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5)
宋琳的表情柔軟些許,微微搖了搖頭:“不,他是個意外。”
第 67 章
仿佛想起了某件有趣的事情,女人姣好的眉目裏潛藏笑意,再次強調:“李正皓是個意外,但也不全是意外。”
林東權哽聲質問:“那我又算什麽?值得你這樣費盡心思地‘籠絡’?”
宋琳溫柔提醒:“還記得青森港的激光器嗎?”
模糊的回憶被再度喚醒——那群不明身份的武裝分子蒙着面,一個個高大魁梧,盡管看不清容貌,卻依然似曾相識……
他頓時瞪大了雙眼:“是安東!”
女人點點頭:“朝鮮的核政策太激進,掌握鈾提取技術後将會造成災難。所以,我們只能以核原料交易為契機,用激光器當誘餌,換回僑民團體的自由。”
說到這裏,她刻意停頓片刻:“為了成為有核國家,朝鮮政府肯定會同意這筆交易。”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林東權明白其中的道理,卻依然心存困惑:“但是,憑什麽讓朝鮮人相信你呢?既不能讓激光器提前入境,又不能冒險透露激光器的下落……釋放四萬八千個政治難民,可不是開玩笑的。”
宋琳俏皮地眨眨眼睛:“對于朝鮮人來說……首先,激光器的持有者是你,而不是我;其次,他們日後相信的是李正皓,也不是我。”
“我?!”林東權指指自己,表示難以置信,“再說,李正皓不是已經被……”
“沒錯,他已經被抓了,身陷囹圄、插翅難逃——可是我一定會救他出來,就像你一定會跟着我去朝鮮——你們都是計劃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破碎的拼圖組合起來,林東權腦海中漸漸形成清晰的線條,将前因後果相互串聯:青森縣的核原料再處理工廠,他和李正皓被迫聯合行動,共同見證了激光器失竊的全過程;青森港的薄霧清晨,設下埋伏、栽贓嫁禍,刻意制造出內讧的假象,讓人以為是他拿走了激光器……
事實上,激光器一直在宋琳的掌控下,成為她與虎謀皮的籌碼。
事實上,李正皓看到的、經歷的,都是她願意讓他看到“事實”,包括激光器的來源和去向——當朝鮮政府認真考慮用僑民作交換時,必然要對激光器的真實性進行核實——但既然己方的情報官員曾親自參與盜竊行動,又有什麽理由拒絕這筆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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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林東權想要的、能得到的,也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包括遭受迫害和被逼北上——為了求得家人平安,他早已沒有可以讨價還價的餘地,自己攜帶激光器失蹤,是最有資格向朝鮮政府提條件的交易方——只能按照宋琳的要求,提出用激光機交換僑民,盡管激光器根本就不在他手上。
林東權悲哀地意識到,這場談話雖因自己而起,最終結果卻是對方希望的走向。
他躊躇試探道:“激光器明明不在我這裏,你卻要讓李正皓和朝鮮人相信是我下的黑手。這樣一來,即便他們日後狗急跳牆、拿我問罪,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結果。那個時候,僑民的船都已經在日本靠岸了。”
“為了防止核擴散,為了保護東北亞的和平,”宋琳笑眯眯地說,“你只能成為的‘切斷防護’。”
絕對的秘密,需要用絕對的無知來守衛,這就是情報界所謂“切斷防護”的目的。
無論朝鮮人多想查出激光器的下落,無論林東權面對嚴刑拷打、威逼利誘,多想實話實說、一了百了,都無法作出有意義供述——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事實的真相。
即便宋琳如今已将一切和盤托出,林東權也只能将這番對話如實供述,切斷并永遠阻止朝鮮人得到激光器。
“你願意嗎?”她挑眉逗他。
男人憤然反問:“難道我還有別的選擇?!”
“也對。”宋琳滿意地點點頭,“可也沒必要太悲觀……”
“不然呢?”
“你面前其實有兩條路:第一,心虛膽寒,讓朝鮮人看出真相,受盡皮肉之苦,最終成為‘被’切斷的防護;第二,演技爆棚,假裝真的掌握着激光器,并且真心投誠金氏政權,待到僑民撤離的時候,再悄悄跟船離境,切斷防護本身。”
林東權不屑冷哼:“你以為朝鮮人傻嗎?交易完成前就讓我脫離監管?”
