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6)

間。

只見宋琳翻身爬上牛車,将一根拉緊麻繩從外向內拉緊,幹柴立刻成垛,将整個人隐藏其間。林東權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有樣學樣,很快也完成了僞裝。

幹樹枝被修剪得參差不齊,即便隔着厚厚的衣服,戳在身上也很難受。為了防止傷到眼睛,他只好擡頭望向無盡夜空。

朝鮮的工業水平十分落後,自然環境得到最大保護,特別是在沒有光污染的鄉村,天上的星星簡直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抓住。

小吉馭牛已經很熟練,不一會兒便将柴車趕入村中,開始每家一捆地分發到戶。

林東權聽到幹柴落地的聲音漸次響起,壓在身上的重量也越來越小,估摸着快要到目的地了,整個人也打起精神來。

看着天上星星的位置,時間尚未過午夜,只要有地方躺下,應該還能睡個囫囵覺。

不知不覺中,對于生活的要求已經被降到最低,連睡覺都成為一種享受。

正當林東權嘲笑自己毫無底線的時候,腰上突然感受到一股推力,身體無法繼續保持平衡,伴随着幹柴被壓碎的聲音,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他來不及捂住臉,只好緊緊閉上雙眼,任由樹枝劃開皮膚,留下一道道血印。

“姐姐,武裝部到了。”伴随着另一陣幹柴落地的響動,小吉低聲提醒,“我先去村子裏的其他地方,天快亮的時候再來接你們,請務必抓緊時間。”

林東權陷在柴堆裏,一臉懵逼。

沒睡覺,整天只吃了兩塊冷馍,喝水都是靠路邊的積雪應付……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不休息、不偵查、不做準備,直接把人扔到武裝部門口,算什麽事?

牛車的吱呀作響漸漸遠離,雪地裏傳來陌生人蹒跚的腳步聲。

近旁的地上有什麽東西被拉開,鏽蝕的鐵門與輪軸相互摩擦,發出刺耳噪音,刺破了黑夜的寧靜。

與此同時,鼻翼間充斥着一股陳腐氣息:常年不見天日的黴菌、醬菜缸封閉發酵的鹹腥、鋪天蓋地的灰塵彌漫,種種複雜味道相互混雜,醞釀出地窖特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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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朝鮮半島的冬天特別漫長,缺乏新鮮蔬菜的攝入途徑,每家每戶都會挖出地窖,專門用來儲存泡菜。

只是林東權沒想到,僑民村的武裝部竟然也有這樣的設施。

下一秒,他感到自己的腦袋被人踢了一腳,接下來是屁股,而後是腳踝——用作僞裝的捆柴,就這樣滾動起來,速度雖慢,卻離地窖口越來越近。

還沒等呼救聲溢出喉嚨,他便以自由落體的姿勢,迅速滾進了武裝部的地下。

幹枯的樹枝被身體壓斷,尖銳的木屑順勢插進表皮;骨頭直接撞擊在臺階上,四肢關節都開始隐隐作痛;好不容易停下來、不再滾動,卻被身後另一捆呼嘯而至的柴堆砸中,差點背過氣去。

頭頂傳來鐵門上鎖的聲音,那蹒跚的腳步聲漸漸走遠,再也聽不見任何動靜。

“死人了,”林東權沙啞呼救,“壓死人了……”

解開捆紮的麻繩,宋琳拍拍身上的塵土,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毫不客氣地踢了踢他:“快點行動,時間很緊張。”

她的臉頰也被樹枝擦傷,挂着幾道深淺不一的血痕,徒增幾分野性的美感。黑暗中,只有那雙如黑曜石般的瞳眸,閃爍映照着某種興奮的光亮。

林東權去非洲看過大遷徙,圍觀過食肉動物捕獵,在它們眼中見過同樣的光芒。

狹小閉匿的地窖內,疊放着一層層大醬缸,繞過牆角的破舊桌椅,有樓梯通向地面。兩人背後是一條滑道,從前院直通過來,方便運輸物資,平日裏也用作收集柴草——只是直接從上頭滾下來,還是用被捆綁的姿勢,多多少少有些吃虧。

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刺痛,林東權倒吸着涼氣,雙手用力撐住膝蓋,勉強站起身來:“剛才那是誰?居然直接用腳踢人……既然這裏沒有設防,為什麽不讓我們走正門?”

