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8)

她在鏡子前轉了個圈,相信自己已經僞裝成功。

大廳裏漸漸安靜,只剩幾個人還在嚷嚷,顯然是做着最後的反抗。直到簧片與金屬相互撞擊,傳來一陣子彈上膛的聲音,門外便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就像突然出現的休止符,結束了一切争論。

“我會跟你們走,但要等到晚宴結束。”金聖姬終于表态,嗓子沙啞、氣息虛弱,态度卻不容置疑,“這裏是外交場合,請維護朝鮮的國家尊嚴。”

軍方代表似乎作出了某種回應,隔着牆壁聽不太清,大廳裏的人們卻仿佛松了口氣。有士官發出指令,收槍的撞擊聲響成一片,整齊的腳步聲随即越靠越近。

宋琳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杆坐好,假裝伏案書寫病歷。真正的醫生卻縮在桌子底下,始終保持昏迷狀态,沒有任何動靜。

醫務室的門便被從外向內推開,撞擊在牆壁上,發出巨大聲響。

金聖姬被一群軍人的簇擁着走進來,步伐緩慢卻趾高氣昂,滿臉不容質疑的權威。

軍銜最高的長官跟在她身後,不慌不忙地拄拐前行,一雙灰色眼瞳淬冷如冰,不帶任何感情地發布命令:“請為金主席檢查身體。”

第 77 章

醫務室面積不大,布局小巧而精致:辦公桌正對着大門口,明亮的落地窗外是花園草坪,整潔的病床緊靠牆角,一旁擺着開放式的醫療櫃。

接到命令,“醫生”抖着手戴好聽診器,低頭碎步走向牆角的病床,看起來像是被吓壞了。

卻見老婦掙脫強行攙扶自己的衛兵,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扶住病床道:“我既然答應配合你們,就不會想要逃跑!讓不相幹的人出去!”

為首的軍官摘下手套,慢條斯理地折進衣兜,這才沖下屬點了點頭。

保衛司令部負責反諜防特,歷來以紀律嚴明著稱——士兵們當即立正敬禮,列隊整齊地退出門外。

醫務室頓時寬敞不少。

宋琳彎下腰,半蹲在病床前,小心地為金聖姬脫鞋,幫助她緩慢平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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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順着病人頸項按壓,能夠感受到脈搏劇烈的跳動;露出的袖口外,布滿密密麻麻的針眼;手臂內側呈不規則的紫紅色,片片淤血觸目驚心。

在疾病和毒品的折磨下,金聖姬已是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那雙幹涸的眼睛直盯着天花板,任由人對自己的身體上下其手,不再有任何反應。

回想幾年前,她還是中城洞官邸裏不可一世的女王,負責為最高領導人安排飲食起居,在勞動黨內部擁有絕對的至高權威。

那時的張英洙受到肅清事件影響,被排擠出核心領導層,在金聖姬眼中甚至不如一條狗。

宋琳清楚記得,當她帶着55公斤六氟化鈾,來朝鮮尋找下家的時候,張英洙是多麽欣喜若狂:這批武器級核原料,簡直就是他重返□□的門票。

金聖姬卻不顧夫妻情分,堅持要為将功勞據為己有,甚至下令追殺中間人,只為瞞天過海。

一路艱辛逃出朝鮮,宋琳曾發誓再也不插手東亞事務:儒家文化推崇精英政治,所謂“主體思想”只是暴君獨&裁的遮羞布,君主立憲和美式民主也敵不過門閥派系;幾個國家偏安一隅,窩裏鬥就已經內耗嚴重,遑論對國際局勢作出積極影響。

李正皓有句話說對了,即便是頂級傭兵,最佳狀态也只能維持幾年,不可能把時間都耗在同一個項目上。

未曾想,朝鮮局勢會發生如此劇烈的變化。

自從最高領導人突然結婚後,就開始逐步脫離姑母掌控,并且重用張英洙,以喜怒無常的帝王之術運籌帷幄。與此同時,朝核問題、薩德系統入韓、日本解禁集體自衛權等事件愈演愈烈……

如果沒有适當的話題轉移視線,朝鮮半島很有可能像巴爾幹地區一樣,成為“亞洲火藥桶”。

恰逢柴田高磨代表日僑發出求助信息,宋琳作為最熟悉局勢的執行者,不得不違背誓言,再次來到這個封閉而神秘的國度。

金聖姬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任誰都只能感慨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收好思緒,宋琳輕捏了一下她的耳垂,躺在病床上的人如夢初醒。飄忽不定的視線漸漸聚焦,晃悠悠地從天花板上移開,這才勉強看清面前的“專職醫生”。

