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1)
妄圖通過控制金聖姬,達到篡&黨奪&權的目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金聖姬之死,不僅把張英洙逼至絕境,也會讓最高領導人失去最後的耐心。
宋琳意識到,她和李正皓讨論的所有安排、計劃,終歸都是權宜之策,敵不過權力傾軋的大勢所趨。
如今的張英洙,不僅無法幫日裔韓僑争取自由,就連自身安全都保證不了。
朝鮮政府立場強硬,對待叛亂分子向來毫不留情——即便是巴解組織的代表,留在平壤也必然會遭到“清洗”。
宋琳相信,她的命運其實也坐上了同一輛車,被迫與張英洙利害相關、休戚與共。
緊張的思緒中,他們順利抵達平壤近郊的順安機場。
作為朝鮮唯一的國際機場,這裏共有兩條跑道,一條軍用一條民用。此時,靠近候機室的軍用跑道上,已經有一架小型客機正在加油。
挂着特殊牌照的奔馳車沖過崗亭,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徑直駛入空蕩蕩的停機坪。
對于一般朝鮮人來說,乘坐飛機是一種非常奢侈的享受,對于勞動黨&中&央&委員來說,專機卻是基本待遇之一。
奔馳車一路提速沖向跑道,與加油車擦肩而過,堪堪停在登機口旁邊。
車廂後排,張英洙面無表情地端居穩坐,若非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到那微微顫抖的指尖。
宋琳和秘書一起下車,禮節性地與機場負責人握手。
沒有過多寒暄,秘書直接命令道:“首長有緊急事務,我們會安排專人執飛,你讓機組成員快下來。”
面對這明顯違規的要求,對方不敢質疑,态度卻有些猶豫:“油還沒加滿,讓機械師再檢查一下吧?”
秘書不耐煩地擺擺手:“不用了,趕緊把車開走。”
很快,機身的加油導管被用蠻力卸載,機艙裏的機組人員排隊走出來,眼前的跑道迅速清空,整裝待發的專機随時可以一飛沖天。
張英洙終于從車上下來,領着着秘書和宋琳登上舷梯。
直到艙門關閉,他才将一張嶄新的航線圖塞進她手裏:“研究一下,起飛後再告訴你目的地坐标。”
第 87 章
待宋琳接過航線圖,張英洙又轉身面對自己的秘書,從行李箱裏取出兩把70式手&槍。
只見他熟練地從槍膛裏退出彈夾,将一顆黃銅制成的子彈塞進去,又重新上膛。接着,換了另一把手&槍,進行同樣的操作後,将其中之一塞進秘書手裏。
男人面色陰沉,壓低了嗓子說:“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能被他們活捉。”
聽到這裏,宋琳沒再說話,而是低頭拿着航線圖走進了駕駛艙。
飛機是哈維蘭公司出産的“三叉戟”民航客機,擁有三套獨立的動力系統,能夠實現全自動起降,要求人工參與的程度很低。
然而,對于常年坐在辦公室裏,忙着和黨內高層勾心鬥角的政治生物來說,一切終歸太過複雜;機場安排的執飛機組又都是人民軍精英,政治立場不容試探,根本不可能偏離既定航線。
這恐怕才是張英洙選擇信任她的真正原因。
作為職業傭兵,宋琳常年出入于世界上最危險的區域,即便接受的不是系統訓練,也對各種常見的交通工具有所了解。早在情報學院建立之初,張英洙就知道她的能耐,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保護自己的最佳人選。
事已至此,是福是禍已經無從辨析,只能按照對方的指示去做。
系上安全帶、戴好耳麥,依次接通電門、松開自動剎車、連接通訊系統,宋琳做好一切準備,方才按下艙內廣播鍵,通知同行的另外兩個人,飛機即将起飛。
跑道兩側的地燈漸次閃爍,轎車和加油車都已經被開走,舷梯與機身脫離,引擎發出巨大轟鳴。
窗外景物開始移動,飛機沿着跑道一路滑行,耳機中突然傳來塔臺發出的指令:“256飛機不能起飛,請趕快回到停機坪。”
空管員的背景音略顯嘈雜,顯然是在受命于人。遠處草坪出現大隊人馬,一輛輛卡車上滿載着荷槍實彈的人民軍。
有士兵端着武器從機棚裏沖出來,一邊跑動一邊上膛,瞄準飛機就要開槍。守在跑道旁的安全員連忙揮手阻止,雙臂大幅度地上下揮舞,卻根本擋不住蜂擁而至的人群。
宋琳确定自己聽到了槍聲。
跑道上的燈光、儀表盤顯示的數字與通訊信號混雜,人們的叫喊聲、汽車發動機聲與飛機的轟鳴聲交彙,原本井然有序的機場,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卡車停在跑道末端,一輛軍用吉普從車隊裏斜插出來,加速跟在飛機後面。
那輛吉普車就像不要命一樣,越開越快、越靠越近,幾次都跑偏到起落架下方,随時有可能車毀人亡。随着它與機翼的陰影融為一體,追擊的士兵紛紛擡起槍口,避免誤傷自己的長官。
大家都以為,吉普車是要堵住跑道、阻止飛機起飛。
機場負責人也回過神來,跳着腳沖跑道盡頭大聲呼喊:“快倒車!”
