屍堆也終于消失不見。

林東權吐到脫力,麻木地靠立船舷,聲音顫抖着勉強發問:“他們……是什麽人?”

宋琳一邊用水管沖洗甲板,一邊頭也不擡地回答道:“朝鮮幫,在首爾的唐人街讨生活。”

“非法移民?幫派分子?”林東權皺起眉頭,“他們找你幹嘛?”

“報仇。”

他大吃一驚:“報什麽仇?”

波瀾不興的墨瞳看過來,眸光中閃爍着幾分寒意:“為李正皓報仇。”

林東權頓時如鲠在喉,只得硬着頭皮繼續追問:“……怎麽把帳算到你頭上了?”

宋琳冷哼一聲:“李正皓和他們是過命的交情,在首爾的時候,為了逃避追捕和監控,我也不止一次找過朝鮮幫。南漢山上的修道院,就是他們幫忙安排的。”

回憶起那晚懸崖邊的驚心動魄,兩人陷入了短暫沉默。

“李正皓被捕後,為了隐藏行蹤,我沒有主動聯系朝鮮幫;這次偷渡出境,又找了他們的對家‘金門幫’,徹底坐實了嫌疑。只是想不到,在宇會親自帶人追上船,就為讨個說法。”

聽她提到陌生的名字,林東權意識到那是一條已經逝去的生命,心情也愈發沉重,抹了把臉慨嘆道:“把事情解釋清楚就好了,犯不着大開殺戒啊。”

屍堆成山、血流成河的景象,伴随着尚未散盡的腥鏽味道,再次如潮水般湧進腦海,令人本能作嘔。

“怎麽解釋?!”

宋琳扔掉水管,厲聲反問:“我沒有背叛李正皓,也沒有把他交給情報院,真正的罪魁禍首在船艙裏?”

林東權打了個寒顫,明白那些人其實是因他而死——若非宋琳痛下殺手,如今漂在海面上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方此時,女人猛然揪住他的衣領,目露兇光道:“你和激光器、‘阿格斯’一樣,都是必須被運到朝鮮的‘貨物’。”

頓了頓,她冷聲繼續:“不過話先說好,如果發生任何意外,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你。”

第 63 章

她沒有開玩笑。

泛白的天光下,林東權呆立原地,終于意識到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旅程。

為了避人耳目,偷渡船往往噸位很小,僞裝成普通漁船的模樣——即便在國境附近游弋,也不會引發太多懷疑。

遼闊大海蒼茫一片,約定的接頭地點遠離岸邊和主航道,孤立無援又缺乏參照物。從上船的那一刻起,乘客們的命運便不再由自己掌握。

那就這樣吧,林東權想,如果嬸嬸和堂妹毒發身亡,他也沒什麽茍活的必要。

刺骨的寒風漸漸退去,海平線上出現一艘散貨船,遠遠地朝他們駛來。這邊汽笛嗚咽低鳴,煙囪裏冒出黑煙,甲板令人不安地晃動,船舷邊信號燈間歇閃爍,宋琳站在駕駛室裏獨自操控,動作雜亂卻并不慌張。

“你會開船嗎?”緊緊抓住欄杆,林東權緊張地仰頭詢問。

女人推起幾個閥門,船身随之猛然一震,引得輪機艙和魚艙裏發出陣陣驚呼,這才回答道:“現在會了。”

船舷邊的海水深邃湛藍,血腥殺戮的痕跡早已被魚群消滅,那些死者仿佛從未存在過,徹底不見。空蕩蕩的甲板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眼看貨船越靠越近,卻根本無路可逃。

像走私一樣,越境偷渡需要至少兩條船舶:分別來自始發地和目的地,在海上進行交接後再各自返航,從而規避海關的出入境監管。不同船只可能聽命于同一犯罪集團,彼此之間互相了解、配合熟練;也可能是中介安排的臨時組合,在約定的時間地點碰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林東權默默祈禱貨船上的人是後者——如果他們認識被宋琳殺死的蛇頭,自己恐怕還是難逃一死。

對方沒有懸挂國旗,也沒有可供識別的船名,破舊的船身油漆斑駁。幾個人持槍站在甲板上,黑色面罩遮臉,還帶着厚重的遮耳帽和雪鏡,似乎來自比朝鮮更寒冷的地方。

勞動黨的社會管理制度極嚴,所有港口船舶均登記在冊,想要從海上直接入境根本不可能。清晨時分,太陽正從貨輪的左舷升起,再往北只有廣袤的西伯利亞,結合地理位置分析,此次偷渡的目标應該是朝俄邊境。