“交易完成前,我會一直陪着你。再說……”宋琳清了清喉嚨,回敬道,“難道你還有別的選擇?”
林東權一時語塞,心中卻不再盡是慌亂,那句關于陪伴的承諾,給了他不少力量和勇氣。
兩人終于決定再次啓程,天空卻已經徹底大亮。北太平洋的海風夾雜着碎冰,逆着潮汐呼嘯而來,散落了林地間最後一絲靜匿。
河對岸的哨兵開始頻繁瞭望,泅渡圖門江的計劃已然行不通,宋琳索性扔下裝備:“掉頭,去海邊。”
只見她拉開沉甸甸的背包,拖出兩套專業設備:小型氧氣瓶、呼吸面罩、腳蹼和潛水服一應俱全,足夠應付淺海的礁石和浪湧。
“這是……”林東權目瞪口呆。
她一邊盤起長發,一邊頭也不擡地說:“換衣服,準備下水。”
兩人重回波西耶特灣,繞行圖門江入海口偷渡邊境。
十二月的海水,冰冷猶如針紮。
地圖上短短幾公裏的距離,真正潛入水下後,被拉伸得無限延長。原本能夠承受的水壓,也猶如泰山壓頂一般沉重。巨大的河水沖擊力、看不見的洋流作用,在泥沙俱下的入海口,形成無法窺測的黑洞,幾乎随時都有可能将人吞噬。
林東權的四肢早已不聽使喚,若非事先将牽引繩綁在腰上,他懷疑自己早就被沖走了。
極度低溫造成熱量迅速流失,血液循環越來越緩慢,就連大腦也不再運轉,只剩下機械的跟随,亦步亦趨。
眼前一方持續律動的倩影,成為蒼茫大海中的唯一坐标,指引他不斷前進,奮力擺脫身後的混沌與迷茫;耳邊只有浪湧與水流的聲音,于無盡的空虛間徘徊存在,逼迫他持續劃水,想方設法地讓意識不至湮滅。
傷口早已感覺不到疼痛,徹骨的寒冷從裏到外,徹底占領了靈魂與**。
多少次試圖放棄,多少次無法堅持,手腳冰涼猶如浮木,卻被腰上那根牽引繩拖拽,死死抵向正确的方向,前進、繼續前進。
終于,腳下不再盡是虛無的海水,漸漸形成了粗粝的石灘。
那人比了個手勢,示意他調轉方向,林東權卻根本沒能力作出回應。
牽引繩被收緊,一團黑影靠近過來,以标準救生員的動作将他拖上水面。
水深越來越淺,浪花拍打着口鼻、頸項、軀幹、膝蓋、腳踝,冷風吹過□□在外的皮膚表面——林東權意識到,自己竟活着游過了那段深海。
受傷未愈的身體瀕臨極限,他甚至沒力氣摘下氧氣面罩。盡管早已臉色發青,嘴唇也凍成了烏紫色,卻只能縮成一團蜷在地上,不停地打着哆嗦,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這是一處荒灘,被海風雕鑿的岩石嶙峋密布,沒有任何生命能夠停駐于此。
“快走,”宋琳從海裏撈起背包,擡腿踢了他一腳,“對岸的懸崖上有瞭望塔,我們在它的射程之內。”
意識到自己已經身處敵境,求生的意志戰勝本能,林東權咬牙爬進山腳下的密林中,這才仰面躺倒、一動不動。
毗鄰俄羅斯的北方領土,海風依舊淩厲、浪潮依舊澎湃,不同的是四周的空氣,那份閉匿緊張制造的壓抑感,讓人再也不敢放肆呼吸。
反觀宋琳,卻已經進入戰鬥狀态,整個人就像上緊發條的齒輪,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
她将海灘上的痕跡清掃幹淨,僞裝成無人造訪的模樣,又用些許海水煮沸自熱口糧,迅速完成能量補給。待到林東權勉強平複氣息,撐着上半身坐起來的時候,女人已經挖好一個大坑,将可能透露身份的各式裝備埋了進去。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打算……直接……渡江?”
唇齒不靈,勉強吞咽着屬于自己的口糧,林東權斷斷續續地發問。
擡臂擦掉臉上的汗水,她直接作答:“時間比較緊,但也不是不可能。”
“怎麽……講?”