早在未失勢之前,金聖姬就以其過目不忘的識人能力著稱。盡管與宋琳只有一面之緣,她卻在電光火石間發現了什麽,臉上依次閃過震驚、懷疑、揣度等複雜表情,眉頭也越皺越緊,幹癟的唇瓣微微顫抖,似乎随時可能發聲。

宋琳以幾不可見的幅度搖了搖頭,同時用一根手指輕拂過她的嘴角,示意其保持沉默。

金聖姬沒有反抗,而是再次将視線轉向天花板,用盡全力保持鎮定。

“我們負責将主席安全轉移,驅散您身邊的随扈是為了保密,請不要誤會。”

那人止步站在門邊,雙手持杖而立,顯出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度。

房間裏只剩下他和他的副官,兩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病床上,沒有留意遮着大半張臉的醫生。

開放式壁櫃裏陳列着各式醫療用品,宋琳徑直取出血壓計,有條不紊地攤開布條,一圈圈纏住那幹枯的手臂。

保持仰面而卧的姿勢,金聖姬冷笑:“把槍口對準被保護的對象,這樣的‘保密’……恐怕很難不讓人誤會。”

羸弱不堪的軀殼下,她依然是那個張揚跋扈的女王,源自白頭山的尊貴血統與生俱來,注定要高人一等。

打火機的齒輪摩擦,副官點燃一根香煙,畢恭畢敬地遞給長官。

被指責的對象偏頭吸了一口,波瀾不興道:“人民軍對人民負責,用槍也是迫于無奈。您在妙香山上與世隔絕,恐怕還不知道張英洙颠覆國家的陰謀。”

宋琳看到金聖姬握緊拳頭,一根根青筋在褶皺堆疊的皮膚下爆裂。

她握住對方的手,假裝檢測脈搏,試圖借助掌中的溫度,傳遞某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大校同志,”老婦閉上眼睛,不再看向任何地方,語氣冷得能結成冰,“非議政&治&局委員,恐怕不是你這個級別的人該做的事情。”

肩背兩杆四星,李正皓一身戎裝,脊背挺拔如松:“保衛司令部由委員長親自領導,有責任杜絕一切可能出現的危險,從來沒有行動禁區。”

金聖姬氣得發抖,連呼吸都不太順暢,額頭沁出虛汗,咬牙切齒道:“真是好一個‘保衛司令部’。”

她把重音放在“保衛”二字上,語氣中摻雜了太多不甘和憤怒,結果反而失了氣勢,沒有達到出任何威脅的效果。

李正皓回敬:“承蒙主席誇獎。”

背對門口,宋琳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卻能聽出那不卑不亢的語氣,愈發确信對方是有備而來。她想避人耳目,突破重重包圍帶走金聖姬,恐怕沒那麽容易。

一根煙抽完,檢查還在進行,李正皓的副官率先沉不住氣:“醫生,病人身體到底有沒有問題?能不能乘坐飛機?你如果不确定,我們可以叫救護車。”

宋琳記得他叫樸永植,是個目光犀利的小個子,格鬥技巧可以忽略不計。考慮到李正皓腿腳不便,應對突然襲擊的能力大大削弱,武裝部隊也已經被關在門外,現在或許是最好的逃跑機會。

正當她猶豫是否回答問題的時候,金聖姬卻猛然發力,梗起脖子朗聲說:“不管你們想把我弄到哪去,都必須等到晚宴結束!”

“當然,”軍帽帽檐遮住眼睛,李正皓低頭按滅煙蒂,“為了國家尊嚴。”

宋琳手肘一沉,發現老婦竟扶着自己站起身來,腿腳打顫地向門外邁進,每一步仿佛都在證明某種決心。

樸永植愣了愣,遲疑道:“處長……”