宋琳彎腰将散亂的幹柴收拾成垛,頭都懶得擡,低聲訓斥:“你沒必要知道他是誰,只要得到了有效的幫助就行。僑民們有秘密抵抗組織,但即便猜出了彼此的身份,也絕不能去主動确認。否則,任何人出事都會影響到全局——這也是一種隔離防護措施。”

雖然道理都懂,情報院培訓時也講過皮毛,但林東權從未深入敵後,更不知道該怎樣與敵人周旋。在他的職業生涯中,間諜無非喝酒、吃飯、**,出入高檔場所,打聽一些八卦消息,定期整理成文字材料報送上級,沒有任何技術含量。

正因如此,代碼、程序和數據才更值得相信。

與人心叵測相比,機器的統計結論至少是客觀真實的。

朝鮮的統治階層對此似乎也頗有同感。

制式僵化、設備陳舊,這一套視頻系統卻堅持采用圖像分層的采集方式,對幾個主要地點實施不間斷拍攝;無線電信號壓縮打包,實時傳輸到中央處理器集成分析,既能通過比對強化差異,又能減少運算總量降低負荷。

盡管在解碼時遇到了些許障礙,林東權還是成功地将“阿格斯”植入了僑民村的監控系統內。

整個過程既緊張又興奮,他通過追溯數據傳輸路徑,聯結地面信息中心,以系統冗餘的形式掩蔽子碼,留下劫持信號的後門,确保一切神不知鬼不覺。

這樣一來,只要有機會接入“光明網”,就能備份所有內部資料,繞開DNS服務器,将它們回傳到國際互聯網上。

完成這些工作之後,林東權如釋重負,感覺背後已經浸透冷汗,竟不知不覺地打起了哆嗦。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們奔波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搭乘各種難以想象的交通工具:拖拉機、雪橇、自行車……從朝鮮半島的最北端,輾轉來到大同江畔,抵達了勞動黨統治的中心——平壤。

第 71 章

和那天晚上,被人用腳踢下地窖的情形類似,他們一路上遇到的所有接應者,都保持着謹慎而疏離的沉默。

像小吉一樣毫無城府、心直口快的孩子,畢竟不适合保密工作——若非奶奶病重,想必她也絕無可能出現在宋琳和林東權面前。

從鹹鏡北道到鹹鏡南道,再經由平安南道直抵平壤,原本就貧瘠的北朝鮮,在冬日淩冽的寒風裏,顯得更加不近人情。日僑們結群而居,從事着最底層的工作,沒有任何政治地位可言。勞動黨就像附着在他們身上的水蛭,不吸幹最後一滴血,就連死亡都是不被允許的選項。

這正是金氏政權比希特勒精明的地方:就算沒有毒氣室、集中營,也能達到種族滅絕的目的。

最終見到抵抗組織的領導人前,林東權就像溺水者握緊手中的稻草,明知徒勞卻還是不肯放棄希望。他幾乎能夠肯定,宋琳和馬木留克兵們“以核武器換人命”的計劃太理想化,沒有充分考慮到朝鮮政府的頑固和強硬。

兩人對此有過争論,宋琳笑他目光短淺,他嫌宋琳頭腦簡單,結果誰也無法說服對方。

每當發生這種情況,女人便會用暴力解決問題,惡狠狠地威脅:“核武器就是國際法裏的拳頭、腿腳和硬通貨,能夠終結一切争論,你說管不管用?”

林東權被人壓在身下,颚骨都快卸掉了,根本發不出聲音,哪裏還敢有任何質疑。

正因如此,當他們潛入平壤郊外的療養院,終于見到柴田高磨本人時,林東權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

70年代從日本劫機來朝鮮的時候,這位最年輕的革命軍成員正是花季,如今剛過去半個世紀,竟已成為雙鬓斑白、步履蹒跚的老人。

他獨居一棟兩層小樓,屋外綠樹環繞、聲聲鳥鳴,還有一片茂密寬廣的草坪。眼前這般反季節的景象,與兩人沿途所見所謂相去甚遠,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世界。

“柴田老師是偵查局的高級顧問,”藏身在郵政車的車廂裏,宋琳向林東權介紹道,“特工們在這裏接受封閉訓練,和他同吃同住整整兩年,直到可以完全按照日本人的方式生活,才能出境執行任務。”