剛被開走的加油車接到命令,立刻倒擋沖上跑道。司機看不見後方情形,只能憑借碩大的車身,逼迫正要起飛的飛機減速。
宋琳在駕駛艙裏看到這一切,咬牙推下扶手輪,将助力加至最大,繼續保持直線前進,迎着加油車的方向對沖過去。
十幾秒鐘的時間,被焦慮擠壓至無限延長,機場裏所有人都看向跑道,緊張得連眼睛都不敢眨。
加油車并未完全卸載,高純度的航空燃油一旦爆炸,方圓數百米的建築物都會背夷為平地。
“三叉戟”飛機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連帶着機翼下的吉普車也在繼續加速,就像兩個赤腳在刀鋒上跳躍的舞者,絲毫無懼生與死的距離。
正當加油車倒紮進機頭的瞬間,司機猛然回頭看清路況,大叫着打下方向盤,堪堪掠過起落架,也與那輛吉普車擦身而過。
燈光閃爍、空氣嗡鳴、地面顫抖,飛機受到強大的反作用力托舉,終于離開跑道,迅速爬升高度,漸漸消失在正北方的天空中。
機場負責人沒有忘記自己的職業習慣,低頭擡腕看看手表:“2017年1月15日13點57分。”
随着輪胎與地面相抵,發出凄厲而尖銳的摩擦聲,那輛不要命的吉普也減速剎車,勉強停在跑道的盡頭。
車上跳下來一位30多歲的陸軍軍官。
只見他杵着手杖,肩背兩杠四星的大校軍銜,臉頰邊有一道淚痕般的長疤,看起來很是駭人。然而,最特別的還是那雙灰眼睛,如同裹挾閃電的烏雲,望着飛機消失的遠方,無聲醞釀未知的風暴。
轟鳴聲遠去,空曠的跑道陷入一片沉寂。
順安機場的塔樓早已被層層包圍,室內氣氛異常壓抑。當班的空管員不死心,依然手握話筒,反複呼喊“聽到請回答”、“快回來”之類的話,對方卻始終保持電子靜默。
所有人都明白,飛機上早已關閉與地面的通話系統。
走廊盡頭傳來長筒軍靴的踏步聲,大門被再次推開,士兵們立正敬禮,自覺向接管現場的長官致意。
樸永植率先走進調度室,剛使了個眼色,就有人上前扣住空管員的手,強迫他放下話筒,轉身接受質詢。
身體被彎曲成九十度向前傾斜,空管員再也無法平視前方,只能看見水磨石地板上的人影,還有那根做工精良的手杖。
脫下手套,将之交給自己的副官,李正皓不慌不忙地發問:“飛機上有幾個人?”
“三……三個。”
空管員帶着哭腔,聲音像是從肺裏擠出來的一樣,顫抖着補充道:“張局長和他的秘書,還有一個女人。”
上位者點點頭,繼續追問:“是誰在駕駛?”