“沒關系的。”李正皓主動側身,向右讓出一條通路。

或有意或無意,金聖姬扣住宋琳左手手腕,引她緊貼自己身側,藉由厚重的衣物遮掩,有效阻隔了房間裏另外兩個人的視線。

醫務室門外就是走道,走道盡頭通往大廳,拐角處設有男女洗手間,專供賓客适用。

令先前撤到門外的人民軍如今都站在走道上,荷槍實彈、目不斜視,彼此相隔半米站立,組成一道人牆肉盾,确保小樓裏連蒼蠅蚊子都逃不掉。

宋琳沒有猶豫,扶着金聖姬穿過走道,徑直去往賓客雲集的大廳。

老人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卻始終維系着驕傲的尊嚴,枯瘦的頸項高昂,像只永不言敗的鬥雞。

“晚宴時多喝水,結束前要求去洗手間,我會在裏面等你。”

她壓低嗓子,以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囑咐,擡頭看向對方,卻見金聖姬不帶任何表情,仿佛沒有聽到一樣,眼前只有大廳裏的金碧輝煌。

走道很短,周圍人太多,宋琳來不及确認或重複,只能任由老婦離開自己,走進大廳中央。

金聖姬的随扈們早已不見蹤影,這裏的人民軍沒走道上那麽多,卻依然把守着制高點和出入口,在衣香鬢影的賓客之中,顯得格外紮眼。

低下頭,宋琳悄悄退出大廳,裝出一副膽小怕事的模樣,挪着步子往回走。

在醫務室門口,她被樸永植攔住去路:“金主席身體怎麽樣?”

宋琳搖搖頭,渾身瑟瑟發抖,只能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卻連成句的話都說不出來。

“算了,”李正皓跟在副官身後,善解人意地解圍道,“看狀況應該沒問題,我們就別為難醫生了,”

即便外交官們見慣風浪,也被今天的突發事件吓得不輕,更何況一個小小的保健醫生?樸永植沒再繼續糾纏,擺擺手示意宋琳離開。

她轉身進入醫務室,迅速鎖好大門,這才無聲地松了口氣。

走道裏,李正皓望着空無一物的地毯,卻像突然想起什麽,腳步也再次定住。

第 78 章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煙味,就像那人冰冷的眼神,無聲無息,卻深入骨髓。

宋琳多站了幾秒鐘,确定門外的腳步聲已經走遠,方才拉上窗簾,重新點亮醫務室裏的燈。

俯身鑽到辦公桌下面,她把依然昏迷着的醫生拖出來,注射了一針安定後,将其四肢重新綁紮牢固。

最後,醫生被再次塞進辦公桌下方,用椅子完全遮住。

窗外早已一片漆黑,夜晚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使館區的燈光漸次點亮,掩映出近旁的花草樹木。頭頂露臺上裝點着精致的菊花花籬,菊籬的盡頭連接大廳入口,此時已有歡快的管弦樂聲從裏面傳出來。

僅憑音樂中的情緒,難以分辨晚宴順利與否,唯一可以确認的是:筵席已經結束,舞會即将開始。

仿佛無法抑制的幸福低吟,音樂聲片刻不停地從前面飄蕩過來,宋琳提醒自己要抓緊時間。

脫掉白大褂、關上燈,她從窗戶裏鑽出去,雙手勾住露臺的邊緣,随即用力挺身,盡量靠近陰影,像壁虎一樣緊貼着牆壁向前爬行。

花籬和牆壁之間的距離足夠一人穿越,宋琳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幾輛軍車并排停放在草坪上,士兵們的包圍圈則離得更遠。盡管如此,她依然能夠感受到車輛引擎輻射的陣陣熱意,甚至聽見連隊換防的口令。平時步行或許只需要半分鐘的距離,換作隐蔽的通行方式後,竟仿佛永遠也到不了終點。

大廳裏的樂曲和喧嚣淪為背景,随汗水一并滴落到泥土裏。

宋琳身材修長,是典型的格鬥型肌肉,擅長于速度和爆發——倒吊在露臺下方,并且保持絕對水平,這不僅是對力量的考驗,更是對意志的煎熬。

幸好,她還有足夠的耐心。

冰冷的空氣中,庭院散發出青苔和落葉的氣息,微微飄溢着一縷凄涼的秋意;朦胧的月色下,眼前的景物虛化為幻影,模糊了回憶與現實的距離。

半年前去韓國執行營救任務,她曾繞道北京與母親相見。

日本政府對待革命軍的态度一貫鮮明,高內慶子很明白自己回國後将面對什麽。一生戎馬倥偬,幾十年異鄉漂泊,臨到油盡燈枯之時,還是希望能夠死在故鄉的土地上。

ISIS崛起、極端主義泛濫,像巴解組織這樣的正規武裝力量,也即将退出歷史舞臺。

因為宋琳年少時的坎坷經歷,母親一直對她心懷愧疚,對于女兒的要求也盡量滿足。可是将所剩無幾的活動資金、缺兵少将的人員名單悉數交代之後,堅強的老人終究忍不住落了淚。

“既然暴力革命傷及性命,人民還是被溫柔地剝削更好。可他們之所以能被溫柔地剝削,而非那樣殘酷的約束……只是因為我們來過。”