“如果沒有你,”經過頭腦中的簡單運算,宋琳聳了聳肩,“我負重行軍的時速是11公裏,天亮之前就已經抵達目的地了。”
林東權暗暗咋舌:時速11公裏不難,但考慮到對方是個女人,在身背沉重補給的前提下,還能保持這樣的速度,簡直難以想象——此等體能與耐力已經超越了常識的範疇。
他一畢業就加入了情報院,自然免除服兵役的義務,從事的文職工作又無需訓練,實戰經驗幾乎為零。盡管如此,先前被宋琳鄙視的時候,還是會多多少少地心有不甘。
如今,見識過甲板上殺人如麻的場景、領教到環環相扣的精妙布局、經歷了長途奔襲的越野能力,人與人之間的差距□□裸地擺在眼前,似乎只剩下低頭認慫的份兒。
嘆了口氣,林東權抖着手端起餐盒,胡亂吃掉最後的殘羹冷炙。
第 68 章
羅先市,原名“羅津、先鋒自由經濟貿易區”,因為地理上同時毗鄰中國和俄羅斯,一直施行着全封閉式管理,是朝鮮最重要的外貿港口之一。
他們上岸的地方在圖門江以南,是一片地勢狹長的半島,位于羅先市的東北角,爬上山頭便能俯瞰整個市區。
只見四周群山環繞,延綿的山脈蜿蜒起伏,沿着海岸線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把羅先市整個兒包圍起來。每處制高點上,都能看到荷槍實彈的人民軍,俨然比朝俄國境線上的守衛更加嚴密。
正對半島的山頭上,高倍望遠鏡來回逡巡,确保将一切盡收眼底,絕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崗哨裏的哨兵視線往複一輪,大概有數十秒的時間差,剛好夠他們浮出海面、爬進荒灘外的密林間潛伏下來。
意識到先前可能犯下的致命失誤,林東權堪堪吓出一身冷汗,無比慶幸自己聽從了宋琳的安排。
和想象中的朝鮮景象類似,羅先市中心沒什麽高層建築,街道筆直寬闊,卻始終空空蕩蕩,零星有些待建工地散落街邊,顯得十分蕭條。
市區周圍還有大片未開發的農田,恰逢冬日農閑,放眼望去根本見不到幾個人影。
這裏的一切似乎都和“經濟”、“貿易”無關,跟“自由”更是隔了十萬八千裏,僅憑城市本身的發展水平判斷,朝鮮将羅先設為特區,顯然有自欺欺人的嫌疑。
然而,就在這座半島的東南端,坐落着一棟極盡奢華的建築物:歐式複古設計、雕梁畫棟的金裱、花樣繁複的欄杆、高大筆直的羅馬柱,以及褚紅色大理石覆蓋的牆面,處處都顯示出與周圍環境的格格不入,特別是與市中心的蕭條形成鮮明對比。
但凡有車輛從邊境海關過檢,猛踩油門便直沖此地而來,留下一路風塵籠罩着沿途空氣。
“賭場。”順着他眺望的目光,宋琳介紹道,“東北亞最大、最豪華的賭城,可以同時容納上千人參賭。”
林東權皺緊眉頭:“朝鮮也有賭博牌照?”
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即便腐化堕落如韓國一般,賭博也是上不得臺面的事情,更何況如此明目張膽的大規模賭場。
“整個東海半島都屬于一家香港公司,”宋琳跺了跺腳下的土地,“賭場也是他們的,只有外國人能夠入內參賭——進出羅先的第三國公民不需要簽證。”
林東權恍然大悟,明白了之前偷渡朝俄邊境的原因:若選擇中朝邊境,不僅要面對嚴格的邊防檢查,還得擔心如何在朝鮮境內潛伏;波西耶特灣到東海半島之間沒有航道,被發現的可能性極低,進入賭場後只要裝作賭客,就能伺機脫逃。
原本神秘而封閉的北朝鮮半島,就這樣在他眼前徐徐拉開了帷幕。
“換衣服吧。”
下山的路就在眼前,宋琳将最後的一個防水包扔過來,毫不避嫌地開始寬衣解帶。
林東權早已習慣了不把對方當做異性,面對此情此景還是咽了咽口水,尴尬地轉過頭去。
叢林掩映中,兩人迅速換掉禦寒衣物,穿上各自的裝扮。
脫掉濕漉漉的潛水服,穿上久違的襯衫長褲,仿佛頓時回到了文明世界。接下來的羊毛外套雖然樣式老土,但勉強還在能夠接受的範圍內。然而,厚重的皮草大氅、金燦燦的粗鏈子、磚頭似的皮帶扣……即便不照鏡子,林東權也能想象自己現在的爛俗模樣。
只見宋琳也沒比他好到哪去:緊身裙、高跟鞋、烈焰紅唇,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濃濃的豔麗氣質,笑起來卻依然令人移不開視線。
換下的裝備被裝進袋裏,深埋入土——林地間少了兩個潛伏者,多出一對土豪情侶。
女人裹緊肩頭的雪白狐裘,一步一款地走過來,半挂在他身上,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道:“林老板,我們走吧?”