身後傳來鎖鞘摩擦的聲音,林東權回過頭,發現宋琳已經釋放了所有的偷渡客。

在黑暗擔驚受怕一整晚,男男女女們蓬頭垢面地爬上甲板,每個人都表情麻木,視線空洞猶如喪家之犬。

貨船上吊着幾根繩索,繩頭綁着沉重的鐵鈎,接連被那些蒙面人猛力抛出,像魚鈎一樣扣住這邊的船舷。随後,兩條船同時停機減速,在上下起伏的海面上,堪堪并排停穩。

北風呼嘯、浪花翻騰,船舷超出海面十幾米的距離,繩索被狂風吹得搖搖晃晃,很是令人膽寒。

林東權恐高,見此情景愈發不願意離船。

其他偷渡客發現甲板上的船員不見了,再聯想到艙門縫隙裏滲出的鮮血,早就被吓破了膽。看到滿身赤紅的宋琳,更像是見到了閻王,不待風平浪靜,便手足并用地朝船舷邊爬去。

“愣着幹嘛?”女人一腳踹到林東權身上,“等我抱你?”

臉頰陣陣燥熱,被當衆羞辱的刺激足以抵消恐高症,他咬牙斥道:“閉嘴!”

宋琳不屑地冷哼一聲,直接撸袖子準備動手,擡頭卻見林東權擠到人群的最前面,搶先扯住一根繩索。

他大病未愈,原本就有些單薄,此刻更是被海風吹得東搖西晃。

然而,面對腳下深不見底的大海,恐懼讓位于孤注一擲的勇氣。林東權猛吸兩口氣,藉由慣性加速,同時收起雙腿,蜷縮着身體蕩過了兩船之間的距離。

冰涼的海風又濕又冷,吹過臉頰如刀如削,手腳麻木得不再屬于自己。

平日缺乏鍛煉的身體,在此刻盡顯狼狽,顫顫巍巍地挂在繩索上,随時都可能被甩出去。

意志與本能角力、希望與茍且博弈,林東權真正明白“将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意味着什麽: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無論貨船是敵是友,他都必須勇往直前。

落地時,繩索陡然恢複彈性,身體順勢砸到甲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雖然只是腰背受力,沒有牽動傷口,但撞擊引發的脹痛依然足夠好受。林東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仰面躺倒在地,久久不能動彈。

又有幾聲悶響傳來,偷渡客們接連跌落到貨船上,呻&吟聲此起彼伏,似哀鳴更似發洩——經歷一路驚心動魄的旅途,正常人的承受力早已到達極限——如今路程過半,好歹能夠松口氣了。

船舷另一邊,确定所有人都已經轉移,宋琳幹淨利落地卸下鐵鈎,又将繩索一根根抛回來,任由偷渡船失去動力、獨自漂浮在海面上。

最後時刻,只見她輕盈起跳、縱身一躍,将殺戮、回憶和退路統統留在了身後。

蒼茫海面上,那個無所畏懼的身影被定格,深深烙印在林東權的腦海裏,無論如何努力,終究再也無法抹去。

翻了個跟頭,宋琳摔進那群蒙面者之中,引發一陣愉快的歡呼。

還沒站穩腳步,她便與貨船上的人輪番擁抱,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親熱。

于此同時,一個俄語名字反複出現,發音類似于“Елена”(伊蓮娜)。

最終,為首者撥開人群,将宋琳狠狠摟進懷裏,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彼此揉進身體裏。

那首領身材魁梧,站在一群壯漢中依然十分顯眼,粗壯的手臂、厚重的肩背,看起來就像一尊鐵塔。

伴随着衆人的歡呼聲,首領迫不及待地拉開面罩,露出一張典型的斯拉夫人的臉——高鼻深目、唇薄直颌,淡金色的胡茬布滿下颚,頭發被剃至極短,輪廓清晰如斧鑿刀刻。

僅從這人的眼神中,林東權便能感受到極強的氣場,确認其毋庸置疑的領袖地位。

下一秒,卻見他雙手捧住宋琳的臉頰,以不容反抗的架勢,用力吻了下去。

男人的唇舌強勢而霸道,如掠奪般毫無保留,只有純粹的征服。宋琳回應得極盡熱烈,一雙長腿甚至盤住對方的腰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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