轉過一個彎,郵政車繼續朝後院駛去,透過車廂壁上的氣窗,依然能夠看到院子裏景象:那位矮小瘦弱的老人,正站在林地間,頭系汗巾、身穿和服、腳蹬足袋,彎下腰用沙耙細細紋犁地面,身後是一座錯落別致的枯山水。

庭院如歌,如果不是剛才宋琳開口講話,林東權簡直以為自己回到了日本。

司機倒車入庫,穩穩停在後院的一處空地上,車廂門緊挨着小樓的倉庫大門。只聽得傳動機陣陣嗡鳴,內外兩扇電控門同時打開,巧妙地形成內外聯通的暗道,供人偷偷潛伏進入建築物內部。

宋琳有節奏地敲了敲駕駛室的隔板,示意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很快便押着林東權,縱身跳下了郵政車。

剛落地,一股暖流便從腳心湧上來,不急不燥,散發着令人心安的溫度。

考慮到他們尚未進入小樓內部,熱源又來自于後院區域,說明地下埋藏着大片室外供暖管道,确保整個療養院四季如春——這正是綠樹青草反季節生長的原因。

如此奢侈的能源系統與療養院的低調不符,更與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形成鮮明對比,令林東權感慨良多。

兩人先後進入倉庫,眼前再度一片漆黑。幾分鐘後,他們便聽到郵包被扔在地上、汽車引擎發動、車輪碾壓碎石的聲音。

随着嘈雜漸漸遠離,視線也漸漸适應了黑暗,繞過淩亂堆積的各式雜物,有一條通道指向裏屋。那扇虛掩着的門扉後面,是兩間開放式的廚房,一間和式一間西式,并排而立的布局顯得十分突兀。

寬敞的臺面上,擺放着各種調料和食材,足夠整齊卻欠缺煙火氣息,與其說是廚房,倒不如說是教室。

如今這裏早已結束教學,尚未涼透的拉面擺在桌邊,隐約散發着誘人的香味。這一路風餐露宿,林東權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過熱食,見此情境立刻惡狼般地撲上前去,連筷子都不需要,直接呼嚕着吸溜起來。

四下檢查過各個角落,确認室內再無他人,宋琳方才回到案臺前,抱臂道:“真是不怕死,這碗面裏有毒怎麽辦?”

林東權連眼皮都沒擡,腦袋全部埋進湯碗裏,含混不清地說:“那也比當個餓死鬼要強。”

兜兜轉轉、東躲西藏,兩人如今都是滿身狼狽、饑寒交迫。然而,宋琳似乎永遠比他多出一份鎮定和平靜,林東權則早已習慣這份差距,甚至将之視為束手就擒、不做反抗的借口。

宋琳無奈地搖搖頭,轉頭看向窗外的柴田高磨。

郵政車已經駛出車道,陳舊發動機排出的黑煙卻還沒有散盡,偌大的庭院裏只剩下老人單薄的身影。透過半掩着的窗簾,他那身日式裝扮看起來很地道,與一路上那些僑民們刻意掩飾身份的做法截然不同。

北風呼嘯,天地間恢複一片清明,白沙和枯石組成的禪宗意境如此祥和,就連那些反常的花草綠樹也不再紮眼,令人心莫名安定下來,仿佛與整個世界達成了和解。

林東權吃完面條,又翻箱倒櫃地找出一袋面包,硬塞進幾個到胃裏去之後,方才覺得心滿意足。

他倒了杯水,繞到宋琳身旁,伸手将剩下的食物遞過去:“墊一墊,你昨晚也沒吃東西。”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兩人之間已經多出幾分默契:女人的戒備心極重,不容身後有人,他總是從前面或旁邊靠近,避免被一次次打成豬頭。

宋琳接過面包,悄無聲息地吃進嘴裏,視線始終沒有從窗戶上移開。

林東權調侃:“這次不怕被下毒了?”

“老師為我們準備的,沒事。”

他很少聽對方用敬語說話,每次提到柴田高磨時,卻總會加上“老師”二字,和那身殺手氣質極不相襯。林東權撇撇嘴:“明明知道我們在裏面,那人怎麽還不進屋?”

宋琳白了他一眼:“這裏名為療養院,實為偵查局的培訓基地,到處都是監控和崗哨,不能輕舉妄動。”

林東權打了個激靈:“……房間裏不會也有攝像頭吧?”