宋琳看得見母親眼中的淚光,看得見她對時代的眷戀。

“讓同胞們受到那麽多傷害,我願意回國接受法律制裁。”老人嘆了口氣,“我的戰鬥終止了,你還要為了公正繼續戰鬥。”

她雙膝跪地,視線與輪椅上的母親持平,默默點頭。

“這一生,讓我最得意的除了你,就是在中東的那段歲月。漫天黃沙,和同志們并肩戰鬥的時候,總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喜悅。”

提及曾經的戰友,高內慶子眉目含笑:“丸剛修憨憨的,總喜歡笑着說話;岡本公三一臉嚴肅,經常是逗樂的對象;安田安之長着一雙死魚眼,做事情卻很靠譜……但我們最後啊,都幹下了難以被原諒的事。”

這些人全是日本革命軍的英雄,為了争取巴勒斯坦獨立殺身成仁,宋琳從小聽着他們的故事長大,對此并不陌生。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們,日本人向來懦弱,革命軍也一樣。劫持飛機也好,空港掃射也好,占領大使館也好,驚吓漁民也好,始終都沒有對準剝削者,而是傷害無辜大衆——我們有罪。”

高內慶子緊緊握住女兒的手:“可當人民被反複剝削、無法再茍且偷安的時候,總會有人想起我們,想起我們曾經的戰鬥!”

“不會忘記,不敢忘記。”宋琳柔聲安撫,“革命未成,就沒有懈怠和安逸。”

“孩子,對不起你……”母親啜泣着低下頭去,“可是,不管怎麽樣,請務必堅持下去。”

最後,她目送輪椅被推上舷梯,看着飛機加速、起飛,在灰蒙蒙的天空中越變越小,終于什麽都看不見。

宋琳咬住嘴唇,舌尖如願嘗到一股鐵鏽味道,神智也再次變得清醒。

不要忘記。

不要放棄。

所以,請振作起來吧。

高亢的管弦樂如旋風般輕快,晚宴按照計劃進行,窗戶裏傳出歡聲笑語,再也沒人為之前的意外感到尴尬。

透過明亮的玻璃,看得見大廳裏正在發生的一切:餐具桌椅已經撤走,盛裝舞會即将開場,就連金聖姬也被人扶到高位上坐着,面無表情地面對衆多賓客。

宋琳終于爬到牆角的陰影裏,藉由花籬的遮掩,堪堪站穩在地面上。

汗水順着皮膚往下淌,銀色晚禮服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只覺得渾身肌肉都在打顫,連呼吸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平壤的深秋很冷,北風呼嘯着刮過草坪、吹進牆角,像碾磨般榨盡了體內最後一絲熱量,也吹幹了透濕的衣料。

宋琳彎腰解開裙擺,随手撫平淩亂的發型,深吸一口氣,轉身繞過門廊,拾階走向大廳入口。

面對黑暗中閃出的陰影,負責守衛的士兵立刻慌了神,當即斷喝道:“站住!”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幹淨清脆的聲響,女子一身華服飄然而至,神情倨傲地反問:“Qui êtes-vous(你是誰)?”

法國與朝鮮沒有建交,普通士兵即便能用英語交流,應付法語還是難免捉襟見肘,當時就露了怯。

朝鮮語夾雜着英語,他比手畫腳半天,始終無法表明的意圖,急得滿頭大汗,越說越亂。

幸虧婦女協會的秘書也在門口,見此狀況立馬出面解圍,一方面确認宋琳的客人身份,解釋宴會上有突發狀況,一方面敦促衛兵放下武器,避免造成惡劣影響。

宋琳擺擺手,滿臉不耐煩的表情,用法語說自己是巴解組織的代表,之前只是去花園裏抽了支煙,沒想到回來就被拒之門外。

婦女協會的工作人員來自朝鮮外交部,都是金正日綜合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至少能說兩國外語。在他們的幫助下,衛兵也很快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放卡讓宋琳再次回到大廳。