林東權本能地打了個哆嗦,同時明白他們這是要裝成賭客混進賭場。
遠處的中朝邊境海關依然繁忙,越境游客們絡繹不絕,各式車輛直奔賭場而來,最終停放在山腳下的空地上,排列得密密麻麻。
盡管這些人的目的十分明确,表面上卻還要組團、觀光,在導游的帶領下參觀東海半島,最終将賭場作為景點之一,入內“游覽”。
山坡上,偶爾會有個別游客獨自行動,導游也并未刻意阻攔——半島的另一邊只有荒灘和懸崖,他們相信沒人能夠從這裏逃脫。
換裝完畢的兩人很接地氣,毫無障礙地混進散客中,自然而然地成為旅游團的一員,十幾分鐘後便來到了山腳下。
靠近賭場時,偶爾會有一兩個保安或服務員出現,迅速地掃視幾眼,然後就移開視線,不再打探。
那些保安身上都有配槍,除了身着賭場制服外,臉頰上泛着獨特的蠟黃色,不像香港人,倒像是朝鮮本地人。
聽到林東權的猜測,宋琳微微一笑,低聲道:“他們是人民軍邊防部隊的精銳,在這裏設有暗哨,專門防止朝鮮人混進賭場。”
勞動黨設立自貿區的目的,顯然不是讓本國人染上惡習,而是要通過賭博套取外彙。像賭場之類魚龍混雜的地方,必然也要嚴加防範——如果說,羅先是朝鮮的國中之國,賭場所在的東海半島,就是這裏的城中之城。
尾随着旅游團,兩人離賭場越來越近,已經能夠聽到那一陣陣的喧嘩聲。
只要能夠進入場內,香港資方就有義務保護他們的安全,即便是為了賭場的名聲,也不可能允許朝鮮人采取任何過激行為。
勝利近在咫尺,林東權的手心卻開始冒汗,就連腳步也搖搖晃晃,幾乎随時有可能倒在地上。
他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抖着聲音繼續追問:“如果有外國人從賭場裏出來呢?也會受到阻止嗎?”
言談間,成群的游客擠進狹窄的大門、通過隐蔽式金屬探測器、受到迎賓小姐的熱情歡迎。賭客們一個個摩拳擦掌,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已經預感到那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宋琳擡手,示意眼前的金碧輝煌:“你覺得,會有人願意從這裏面出去嗎?”