“屋裏常年住着受訓特工,血統純潔、信仰忠誠、意志堅定,互相監視就已經足夠了,不需要額外投入設備。”

“他們人呢?”

她聳聳肩:“今天是農歷除夕,朝鮮人也要放假過年。”

林東權這才恍然大悟,随即意識到自己已經離家數月,心中惆悵頓生,也愈發急切地想要與柴田高磨對話,确定一系列計劃的可行性。

老人沒讓他們等太久,将白沙耙梳完畢,倒退着從枯山水中走出來,雙手合十作揖,像個虔誠的老僧。

推門而入,柴田的低頭換鞋,聲音平靜而沙啞:“你們到了。”

宋琳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攙扶對方的手臂,哪還有半點張牙舞爪的架勢。

“柴田老師,您好。”林東權猶豫片刻,終于還是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老人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客氣,拍了拍宋琳的手背,慨嘆道:“路上很辛苦吧?”

“沒有,”她立刻否認,目光看向林東權,似是尋求同伴的佐證,“老師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代碼已經植入系統,只需要連接中央計算機,便可以實現數據傳輸。”

林東權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言談間,三人已經來到起居室,柴田高磨緩緩陷進高背椅裏,擡手示意他們入座:“這幾日局裏放假,這邊沒有人,你們可以先修整一下。開年之後,我會聯系張英洙,讓他為你在網絡部門安排一個職位。”

盡管身體虛弱,老人的眼底卻十分清澈,看向林東權的視線甚至淩厲。

宋琳冷笑:“那個混蛋向來自私自利,怎麽突然願意配合我們?”

柴田高磨嘆了口氣:“他的私生子潛伏失敗,目前被關押在美軍基地裏,審訊結束後會移交給日本政府。”

“果然是個好機會……”宋琳沉吟不語,唇角勾起一抹淺笑。

林東權強迫自己移轉視線,語氣誠懇地對老人說:“柴田老師,關于這次的行動安排,我有些想法。雖然聽起來很幼稚,但卻不能不提。”

趕在被打斷之前,他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心中的疑慮系數道出——僑民定居點分布零散,無法掌握準确的人數、形成有效的組織;即便朝鮮政府作出讓步,也不能保證撤僑的消息被有效傳達,獲救的恐怕只是一小部分人;最悲觀的結果,莫過于談判破裂,對方根本無意用日僑換取激光器。

柴田高磨的回答很誠懇:“林先生,您的觀點并不幼稚,相反,還十分有道理。”

暗地裏松了一口氣,林東權自動忽略宋琳威脅的視線,靜待老人接下來的解釋。

第 72 章

“這幾年,朝鮮的生活好了很多。”

柴田高磨的開場白很直接,把林東權吓了一跳:如果那荒蕪的田地、能源短缺的村鎮、營養不良的人群都能夠算“好”,曾經的“不好”又該是怎樣的情形?簡直無法可想。

沒有理會聽衆的情緒,老人自顧自地說:“有吃有穿,孩子們也和父母待在一起……雖然不夠自由,但至少可以活下去。”

宋琳坐在一旁,微微颔首,似是表示贊同。

反駁的話被咽進喉嚨裏,林東權選擇謹慎地保持沉默。

“林先生從南邊來,對這裏的生活不太适應,很正常。”

留意到他的眼神,柴田高磨坦然解釋道:“但你要相信,朝鮮人民選擇勞動黨、選擇金氏,并不是蒙昧或愚蠢表現。”

“我……”

沒等林東權開口,宋琳便撇撇嘴,不屑鄙夷:“老師,別理他,情報院的那幫飯桶幹活不行,洗腦水平一流。”

老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轉而繼續道:“朝鮮夾在中、日、俄三國之間,歷來都大國角力的戰場,是金日成帶領着勞動黨,為朝鮮人争取到屬于他們自己的尊嚴。”

緩了口氣,柴田高磨再次擡眼看過來,目光堅定而清澈。

衰老而羸弱的軀殼中,依稀還住着那個理想主義的少年:“我不知道你們在韓國接受的是怎樣的教育——在這裏,知恩圖報,是一種基本道德,也是政權合法性的來源。”

“恕我直言,”林東權清清喉嚨,“獨裁世襲、愚弄百姓、壓榨僑民的,恰好就是這個‘合法政府’。”