舞會已經開場,樂隊在樓廂裏奏響輕快明麗的旋律,成功激起了賓客們的興致。

舞池裏,名媛貴婦的裙袂翩翩,如同遍地盛開的花朵,美不勝收;舞池旁,外交官們無視周圍戍衛的士兵,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明亮的水晶燈、冒着氣泡的香槟酒、錦衣玉袍的男男女女,在混雜着各種香水味道的空氣中,一切宛如無聲的波浪上下翻湧。

宋琳不再試圖将自己藏起來,而是款款步入人群中心,熱情地呼朋喚友,很快便與大家打成一片。

外交官都是自來熟,注重禮節比生命更甚。盡管不記得宋琳是誰,他們卻能聽出對方熟悉自己,估摸着肯定是個熟人。于是表面上也都有來有往,将氣氛營造得活絡自然,彼此就像相識多年的老友一樣。

一支舞曲結束,樂隊再次奏響經典的《藍色多瑙河》。

俄羅斯大使走過來,單手在胸口畫了個圈,彬彬有禮地邀她共舞。

宋琳求之不得,微笑着将右手遞出去,左手輕輕搭上對方肩頭,腳下如流水般優雅地滑入舞池。

抹胸式晚禮服露出肩膀和手臂,将她的瞳眸襯托得愈發閃耀,嬌豔的唇瓣勾起弧度,輕而易舉地便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華爾茲舞曲節奏明快,就像一柄無形的鞭子,驅使舞者們腳步不停。

宋琳沒有絲毫慌亂,輕盈流暢地移動、旋轉、跳躍,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完美配合着舞伴。

大使人到中年,雖然身體不夠靈活,卻還是氣喘籲籲地跟上步伐,口中反複贊嘆道:“Судовольствием!(好極了!)”

一曲終了,兩人互相行禮致意,宋琳很快迎來第二、第三個舞伴。

整場舞會期間,她都沒有再休息,除了中途去過一次洗手間,幾乎從頭跳到尾。守衛在大廳周圍的士兵們離開了又回來,卻不被任何人注意。優雅的旋律、歡暢的舞步讓賓客們徹底忘掉煩惱,盡情享受夜晚的美好。

直到士兵再次撤離,才有人發現金聖姬早已不在場內。

大廳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軍犬的吠叫聲,賓客們面面相觑,就連樂隊也漸漸停止了演奏。

宋琳轉完最後一個圈,剛想要催促舞伴,卻被人牢牢掐住肩膀。那雙手上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她懷疑自己随時會被掐斷脖子。

“人在哪兒?”

李正皓聲音低沉,氣息如蛇般冰冷,灑在頸後激起一陣雞皮疙瘩。

第 79 章

芊芊玉指拂過李正皓的手背:“你弄疼我了。”

衆目睽睽之下,她竟然還眨了眨眼睛,滿臉委屈的表情。

金聖姬脫逃,地毯式搜尋未果,嫌疑最大的那個人卻在這兒裝瘋賣傻,簡直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李正皓提醒自己不要受到幹擾,用力扳正對方的身體,壓低嗓子命令道:“跟我走一趟。”

發現風向不對,宋琳的舞伴早已不見蹤影,全副武裝的人民軍跟在李正皓身後,将兩人團團圍住。

舞池裏徹底安靜下來,賓客們面面相觑,不确定現場是什麽狀況。

俄羅斯大使從人群中站出來,用不甚流利的朝鮮語說:“大校先生,這裏面恐怕有些誤會。宋小姐受邀參加舞會,整晚都和我們在一起,并未從事任何不當行為,在場的賓客都可以為她作證。”

不少人低聲應和,漸漸形成一股聲浪,其中夾雜着各種情緒的發洩。

從強行進入大廳到挾持金聖姬,從打斷舞會到誣良為盜——人民軍違反外交禮儀、踐踏國際法的行為,已經令在場的外交官們極為不滿。

宋琳掙脫束縛,感激地朝大使點點頭:“我真的不知道怎麽回事,這一切太荒唐了……”

“你确實參加了舞會,”李正皓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可在那之前呢?”