先前在日本的時候,林東權負責搜集外圍信息,扮演富家公子的角色,駕駛着高檔跑車,出入各種高大上的場所,自認為也算見過世面了。
萬萬沒想到,竟會被朝鮮境內的賭場所震懾。
富麗堂皇的吊燈從頭頂宣洩,如同銀河天降般,将整個賭場映照得明亮而舒适;鎏金浮雕布滿四周牆壁,渲染出紙醉金迷的氛圍,令人身處其中便忍不住躁動起來;空無一柱的高挑大廳裏,數百張賭桌鋪陳排列,每張桌子前都坐滿了興奮的賭客;面容姣好的荷官、訓練有素的服務生站在大紅色的長毛地毯上,昂首挺胸如雕像般精致。
他緩慢地吸進一口涼氣,看着眼前的浮華景象,完全無法言語。
“這裏除了磚塊之外,所有東西都從歐洲走海路運輸而來,耗資數億美金。”替對方脫下大衣,随手轉交給門童,宋琳再次扭着身子走過來,“結果不到一年就賺回了全部本錢。”
環顧四周,林東權的語氣裏依然充滿了難以置信:“首爾也有華克山莊,但和這裏完全不能比。澳門……不,就連拉斯維加斯都不會如此誇張。”
“中國禁賭,周邊國家都在打人民幣的主意。想吸引賭客來羅先,當然要舍得下本錢。”
脫掉狐裘後,女人的身體包裹在緊身裙下,顯得格外凸凹有致,與賭場的窮奢極欲相互呼應,迅速融入到周圍的環境中。
她挽住林東權的手臂,十分自然地漫步在一張張賭桌間,像個挑剔的掮客,盡心為金主尋找最好的風水。
場內安保果然由香港人負責,不像門外的暗哨那樣警惕,卻也足夠精明。
屢屢和他們錯身而過,林東權都差點喘不過氣來,幸虧得到宋琳的扶持,方才沒有露出馬腳。他懷疑再這樣轉悠下去,精神緊張造成傷口崩裂,自己就該直接栽倒在賭桌上了。
最終,兩人來到中庭,将滿場的熱鬧喧嚣抛在身後,自顧自地站定。
“怎麽辦,林老板?”宋琳俏皮地眨眨眼睛,偏頭問他,“沒什麽合适的位置,感覺也不太好……”
林東權很想跪地求饒,卻也只能苦着臉接話:“我的感覺比你更糟。”
聽聞此言,她笑眯眯地比了個響指,将一枚特別的籌碼遞給服務員:“要不然,還是先上樓休息一下吧?晚點再來碰碰運氣。”
第 69 章
在賭場裏消費超過兩萬元人民幣,就能享受免費的客房服務。
那枚籌碼呈紫色,邊緣泛着暗啞的光澤,林東權看不清上面标注的數字,卻意識到其價值不菲。幾名服務生馬上殷勤地圍攏過來,主動為兩人端茶送水、開道引路。
宋琳從托盤上取了兩杯香槟,又側首用中文說了句什麽,便有人小跑着前去按下電梯。
“你知道的,”她附在林東權耳邊低聲道,“莊家從來不問錢從哪兒來。”
兩人就像一對揮金如土的情侶,非常自然地融入賭場的環境中,任由服務生指引,走進酒店住客的專用通道。
電梯停在頂樓。
閘門緩慢拉開,鋪滿羊毛地毯的長廊展現眼前,牆壁上挂着裱狀精致的油畫,兩兩相對的門扉之間相隔很遠。他們被引進走廊盡頭的一間套房裏,金碧輝煌的裝修風格和樓下大廳類似——整座賭場似乎都在提醒客人:還有這麽多錢沒有花出去,為什麽不給自己找點樂子呢?
宋琳很快便将服務生打發出去。
只見她踢掉高跟鞋,在房間內巡視一圈,仔細檢查各個不起眼的角落,最後将窗簾拉好,點頭确認道:“沒問題。”
林東權這才松了口氣,徹底癱軟在大床上,再也不能動彈分毫。
接下來的半個月,他都沒有走出房間:傷口需要治療,精神亟待恢複,之前的旅途實在漫長,途中經歷的種種又太過驚心動魄。警報解除後,整個人都瀕臨崩潰的極限,再也無法勉強維繼。
羅先市的東海半島是香港人的地盤,為了讓賭客們盡興,這裏的各種生活設施一應俱全,甚至建有獨立的發電機組和海水淨化系統。日常用品則全部從中國進口,有些甚至自碼頭海運而來,絲毫不受聯合國制裁決議的影響。
正因如此,酒店客房部的醫務室配備了全套外科設備,消炎藥也可以随意選用。醫生和護士是香港人,服務态度十分專業,從未過問林東權一身狼狽的原因,每日巡診僅就病情進行讨論,絕不多說一句。
宋琳一直睡在外間的沙發上,即使看守,又是警衛。她枕邊放着水果刀,睡眠也很淺,淺到林東權不确定她每晚是否睡覺。
到了白天,她會抽空去樓下轉幾圈,有時候賭一兩把,有時候只是單純旁觀。
盡管沒有說明,但林東權相信對方是在等待接應。
朝鮮國內的所有郵政網絡、無線電訊號全都受到監控,不可能采取實時通信的方式建立聯系。像他們這樣私自入境、沒有合法身份的偷渡者,即便能在賭場落腳,若要采取任何行動,還是需要本地人的協助。