仿佛料定他會這麽說,柴田高磨淡淡一笑:“別誤會,我不是在為誰辯護。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渴望,也有作出選擇的自由。朝鮮人民願意支持金氏政權,願意與世隔絕、像鴕鳥一樣自欺欺人,都是他們權利。”

林東權點點頭,示意自己懂得其中的道理。

老人嘆了口氣:“但僑民不一樣,他們受到欺騙,在電影和文藝作品的愚弄下,幻想回國後的美好生活,結果卻被當成奴隸,付出一切也無法得到應有的尊重。”

停頓片刻,柴田高磨更加沉重地說:“特別是那些二代僑民,因為先輩的血統,永遠無法得到認可。如果對其他人還能說一句‘自作自受’,對于這些孩子所遭受的苦難,我們沒有任何借口。”

回憶裏的風雪之夜,小吉單薄的身影再次浮現眼前,林東權只覺得心頭一緊。

“這就是為什麽,撤僑計劃必須實施——即便無法做到全員撤離,也要給在地獄裏掙紮的靈魂一絲希望。”

言罷,柴田高磨目光鑿鑿地望向他,彰顯着某種不容動搖的信念。

聯想到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還有僑民們掙紮在最底層的艱難模樣,林東權依然放不下心中的顧慮:“可是……”

“你會因為吃不飽就絕食嗎?會因為睡眠不足就索性熬夜嗎?”

老人看着他,毫無保留地攤開雙手:“我們的事業也一樣。”

林東權明白,先前提出的問題其實一個都沒有解決,老人只是運用自己獨特的邏輯,讓他體會到僑民團體的決心。

柴田高磨的身體不好,說完這些早已有些氣喘籲籲。宋林果斷起身,阻止兩人繼續對話:“老師,您應該休息了。”

面對反客為主的女孩,老人無奈地搖搖頭,苦笑道:“小管家婆。”

宋琳不以為意,小心翼翼地攙扶對方回到主卧。安頓好一切之後,她才關門退身出來,領着林東權走上樓梯。

二樓正中是一排長長的走廊,兩側正對六間單身宿舍,平日裏專供學員居住。

房間裏的條件比一般朝鮮家庭好的多,各式家電、生活用品一應俱全,都是貼着日文标簽的進口貨。

除此之外,被單床褥也疊得整整齊齊,就像軍營裏的規範制式。還有獨立的盥洗室和大浴缸,溫暖的熱水順着管道流出來,與這一路的凄風冷雨形成鮮明對比。

林東泉在水裏泡了半個小時,只到骨頭酥軟、水溫漸涼,才不得不扶牆走出去。

床頭擺着嶄新的棉質睡衣,捧在手中柔軟如雲,那久違的致密觸感直抵內心,讓人差點就流下淚來。

不愧是偵查局培養高級特工的秘密基地。

宋琳住在隔壁,窗口正對花園,既能防範風險,又能實施監視,符合她的慣常做法。

這也是數月以來的第一次,兩個人沒有住在一起。

牆板的隔音效果很好,躺在溫暖舒适的床鋪上,聽不到任何噪音。雖然已經疲憊至極,林東權卻翻來覆去睡不着,只覺得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終于忍不住翻身起床,大步走出房間。

然而,還沒等他敲響隔壁房間的門,裏頭的人就厲聲質問道:“什麽事?”

見對方無意讓他進去,林東權抵着門板低聲開口:“宋琳,這樣不行的。”

鉸鏈轉動,門框邊出現一道縫隙,貓眼似的瞳眸掩映在陰影裏,閃爍着戒備的光芒:“你到底想幹嘛?”

他連忙欺身上前,急急忙忙地争辯道:“我不是沒事找事,但計劃真的有漏洞。”

宋琳皺眉,遲疑地松開了把手。

盥洗室的門敞着,有水氣蒸騰彌漫,将整間房都暈染得溫暖而潮濕。女人身上披着一件單衣,顯然剛從浴缸裏爬出來,墨黑色的微卷長發披散肩頭,輕而易舉便攪亂了林東權的思路。

“說吧,什麽漏洞。”

她抱臂而立,慵懶地靠站在床沿邊,眼神裏有不加掩飾的倦意。

林東權咽了咽口水:“你并不認同柴田高磨的觀點,本身也反對這個計劃的,是不是?”