“機內廣播是女聲,應該是那個女人。”
聽到這裏,樸永植忍不住傾身上前,附在上司耳邊提醒了一句什麽。有着灰色眼睛的男人點點頭,沒有做出任何明确表示。
掐住頸後的力道突然松開,空管員兀自跪坐在地,如同一灘爛泥,很快便忍不住哭出聲來。
塔樓已經完全被軍方控制,電話線路上出現信號燈閃爍,話務兵提醒:“中央&軍&委。”
抖抖袖子,李正皓單手接過話筒,夾在肩頭,進行簡短彙報:“是我……目标劫持了一架飛機……嗯,已經飛走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滿屋子的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所謂“劫持”,意味着在給這次的事件定性——張英洙作為中央&政治&局常&委,顯然大勢已去。
電話那頭似乎對此結果早有預料,沒說幾句便挂斷了線。李正皓将話筒遞還給話務兵,信步走到塔樓的另一側,仰頭望向牆上的大比例尺地圖。
标圖員站在梯子上,罩着頭戴式耳機,一邊重複雷達室傳來的信號,一邊用紅鉛筆在地圖上勾畫飛行軌跡。
紅線一路向北,幾乎與邊界線垂直,同時還在不斷延伸,眼看就要越過朝鮮國境。
人民軍的無線電監測水平有限,至多只能掌握國內空域的情況,一旦飛機進入中俄兩國境內,對方的反偵察屏蔽就會讓信號消失。
标注線的末端已經來到平安北道,距離邊界線只有數百公裏距離,标圖員卻停下筆來,皺眉等待後續指令。
又過了一會兒,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爬下梯子,謹慎地報告道:“雷達顯示,‘三叉戟’飛機的信號從屏幕上消失了。”
灰色目光聚焦在地圖上,薄唇漸漸抿成一條直線,肌肉緊繃如同石塊,原本放松的肢體也變得僵硬起來。
意識到上司不對勁,樸永植連忙擡頭,卻見地圖上那塊區域由朝鮮語斜體字标注、下劃橫線。按照軍用地圖的通用制式,如此意味着這是一個由勞動黨中央直接管轄的特區。
放眼全朝鮮,直管特區只有兩個:其中之一,是位于中朝邊境的重要口岸新義州;另一個,則是中朝俄三國的交彙之處——羅先。
因為靠近日本海,羅先特區周圍有很多日僑村落,也是朝鮮政府收緊僑民政策後,統一安置日裔韓僑的集中營。
張英洙本身就有日僑背景,又是勞動黨的高級領導人,在國內一度成為日僑利益的代言人。如今,他突然在失勢後劫機前往羅先,其背後的動機簡直不言而喻。
思及此,樸永植顧不得還有上級在場,反複确認道:“信號消失?不是越過了國境線?”
如果說出逃會引發外交地震,一旦張英洙選擇留在朝鮮國內,造成的後果将更加難以預料。
标圖員對着耳機再次發問,片刻後,沉聲回答:“确定沒有越過國境線。”
“三叉戟”飛機,最終消失在羅先市上空。
第 88 章
飛機降落在一處廢棄的軍用機場。
機場位于羅先市東郊,隐匿在崇山峻嶺之間,如果沒有準确坐标,很難從高空發現端倪。這裏似乎剛建成不久,卻空無一人,各種設施齊全、維護完善——與其說是廢棄,倒不如說是閑置。
下飛機後,張英洙便大步走在前面,似乎對此處頗為熟悉。
宋琳緊跟在秘書和他身後,盡可能地保持戒備,小心翼翼地掩蓋三人沿途留下的蹤跡。
偌大一架飛機降落地面,人民軍防空部隊很快就會确定他們的方位,再想逃出生天,恐怕沒那麽容易。
她能做的,只是盡量争取時間。
推開車庫大門,張英洙扔過來一把鑰匙:“你來開。”
宋琳擡頭,這才發現眼前停着一輛高大的軍用卡車,車廂被油布蓋着,包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裏面裝載的是什麽貨物。
另外兩人已經鑽進駕駛室後排,自覺端坐,她不得不硬着頭皮坐上司機的座位。
鹹鏡山脈海拔兩千多米,東部山坡尤為陡峭,成片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號稱朝鮮半島的“阿爾卑斯山”。在秘密的軍事公路上行進,深溝險壑随處可見,車輛穿行其間,駕駛者必須全神貫注。
出發後,張英洙和秘書就一直在竊竊私語,兩人刻意壓低了聲音,宋琳什麽也聽不見。
這段路程并不漫長,卡車很快來到一處高地,剛好越過盤山公路的匝道。正對着高地的山谷裏,坐落着一片規劃整齊的建築物,圍繞幾座廠房向外輻射。
在朝鮮大部分地區,為方便上班通勤,人們都住在離工作地點很近的地方,生産生活密不可分。
然而,與一般的村落不同,山谷底部挖出了壕溝、立起了密密的鐵絲網,有些甚至還通着高壓電。除了一條延伸進山洞裏的火車隧道,這裏已經被包圍得嚴嚴實實,與外界沒有任何聯系。瞭望塔隔三差五,鎮守各個角落,零星的哨兵在其中戍守。
宋琳确信,自己看到的是一座秘密集中營。
如果不是從空中突進,并且經由軍事專用道路,普通人不知道、也不可能找到這裏。山上的軍用機場,想必也是配合集中營修建的,因為造訪者太少,所以根本無需派人駐守。