其他人都愣住了,目光投向被詢問的對象,卻見她聳聳肩:“胃口不好,我去花園裏抽了一根煙,婦女協會的秘書可以證明。”

大使聽到這裏,以外交官斡旋的口吻說:“今天發生這麽多意外,大家肯定都累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人民軍同志們吧。宋小姐,您想和我一起坐車回市區嗎?”

“榮幸之至。”

宋琳順勢挽緊大使的手臂,回頭沖李正皓颔首致意:“國慶節快樂。”

國際婦女協會是民間組織,沒有外交豁免權,人民軍可以在宴會上橫沖直撞;俄羅斯是朝鮮最重要的盟友之一,大使館位于平壤市中心,就連使館車輛也享受外交禮遇,任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賓客自動為他們讓出一條路,各種語言的安慰聲不絕于耳,宋琳颔首致意,優雅地表示感謝。

和表面上的自然淡定不同,她此時心髒狂跳,腳下像踩着棉花,一步高一步低,随時都有可能跌坐在地。

若非大使身材壯碩,足以讓人依靠,宋琳懷疑自己能否獨自走出大廳。

“別怕,”俄羅斯人低聲安撫,“弗拉基米爾同志讓我向您問好。”

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普京,曾經的克格勃間諜,如今的俄羅斯總統,全球最有權力人物之一,泛國際主義的堅定信仰者。

聽到他的名字,宋琳頓時舒了一口氣,整個人也徹底松懈下來:“謝謝您,謝謝總統先生。”

正當兩人走過臺階,即将坐上使館轎車的時候,她卻被突然絆住,整個人失去重心。若非大使及時出手相扶,恐怕就要直接滾出去了。

心跳、呼吸仿佛在瞬間停止。

回頭只見李正皓手握拐杖,居高臨下壓住銀色的高跟鞋綁帶,灰眸半阖道:“宋小姐恐怕忘了換鞋。”

宋琳想起她躲在醫務室門背後,聽見那腳步聲突然消失,又漸漸遠去,意識到對方其實早就認出了自己。

真是百密一疏。

亟待離場的賓客湧出大廳,各個國家使領館的車輛正逐一開過來,在車道上排成長龍。俄羅斯大使還想再說些什麽,卻根本沒機會開口。

他們離開大廳的時候,并未受到任何阻攔,對方等到現在才興師問罪,顯然是故意為之。

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先前積攢的緊張、壓抑、疲憊如海浪般一股腦地撲過來,逼她放棄抵抗。

數名士兵圍攏過來,架起宋琳的雙臂,将其強行拖回小樓。李正皓擺出一副恭送的姿态,用俄語向大使致意:“再見。”

即便強勢如俄羅斯人,面對如此情形,也不得不低頭認輸。

大廳裏人去樓空,大理石地面反射出水晶燈的光芒,明亮得幾乎晃眼。牆壁上高挂着三代領導人的畫像,角度完美地呈現出金氏家族的典型特征。落地窗外黑黢黢的,就像怪獸張了開大嘴,随時準備吞噬一切。

士兵們大部分被派去執行搜索任務,只留下幾個守衛進出通道,目不斜視地持槍伫立。

宋琳被放在餐桌旁坐下,李正皓來到她面前。

“樸副官,”他用禮貌但命令的口吻說,“請為宋小姐倒一杯溫水來。”

小個子男人立正敬禮,用略帶敵意的目光瞥了宋琳一眼,也很快離開了大廳。

李正皓低頭點煙:“放松點,你只需要如實回答問題。”

“我不緊張。”她心中已有計較,卻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的打算,索性搓搓手指,“給我也來一根,提神。”

薄唇微微勾起,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

他一邊抖動煙盒,一邊開門見山地問:“金聖姬在哪兒?”

“我可以說自己不知道,即便被上刑,也能撐到張英洙來的時候;或者是編瞎話騙人,你和你的手下卻不敢不信,只能按照我的說法亂找一通。”

宋琳說完,低頭銜起男人指尖的香煙,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靠過來,湊近他唇邊的那支,借火點燃。

明明滅滅的光亮在煙頭間傳遞,潮濕暧昧的空氣融進呼吸裏,某種熟悉而陌生的**湧動,令李正皓晃了神。

罪魁禍首卻不以為意,吐着煙圈試探道:“怎麽樣?要不要聽聽我的建議?”