宋琳表情玩味,挑眉道:“怎麽講?”

“傭兵是世界上最勢利的物種,不可能去打一場注定失敗戰役。”他盡量慢條斯理,一邊說一邊整理思路,“僑民在朝鮮活不下去,成功成仁都無所謂,可是你呢?憑什麽陪他們賭命?”

紅唇微微嘟起,溢出一聲口哨:“真難得,林公子居然變聰明了。”

不理會這明顯的調侃,林東權咬咬牙,篤定道:“李正皓受到情報院控制,無法證明激光器的存在。‘阿格斯’系統的圖像信號外傳之後,朝鮮政府也會很快找出漏洞,根本沒有談判的餘地。”

交易的對價和前提都被否定,整個計劃尚未開始,似乎就已經結束。

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更重要的問題上來:“你之前說過,僑民撤離的時候,我們也能從朝鮮脫身——其實,死在這裏也沒關系,但不該是無謂的犧牲。你必須把整個計劃的安排告訴我。”

“沒有計劃。”宋琳聳聳肩,一臉無辜表情。

就像氣球被針尖戳爆,林東權當即情緒失控,咬牙切齒道:“網絡口隸屬于朝鮮的情報部門,入職時要進行背景審查,你打算讓我說什麽?!”

“實話實說。”

他冷哼:“受人威脅?被你挾持?來朝鮮就是為了搞破壞?”

女人偏着頭,仿佛在認真思考這個建議,沉吟道:“其實也不是不行……”

林東權被哽得無話可說,只覺得氣悶心塞,恨不能直接撞牆。

沒有讓沉默持續太久,宋琳盤腿坐回到床鋪上,優雅地點燃一根香煙:“你就是你,林東權。南韓情報官員,受到主體思想的感召,背井離鄉、棄暗投明,來這裏參與建設世界強國。”

“然後呢?”他憤然反問,“用‘阿格斯’系統捕捉視頻訊號,發布到國際互聯網上,引發輿論關注,再被朝鮮人抓個正着?!”

女人長腿交錯,輕輕吐出一個煙圈:“沒錯,你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投誠,透露出關于激光器的消息。”

“他們憑什麽相信我?”

宋琳低頭點掉煙灰,答非所問道:“你剛到朝鮮,沒機會接觸外部網絡,只能借助跨區域服務器,間接上傳視頻。不過,等到代理網站搭建完畢,李正皓應該就從韓國回來了。”

按照《美韓共同防禦條約》的安排,被捕的特工屬于戰俘,會被關押在美軍基地——薩德系統剛剛部署完畢,考慮到周邊國家的激烈反應,駐韓美軍的警戒水平也相應調整到了最高級別。

林東權相信,即便得到馬木留克兵的協助,也沒人能從那裏逃出生天。

然而,他沒工夫提出質疑,只顧得堅持追問:“不許轉移話題!回答我,朝鮮人為什麽要相信一個南韓情報官?”

宋琳擡眸看過來,目光平靜無波,卻讓人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因為林鎮寬死了。”

寂靜房間裏,她的聲音冷硬如刀:“至親殒命、家人重病,走投無路之時,你對大韓民國的愛有多深,恨就會有多強烈。”