又或者,張英洙早就料到了他會有失勢的一天,事先就對規劃動過手腳。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飛行和車程,此刻已是傍晚放工時間,集中營的道路上盡是拖着疲憊身軀的人群。只見他們衣着褴褛、形容枯槁,就像一個個孤魂野鬼,飄蕩這不知名的山間。
從高地下來,是一條直通正門的大道。
張英洙傾身上前,拍了拍駕駛座的椅背,命令道:“開過去。”
相較于內部高密度的人口,這裏的守備十分單薄,大門口只有一個崗哨,裏面布置了兩名警衛。看到來的是輛軍車,警衛們也放松了戒備,上前檢查證件的時候,還不忘畢恭畢敬地敬個禮。
除了一套軍裝,宋琳沒有任何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她不知道張英洙有何計劃,只好咬牙推開車門,尴尬地接受盤問。
“同志,您好!車上是哪位領導?”
士兵很年輕,或許是因為久居深山的緣故,對于訪客,特別是女訪客,帶有一種自然的好感。
随着一聲悶響,子彈從斜後方射出來,打穿了他的太陽穴。即便是在死亡的瞬間,那雙澄清的眼眸中,似乎還帶着笑意。
宋琳本能地打了個哆嗦,随即恢複鎮定——這不是她第一次目睹殺人,任何時候,冷靜才能保命。
70式□□墊在公文包後面,摳響時大大減少了噪音,甚至能被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蓋住,旁人很難察覺異樣。
另一名士兵正要打開大門,卻見自己的戰友直直倒地,連忙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卻被用槍抵住腦門,條件反射似的舉起了兩只手。
“铐起來。”
秘書扔出一副手铐,又逼着士兵将雙手交握在卡車尾部的保險杠上,直到看見宋琳将人鎖緊,方才轉身回到後排座位。
從始至終,張英洙都巍然不動,此時方才清清喉嚨,指示道:“可以走了。”
随着車輪逐漸加速,受鉗制的士兵被拖拽在塵土裏爬行,很快便連聲求饒。**痛苦制造出絕望的哀嚎,就連宋琳握着方向盤的手都在抖動。
雖然她心有憐憫,卻敵不過張英洙的一再堅持:“加速!快加速!”
狠狠踩下油門,将不合時宜的思緒抛諸腦後,宋琳提醒自己,她如今已是在逃命,除了依靠張英洙,再也沒有別的選項。
碩大的卡車在營區裏一路飛馳,支離破碎的人影混雜在滾滾風塵中,終于沒了聲息。
事實上,随着卡車一路開進營區中央,路邊的日僑們也恍惚了——平日作威作福的守衛,如今竟像狗一樣被人拖在地上爬行,這在集中營裏絕對是難以想象的畫面。
沿途經過了幾個哨所,剩下的警衛則更是莫名:訪客坐在裝備精良的軍用卡車裏,顯然是大有來頭;門口的警衛正在接受懲罰,貿然沖過去恐怕自己也會被波及。
于是,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開始聚集,盲目地跟在卡車後面,一層又一層地圍了起來。
營區中央是紀念金日成的永生塔,由純白的大理石雕刻而成,象征着領袖永生不死。永生塔在朝鮮境內很常見,幾乎每個有人聚居的場所,都會想方設法豎起這樣的高塔,以此證明自己的忠心不二。
對勞動黨的忠誠,就像空氣和飲水,是朝鮮人生存的必須。
為表尊敬,集中營裏的永生塔下留有大片空地,四周建築低低矮矮,不敢僭越偉大領袖的光芒。
利用這一有利地形,卡車堪堪停在塔下,守衛大門的士兵被拖行一路,早已像麻袋般癱軟,徹底斷了氣。
藉由極為殘忍的方式,集中營裏的人們被引到着聚集到一起來。
熄滅引擎,宋琳深呼一口氣,平複情緒後,方才回頭觀察周圍的環境。目力所及之處,盡是好奇而羸弱的僑民,間或有幾名守衛試圖維持秩序,卻陷在人群中,根本無法施展開來。
另一側的車門打開,張英洙順着梯子爬上車頂,抻抻褲腿,居高臨下地俯視衆人。
對于這個年紀的人來說,身手還能如此敏捷,确實很不容易。
有僑民眼尖地認出了他,發出一聲尖叫,指着車頂又哭又跳,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就像未知的病毒蔓延,越來越多的民衆回過神,看着從天而将的本族群代表,紛紛哭天搶地、言語不能,瘋狂地宣洩着情緒。
這些人以為,作為掌握政權的代表,出現在這吃人的地方,意味着自己沉冤得雪,終會得到解放。
眼看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張英洙擡手往下壓了壓,示意衆人保持安靜。
聚集了上千人的小廣場,就這麽陡然沉寂,連山谷裏都不再有任何聲音。只剩下老人清晰而铿锵的話語:“同胞們,讓大家受了這麽多苦……對不起,我來晚了!”