“我知道上刑對你沒用,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他主動退開一段距離,推翻對方假設的前提:“如果張英洙真的來了,沒有金聖姬做籌碼,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我事先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宋琳吐吐舌頭:“先讓我說嘛,反正你也不會吃虧,對吧?”

李正皓将配槍拍在桌面上,拒絕得幹脆利落:“要麽把金聖姬的下落告訴我,要麽繼續拖時間等救兵。”

狠狠吸了幾口手中的香煙,她站起身來:“接通張英洙的電話,讓我證明我的誠意。”

樸永植端着一杯溫水,剛剛回到大廳,很快便再次接到新任務。他連忙讓司機把車開過來,從車上取下軍事保密電話,撥通了偵查局的專用線路。

與此同時,李正皓接過副機,側耳靜聽線路上的通話內容。

勞動黨高級官員的電話都有秘書值守,卻避免不了占線或無法接通的情形,叫號十幾分鐘後,才聽到張英洙在電話那頭咆哮:“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他很不耐煩,對保衛司令部的來電也頗為惱火,卻又不得不勉強應對。

果然已經走了漏風聲,李正皓想。

“局長,我是宋琳。”女人拿着主機,語氣不卑不亢,“我和金主席在一起。”

張英洙哽住了,對此情形完全沒有預料,頓時變得十分緊張:“你,你怎麽……是誰?聽說是那個姓李的?保衛司令部要造反嗎?!”

宋琳看了一眼正在監聽的李正皓,安撫道:“別擔心,情況還在我的控制之中。”

電話那頭傳來如釋重負的喘息聲:“很好。需要幫忙的話,你知道該怎麽做。”

“明白。”

通話至此戛然而止,聽筒裏出現短暫的尖銳嗡鳴,快得讓人猝不及防。

她扔掉電話,用力按滅煙蒂,将肺裏的煙從微張的雙唇間緩緩吐出來:“現在可以聽聽我的建議了嗎?”

李正皓沒有回答,而是擡手招呼自己的副官。

樸永植連忙小跑着湊過來,俯身湊近,等着接受新命令。

一雙灰瞳閃爍着光芒,比窗外的秋夜更加清涼:“去把地板、天花板、隔斷統統拆了,一塊磚都不能放過。”

現場的士兵被迅速召集,醫務室、洗手間裏先後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大廳裏只剩下宋琳和李正皓四目相對。

她被扣押在大廳,卻聲稱自己能夠掌握局面,而張英洙居然也接受了這種說法——唯一的解釋,就是金聖姬還在這裏。

心中的大石頭終于落定,李正皓不慌不忙地彈了彈煙灰:“說吧,你的建議。”

宋琳蜷縮在沙發上,像只慵懶的貓:“把底牌全抽走,再來問我的建議?”

天鵝絨靠墊襯出她膚白勝雪,微挑的眼角自帶風情萬種,加上那略帶撒嬌的語氣,愈發讓人酥到骨頭裏。

李正皓自認已經占據主動地位,索性開門見山:“張英洙的颠覆陰謀不可能成功,你最好早點棄暗投明。”

“啧啧,”宋琳挑眉,“誰是暗?誰是明?你确定自己分得清?”

第 80 章

“按照主體思想的理論,朝鮮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單一民族國家,很少有人選擇與外族通婚。現實生活中,混血兒受盡歧視,往往會因為營養不良或其他意外夭折——像我這樣順利長大成人的,只是極少數。”

李正皓的語氣十分平靜,仿佛談論的并非自己:“因為,從被孤兒院收養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母親的私生子,而是勞動黨和國家的孩子。”

女人聳聳肩,對他的這番自白不予置評。

“對我來說,明暗是非很好區分:但凡于國家人民有益的就是‘明’,于國家人民有害的就是‘暗’。”

拖了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李正皓沉聲道:“我不強求你和我想法一致,但如果誰要成為張英洙的幫兇,我們就只能是敵人。”

發生在地下室的那場談話,證明宋琳不僅有所圖謀,更和“幽靈船”事件的幕後黑手聯系甚密,絕非值得信賴的對象。

這一點他早有預感,卻始終不願意承認。

愛情與**、沖動與信仰、利益與立場,原本就是模糊虛化的概念,在面對判斷取舍時,往往更加難以分辨。

如果不是對日僑的調查有了突破,如果不是張英洙的野心太過猖狂,李正皓很懷疑自己是否有勇氣作出抉擇。

似乎早已預料到他的回答,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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