第 73 章

“真相不會沉默,但需要有良心的人一起努力。”*

鏡頭前,叔叔五官陌生而熟悉,說話的同時,情緒始終保持平靜,沒有任何遭人脅迫的跡象。

牆上挂着的平板電視制式先進、接口齊全,顯然也是來自日本的高檔貨。宋琳随便按了幾下,又輸入了一長串密碼,這段視頻便出現在屏幕上,令林東權猝不及防。

只見叔叔身着便裝,正襟危坐在家中書房裏,用手機記錄影像,說出深埋心底的秘密。

1983年10月9日,時任韓國總統的全鬥煥率閣員訪問緬甸。得知訪問團要向當地的陵園獻花,朝鮮特工在廟宇屋梁內事先安裝了遙控炸彈。

爆炸當場造成21人死亡,其中包括韓國副總理徐錫俊、外交通商部長官李範錫等17名高級官員和4名緬甸官員。

全鬥煥和夫人由于遲到,僥幸躲過一劫。

血案發生後,緬甸政府立即展開調查,稱爆炸事件系朝鮮所為,韓國随即向金正日政府提出嚴重警告。之後,美國也宣布朝鮮為支持恐怖主義的國家。**

為了報複,韓國秘密制訂了旨在暗殺金日成的“斬草計劃”。***

根據該計劃的安排,軍方将出動黑鷹直升機把特種兵空投到平壤,這些人不但要秘密潛入錦繡山議事堂,還得妥善安裝炸彈,最終遙控引爆并除掉金日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仁川外海的荒島上建立了秘密基地,31名死囚被招募并接受地獄式的訓練,任何成績落後的人都要接受極其殘酷的懲罰,有時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為了更好地執行暗殺任務,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要模仿朝鮮人:每天早上睜眼後的第一件事是高喊“金日成将軍萬歲”,學會抽朝鮮卷煙,訓練時身着朝鮮軍裝,使用朝鮮人民軍配發的AK-47瞄準射擊。

除此之外,口音、生活習慣,甚至走路的姿勢,都不能露出破綻,韓國情報院為此派出專人進行輔導。

林東權的父親曾經執行過對敵滲透任務,多次往返于三八線以北,是教官的最佳人選。

作為最高級別的保密行動,所有參與者都不能與外界聯系,就連家人也只知道他們執行任務去了,任務內容、持續時間則一概不知。

最初,地獄訓練被認為只需持續3個月,但随着韓朝雙方關系的緩和,3個月延長到了3年。

1987年,軍隊和情報院高層開始讨論這支部隊的存廢。新上任參謀長在聽說了事情的經過之後,立即下令解散這支部隊,避免對半島局勢産生負面影響——于是,問題的關鍵變成了如何讓這些敢死隊員保守秘密。

為保險起見,韓國當局做出了“毀掉一切痕跡”的指示。

消息傳回秘密基地,忍耐早已到達極限的敢死隊員被激怒了。他們發起暴動,殺死駐島教官,劫持漁船回到韓國本土。憑借多年來訓練有素的作戰技巧,這群人劫持巴士、沖擊崗亭,直奔總統官邸而去。

半路上,他們遭到軍警的大規模圍追堵截,于絕望之中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爆炸身亡。

事後,政府聲稱“空軍特種部隊發生叛亂”,由國防部長和空軍參謀總長代為受過,引咎辭職。在韓國民主化進程如火如荼的80年代,這件事就像天空劃過的一道流星,很快消失在燦爛的璀璨星河之中。

知情者或殺人或被殺,最終難逃一死;涉事檔案被封存,除政府高層外無人知曉。林東權的父親離家3年,最終死在教職上,就連屍首也無法運回家中安葬——其上布滿AK-47的彈孔,明眼人一看便知與朝鮮有關。

當時,朝韓關系正處于蜜月期,為避免影響大局,任何風吹草動都是不被允許的。情報院以長期失聯為由,推定涉事人員全部陣亡,直接發放了撫恤金,省得讓家屬再癡癡等下去。

直到金正日去世,這支部隊都不再有人提起。

只有林鎮寬自己知道,幾十年過去,哥哥的音容笑貌始終萦繞心間,是他永遠無法放下的血緣至親。

從普通的勤雜兵到事務總長,從仰仗父蔭的楞頭青到獨當一面的官員,林鎮寬從情報院的最底層爬到未曾想象的高位,終于有機會接觸當年長兄辭世的真相,卻未曾想過自己是否有能力承受這一切。

當塵封已久的檔案展現在他眼前,這名為情報事業奉獻了一生的男人,終于開始深刻地懷疑命運和曾經深愛的祖國。

事實上,當年被明升暗降為駐日總長,并非派系鬥争失敗的結果,而是林鎮寬主動求去:思想動搖之後繼續身居高位,無論對他還是對情報院,都不是一件好事。

即便這樣,依然無法阻止有心人的試探和拉攏。

從父輩到兄長,林家人已經為大韓民國奉獻太多,林鎮寬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滿腔熱血的年輕人。

眼看侄子一無所知,茫然走上與自己相同的道路,他最終下定決心,作出了與初衷相悖的選擇。

在東京總部違規審訊,表面上因挾持脫北者一事受到反制,實際上卻是為了合理地作出妥協;冒險建議上級重啓“不歸橋”,以親人的性命作擔保,全盤接受南北換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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