說完,他深深地鞠了個躬,腦門差點貼上膝蓋,表現得非常誠懇。
人群中又傳來隐隐的啜泣聲。
“我和大家一樣,從日本來,堅持回歸偉大的祖國。在這裏,我生活、工作了整整四十年,從一個懵懂的學生,變成白發蒼蒼的老人。我無條件地熱愛朝鮮,為國家奉獻了一切!”
目光環顧現場,他的語氣中帶着些許感慨:“各位都是僑民,當年變賣財産,帶着最寶貴的東西回到祖國——任何人,哪怕有一點不忠誠的感情,都不敢作出這樣的選擇!”
四周響起應和聲,盡管有不少都帶着哭腔,卻明顯是在表示認可。
“可他們對我們做了什麽?!”
話鋒一轉,張英洙聲嘶力竭地發問,手臂大幅度地上下揮動,示意大家看向集中營裏的建築物:“審查、隔離、囚禁!壓榨、強迫、奴役!我們不能說日語,我們不能穿和服,我們不能告訴別人自己來自何方!”
僑民的情緒被調動起來,人群開始騷動。
營區守衛們感到不對勁,正要試圖掏槍,卻發現自己早已陷入怒火的包圍,很快便沒了動靜。
“……他們說我們血統不純,是叛徒、是走狗,”張英洙還在繼續,“可他們卻把我們當做養料寄生!”
人們聚集在卡車周圍,越來越群情激憤,演講也時不時地被掌聲打斷。整個廣場,如今就像點燃了引信的炸藥包,随時都有可能爆發。
直到張英洙發出最後的質問:“……擺在面前的問題很簡單:行動還是反動?生存還是滅亡?面對如今的情形,我們已經無權選擇!”
第 89 章
幾個哨所被同時拿下,憤怒的人潮洶湧而至,警衛們對此防不勝防。
繳獲的武器堆積在地上,因為缺乏彈藥而無法使用,統統變成廢銅爛鐵;營區軍火庫的大門洞開,僑民們蜂擁而入,卻發現裏面空空如也。
沒死的士兵被吊起來,當衆接受慘無人道的私刑——曾經被奴役的對象一旦翻身,只會比曾經的當權者更加殘忍。
面對逼問,士兵們承認最近缺乏彈藥補給,槍炮都只能用來裝裝樣子。
絕望之情四處彌漫,漸漸轉化為失控的瘋狂,集中營裏一片打砸搶燒。橘紅色的火光映照在夕陽下,拉長了人影和喧嚣,渲染出一番末世般的悲涼無助。
集中營由武裝部管轄,即便沒人通風報信,僑民們也會很快面對人民軍的圍剿。
張英洙一邊指示大家繼續“抗争”,徹底毀滅這個吃人的地方;一邊親自帶隊前往火車站,考察由鐵路脫困的可能性。
宋琳和秘書一左一右緊跟在他的身後,全面進入警戒狀态,擋住越來越擁擠的人群,确保不會被下黑手。然而,現場實在太過混亂,情緒激動的僑民又太渴望接近自己的領袖,即便已經竭力阻止,依然無法壓抑民衆的熱情。
營養不良的病人、蹒跚而行的漢子、痛哭流涕的母親……這些人統統匍匐在地,用激動含混的言語,表達對張英洙的無限崇敬。
如此誇張的情形,宋琳在平壤電視臺的節目中曾無數次地看到:朝鮮人自願效忠最高領導,将所有希望和幻想投射在一介凡人身上;經過宣傳機器的精心運作,無數傳說神話炮制出路,凡人被升格為神仙皇帝;信衆愈發頂禮膜拜,政教統一的國運昌盛,所有人都得到終極解脫。