傷好之後,林東權也越來越焦慮:躲在賭場這個銷金窟裏,雖然沒有任何風險,但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盡管知道再回韓國的可能性很小,他還是渴望得到親人的消息,知道自己的犧牲和付出并非白費。
面對質詢,宋琳表現得很淡定:“日僑是二等公民,幾乎沒有行動自由,但他們知道到哪裏來找我,所以,只能繼續等下去。”
“這就是你所謂的安排?”林東權氣得從床上坐起來。
她聳聳肩:“我們在朝鮮。”
看着對方滿臉無辜,所有情緒都像拳頭打在棉花上,令林東權不得不放棄追問。
經過一段時間的和平相處,宋琳不再是他記憶裏的冷血傭兵,反倒多了些人情味——偶爾還會像這樣撒嬌賣萌,簡直防不勝防。
有毒的植物總是色彩豔麗,林東權提醒自己,誘使他人卸下防備,原本就是殺手通用技巧。
那天夜裏,樓下的賭場依然燈火通明,客房門外,突然傳來間歇的敲擊聲。
林東權瞬間睜開了眼睛,卻見宋琳已經抵近自己的床沿邊,用手指在唇邊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為了方便行動,他們睡覺時都沒有換衣服,必需品放在随身的小包裏,拿上就能走。
卧室窗臺上,有一捆用床單系成的長繩,是備用的逃生通道。
黑暗中,兩人四目相對,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連呼吸都不敢發出太大聲音。
“咚、咚咚。”
門外人似乎很緊張,敲擊的力道不夠穩定,但确實是在重複某個固定節奏。
宋琳沖林東權壓壓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緩緩轉過身去,悄無聲息地走向外間。黑暗中,那抹輕盈的影子就像一只大型貓科動物,靈活而優雅,卻蘊含着随時置人于死地的力量。
只見她俯身趴在地上,透過門板的縫隙,默默數點走廊上的人影。确認走沒有問題之後,方才清清喉嚨,用中文問到:“誰?”
“客房服務。”
門外人傳來稚嫩的女孩聲音,氣息些微顫抖,顯得愈發緊張。
宋琳撐着手肘站起來,說話也有了幾分底氣:“什麽服務?”
“……快遞。”
林東權毫不懷疑,再這樣繼續對話下去,門外訪客遲早要哭出聲來。
好在雙方已經接上暗號,排除了被人設置陷阱的可能性。宋琳很快便打開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将那女孩拉進房間。
從徹夜留燈的走廊,到黑漆漆的客房,女孩的眼睛顯然還沒有适應。
在黑暗中蟄伏已久的林東權卻看清了她的裝扮:正值寒風料峭的深冬,小姑娘卻還穿着單衣單褲;腳上的布鞋早已破破爛爛,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趾;巴掌大的小臉瘦得脫形,凍得瑟瑟發抖,發出磨牙的聲音。
睜着一雙暫時無法視物的大眼睛,女孩用韓語茫然問道:“是姐姐嗎?”
宋琳皺眉:“你怎麽又瘦了?”
下一秒,女孩巡聲撲進她的懷裏,如釋重負地慨嘆道:“真的是姐姐!”
右手格擋、左手摸刀、退步向後——林東權驚訝地發現,面對訪客突如其來的親密行為,宋琳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殺人自衛。
好在她很快調整過來,将左手硬生生地掰正,強迫自己盡量放松:“是我,小吉。”
被稱為“小吉”的女孩已經适應黑暗,勉強退開半步,抽抽噎噎地說:“對不起,姐姐,村子裏斷糧了。我讓相哲幫忙照顧奶奶,又挖了三天人參,好不容易才申請到許可證……”
“沒關系,”宋琳拍拍她的肩膀,輕聲安慰,“我們到這兒的時間也不長。”
小吉這才意識到房間裏還有其他人。
林東權也從床上坐起了來,遠遠看着和堂妹一般大的女孩:盡管年紀差不多,小吉卻因為營養不良,顯得發育遲緩,甚至比堂妹矮了兩個頭。
“你是記者哥哥嗎?”那雙因為消瘦而深深凹陷的大眼睛,像探照燈一樣盯住林東權,語氣裏充滿期待。
男人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
卻見小吉跪倒在地,匍匐着向他爬過來:“哥哥,請救救我們!姐姐說過,只要你來了,我們村的人就都能得救!”
林東權吓了一跳,手足無措地推辭道:“你這是在幹什麽?!宋琳,快管管她!”