金氏創造了朝鮮,朝鮮選擇了金氏,二者相輔相成,才造就出這世界上最獨特的政治體制。
當僑民被排擠出主流社會後,他們對最高領導人的忠誠也變得不值一文,迫切地需要有新的替代物——人的精神是一片富饒田野,永遠會被最強大的事物占領——大自然從不浪費資源,就像人類從不浪費權力。
通過煽動暴亂,張英洙贏得了廣泛的崇拜和擁戴:受到同胞信賴、體恤民衆疾苦,俨然成為了集中營裏的新圖騰。
為響應他的號召,僑民們抛家舍業,像一條條河流般彙聚起來,形成洪水般的波浪咆哮,聲勢浩大且不可阻擋,卯足勁兒沖向集中營裏唯一的火車站。
在人群的奮力推搡之下,破舊的大門被掼倒在地,發出巨大聲響。只見站臺邊孤零零地停放着一列貨車,車頭老舊和車廂破損,堪堪承受日常物資的運輸,卻不足以裝下所有僑民。
不遠處,軌道上的另外幾節車皮正緩緩移動,由人力向前推進,即将挂靠在列車尾部。
随着清脆的撞擊聲,兩截車廂相連,形成一條淺褐色的長龍,昭示出僑民們集體脫困的希望。
人群自發地鼓掌、歡呼,互相扶持着往車廂上攀爬,生怕動作慢了一點,就會被留在這可怕的集中營裏。
張英洙滿臉欣慰表情,囑咐秘書去把卡車開過來,單獨帶着宋琳往前走,繼續扮演英明領導人的角色。
他彎下腰,仔細觀察車廂的連接處,又仿佛不放心似的,用手搖了搖鉚釘,确定牢固安穩後,方才轉過身來。
“報告首長,”火車站的勞工代表出列,說話時帶有明顯的開城口音,“列車随時可以出發!”
張英洙用随身的手帕擦了擦手,似乎還是不太放心:“燃料夠嗎?”
“這是一輛蒸汽機車,燒木頭都能開。”
仰望四周的山林,确定火車能順利抵達羅先市區,新晉僑民領袖終于點了點頭,再次叮囑:“我們要一直開到海邊,千萬別在半路上出了問題。”
勞工代表滿臉通紅,憋足了勁兒回應道:“請您放心!保證沒問題!”
得到确認,張英洙不再流連,轉而指導僑民們依次序上車,說服大家輕裝簡行,為更多的人留出空間。宋琳跟在他身後,離開前不忘回頭看看那名勞工代表,默默地颔首致意。
在全面動員的鼓舞下,除了太過虛弱無法移動的病患,大部分的僑民都擠進了車廂。
列車是用來運輸物資的,沒有安裝任何座位,只在車頂上留有通風孔。乘客一個貼一個地站着,像牙簽般緊密伫立,半點都不能挪動。密閉空氣中彌漫着難聞的味道,卻沒有任何人抱怨——他們都知道這是場亡命之旅,卻因為對領袖的絕對信任,選擇無聲忍耐。
每一扇車門關上時,張英洙都會親自到場,用鼓舞人心的話語,向僑民們描述美妙的圖景:“……車會直接開往羅先市東海港,那裏有船等着我們,出港後460海裏就能抵達新瀉。明天中午,大家一起在日本吃壽司!”
即便理智告訴自己有太多不可能,希望依然會給人帶來無窮的力量。
僑民們全都瘦如枯骨,臉頰深深凹陷、眼球向外凸起,就像一群來自地獄的餓鬼。聽到領導人的承諾,這些人原本空洞的目光頓時閃亮如星,煥發出嶄新的神采飛揚。
而後,張英洙會用力點點頭,表示鼓勵,再才讓人關上車門。
宋琳陪同走過整個站臺,反複接受同樣的信息,差點也想相信這毫無把握的計劃——如果她事先不知道安東的船舶噸位,也不知道羅先市的戒備有多麽森嚴。
火車即将出發之前,秘書終于把那輛卡車開了過來。
在車站勞工的幫助下,卡車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一節平板車廂上,成功地挂靠住列車尾部。
作為族群領袖,張英洙帶着秘書,象征性地坐進火車駕駛室,并親手拉響了出發的汽笛。随着車輪慢慢轉動,一片狼藉的集中營被留在身後,滿車僑民就這樣駛入了別人向他們許諾的未來。
火車駕駛室裏空間有限,為了給領袖讓出位置,勞工代表只好和宋琳一起待在平板車廂上,任由刺骨的寒風侵襲。
對于身體狀況上佳的宋琳來說,這段旅途并不難熬,自己更害怕陷入擁擠的人群,被迫與光線隔絕。但對于在集中營裏待了大半年、衣物單薄的人來說,沿途的風霜則足以致命。
她主動脫下外套,搭在勞工代表肩頭,趁着夜色中招呼道:“好久不見。”
“慶子姑娘……”金亨德裹緊外套,将腦袋埋得更低了一些。
作為旅居開城的日僑,金亨德曾攜妻女一同叛逃,因為無法忍受教會的清規戒律,主動放棄了在日本的居留權,借助朝總聯的幫助回歸祖國——當時還是李正皓負責護送的。
“我沒帶煙,”宋琳抱歉地笑笑,“停車了再想辦法給你弄點。”
金亨德連連擺手:“不,不必了,我早就不抽煙了。”
食不果腹的集中營裏,就連吃飯都成問題,宋琳相信他沒有說謊,繼而轉移話題:“你的老婆和女兒呢?”
男人臉上閃過一絲痛苦表情,眼角也泛起淚光:“慶子姑娘,你在這集中營裏看到任何一個孩子了嗎?”
宋琳愣住了,反複搜尋今天下午的記憶:那裏果真沒有一個未成年人,也沒有羸弱的老人,除了在所謂“醫院”等死的病患,集中營關押的全是具備勞動能力的青壯年。
車輪撞擊着鐵軌,發出有節奏的聲響,滿載僑民的列車劃破黑暗,駛入更加深沉的夜色之中。
“……一開始是讓我們聚居在僑民村,後來又把人往集中營裏趕。本想好好勞動,給家人多掙一些配給,結果卻連孩子都沒辦法吃飽。”
金亨德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道:“營區通知各家各戶,要求把孩子和老人交出去,說他們有權接受組織的關懷,不應該跟我們一起吃苦。我老婆不相信,她說勞動黨沒安好心,必須把孩子藏起來,就算自己餓死也要讓她吃飽……”
宋琳無言,默默握住對方的手,掌心卻被膈得生疼,感覺就像握着一具骷髅。
男人終于忍不住流下淚來:“我糊塗啊,我打她、罵她,從她手裏奪走孩子,又親手把女兒送上車。結果火車開出山谷就停了,人全都被帶進樹林裏……只能遠遠聽見槍聲響成一片。”
仿佛再次回到那痛徹心扉的一刻,金亨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都差點暈厥過去。
張英洙的那番演講并不精彩,甚至有些倉促,卻能成功地鼓動僑民,用生命做賭注,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宋琳原以為這些人都不怕死,事實上,他們都已經死過了。
第 90 章
列車一路走走停停,時速不超過40公裏,最終順利地駛入了羅先市區。
但是,他們并未抵達東海港碼頭,而是在變軌站稍事休息後,緩慢轉向了那座由香港人經營的國際賭場。
與層層設卡的公路不同,朝鮮鐵路由官方管理,所有運輸都依計劃進行,沿途并無嚴格戒備。
正因如此,當破舊的列車一路暢通無阻,穩穩停駐在賭場後方的卸貨區時,負責夜間值班的保安已經目瞪口呆,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張英洙等人卻是有備而來。
勞工從車頭跳下去,迅速打開各節車廂的大門,乘客們在密閉空間裏待了幾個小時,趁此機會紛紛爬了出來。數千名瘦骨嶙峋的僑民如洪水泛濫,迅速占領了卸貨區的空地,并集體朝着賭場方向湧去。
值班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