“這個冬天太冷了,”不顧勸阻,女孩跪在他腳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村裏老人死了一半,再拖下去,連奶奶都會沒命……我只有奶奶這一個親人了,哥哥,求求你救我們……”
“你先起來!”林東權縮進床角,除了避讓對方的“大禮”,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的宋琳,卻已經收拾好需要攜帶的物品,穿上防寒保暖的衣物,走過來抱臂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小吉還在往地上磕頭,頗有幾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思。林東權只好連滾帶爬地躲到女人身後,氣喘籲籲地問:“她……你,你們究竟想讓我做什麽?!”
“僑民村是勞動黨的重點監察對象,每個日僑聚居點都安裝了監控設備,确保平壤的統治者掌握動态。”黑暗中,宋琳語調平靜、思路清晰地說道,“信號經‘光明網’實時傳遞,相當于內封閉的‘阿格斯’系統。”
聽到那熟悉的名詞,林東權終于緩過勁來,隐約預感到對方不辭辛勞,将自己綁架至此的目的。
“全朝鮮的僑民村都是六十年代統一建造的,最近安裝的監控系統也都是一樣的。小吉帶我們進村,你用最短的時間将代碼植入中控系統,确保能夠遠程控制所有攝像頭、截取到它們所采集的圖像。”
頓了頓,宋琳轉過身來,目光鑿鑿地看着他:“我們要讓全世界看到,這些人正在遭受怎樣的苦難;我們要讓勞動黨知道,封鎖消息無法讓真相被磨滅。”
第 70 章
這是一個坐落在崇山峻嶺裏的偏遠村落。
按照宋琳的介紹,朝鮮境內的日僑被分而治之,定點居住在遠離港口和邊境的位置,美其名曰“集中管理”。
和納粹的排猶政策一樣,先标識、再區分、最後隔離——這種溫水煮青蛙式的種族滅絕,總能讓人們接受集中營和毒氣室。
小吉的父母都是二代僑民,因為缺衣少食先後病逝,只剩下老奶奶和孫女相依為命。
與朝鮮的其他地方一樣,這裏也實行集體經濟,生産資料、勞動成果全部平均分配。林東權和宋琳藏身的牛車,便是用來為僑民村運送柴草的。
羅先市雖然封閉管理,卻少不得與外界進行交易。東海半島上樹木繁茂,秋冬時節的枯枝敗葉無處堆放,只能讓周邊村民拖走。小吉每隔半個月來一趟,已經成為慣例,各式通關手續齊全,沿途崗哨也沒有故意刁難。
盡管提心吊膽、一路颠簸,兩人最終還是藏在柴草堆裏,有驚無險地抵達了目的地。
清晨出發,如今已是深夜,站在山頭俯瞰腳下的村莊,方圓百裏竟然連一盞燈都沒有。林東權咬了一口冷馍,滿嘴木頭渣的味道,忍不住皺起眉頭:“這兒連電都沒有,監控系統怎麽運行?”
“獨立供電、全國聯網。”宋琳在他身後活動筋骨,呼出的熱氣漸漸凝成白霧。
“……真舍得下血本。”
女人走近了些,用手指點劃方向:“村頭、村尾和主幹道,每一處制高點上都有攝像頭;武裝部靠近公共水井,信號就是在那裏彙合;我沒發現與外界聯通的光纖或電纜,應該是用的衛星通訊。”
林東權挑眉:“那顆所謂的‘光明星4號’?”
宋琳反問:“你不會也以為衛星發射失敗了吧?美國人安撫盟友,什麽瞎話都敢編。”
“無線電信號的制式很特殊,我沒把握。”
女人聳聳肩,顯得很無所謂:“試試呗。”
他咽了咽口水:“多點定位、集中成像、雲計算,再加上獨立的運行系統……如果‘阿格斯’植入失敗,怎麽辦?”
“你怎麽辦我不知道,”宋琳眯起眼睛,遙遙眺望遠方,“反正我是不會把廢物帶在身邊的。”
林東權被再次哽住,卻也只好低下頭,默默嚼完嘴裏的冷馍。
牛車上的柴草被分堆捆紮完畢,小吉一邊抹汗一邊走過來,氣喘籲籲地招呼他們再次上車。十幾歲的小姑娘雖然緊張,卻從未忘記自己的職責:全村只有這一頭耕牛,得趕在天亮前還回去,私藏在柴堆裏的兩個人也需要安排,已經不能再耽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