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辯大儒

不管怎樣,謝幼安還是随着慕容盛來到了都城中山。

“請以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論之。”

崔原怔了怔,旋即心中思忖。

天下的人,各以一己之偏見自以為是。此句出自莊子天下篇。語中之意不難理解,凡讀過莊子的都能懂,不過便是這樣才難辯論。不是奇異新論,很難力壓對手。

“天下大亂,聖賢不明,道德不一……”崔原結合上文,诠釋了一遍意思。中規中矩,卻讓人挑不出什麽錯處。

謝幼安想了一想,道:“夫聖人統百姓之大情,而因為之制,故百姓寄情于所統,而自忘其好惡,故與一世而得淡漠焉。亂世反之,人恣其近好,家用典法,故國異政,家殊俗。”

這話是郭注說的,崔原也看過。

先前聽聞謝幼安擅玄辯,原來也不過多讀了幾部書。

這些先人所注解的話,片段的拿出最易受到推翻。他當下便道:“莊子此論,乃是‘萬物一府,死生同狀’‘道通唯一’‘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他全部引用莊子原話,從天地到齊物論,用以原文诠釋貫通。比謝幼安辯得妙多了。

旁觀的大儒擊贊。

衆多雙目皆看向謝幼安,待她羞愧的知難而退。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才開始闡述觀點,何必如此着急,她不疾不徐地從何晏到王弼之論,都拿來佐之。

這麽多名士言論,被她結合在一處細說,似乎每位大名士都在為她證言,而偏偏每句崔原都反駁不了。

這女郎如此年紀,然通曉百家不成?

“順自然也。萬物無不由為以治以成之也。”她面色不改,最後從容地道:“夫老莊者,可謂知本矣,故未始藏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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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真要在如此衆人眼前,被十幾歲的女郎說的啞口無言?他背後漸漸冒着虛汗。

“胡扯老莊,虛詞而已。”崔原駁道。

“老莊虛詞乎?清談無用乎?此乃正始之音,精妙玄理卻被掩沒而蒙不白之羞,悲乎!”謝幼安淡淡地道:“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将為天下裂。”

以莊子天下篇收尾。她擡眼看着崔原,等待他的再次問難。而清談講堂的學生,親眼看着平日驕傲的崔原,一語不發,理屈詞窮。

半響無人說話。

“妙哉!”慕容盛鼓掌,滿臉笑意道:“學宮第一場辯難便如此精彩。”

瞧見他臉上的笑容格外刺眼,慕容會心中惱怒不已,卻又不知該如何。謝幼安旁觀着他們,只覺得慕容氏出美人是真的,慕容會身材颀長,慕容策年紀尚小,相貌也是不俗。

“崔博士何時來學堂講解?我這姬妾平日裏最愛這些,我會帶她常來坐坐。”

堂堂門閥士族,講學博士,清談玄言卻不如個美貌姬妾。

崔原還是不發一語,面色漲紅。片刻之後,恨恨地拂袖而去。想來也不會再來受辱了,他怕是下次見着謝幼安,都得繞路走了。

慕容盛忍不住地笑,揚眉吐氣一番。

他的父親崇尚儒學,又想來偏寵自己的嫡子慕容策。竟在如此戰争當口,聽從慕容策的建議,以賦稅修建擴大講學宮,竟想建得阿房宮那般,以附風流。

慕容策只是個半大的孩子,給他出主意的則是慕容會。

慕容盛雖為長子,甚至父親南伐時,幾為段速骨所俘時,全靠賴慕容盛才得以脫身。但他卻始終不得父親歡心,所以谏言是沒什麽用的。

不若這般将慕容會千辛萬苦籠絡的大博士,在這預備擴建的學宮裏,狠狠挫敗他一頓。群臣上奏,建不建這學宮,可就由不得父親慕容寶了。

原先只想挫敗他們,謝幼安卻直接把講學之人都氣走了。

慕容盛壓抑着笑,對自己的弟弟慕容會、慕容策道:“講學之事,有了進程記得支會我一聲,我帶着姬妾也來湊個熱鬧,熏陶下學識。”

慕容策應了一聲,慕容會則只是黑着臉颔首。

“走吧,回去了。”他眼神望過來,謝幼安便乖巧地扮作侍妾,跟随在他身後離開,亦步亦趨的。

“今日表現甚好,想去吃些什麽?”離了學宮,慕容盛便笑道:“到是有個極有意思的地方,那兒的烤羊仔嫩得很,去嗎?”

這便是慶功宴了。謝幼安亦無不可地點頭。

“殿下很不喜自己的弟弟?”

慕容盛道:“何以見得?”

“眼裏寫着呢。”謝幼安想了想,又補了句,“那人我猜他是殿下的弟弟,尊君的二子慕容會,可對?”氣宇軒昂,和慕容盛年齡相仿又需向他行禮的。

“如此聰慧,便是朝中的老狐貍,怕也不過如此了。”慕容盛贊道。

很快他們到了“有意思”的店,卻原來是個酒館。

“沒什麽忌口的吧?”見謝幼安颔首,慕容盛便先很快點好了菜,才好整以暇地道:“溫兩碗酒?”

謝幼安猶豫了下,不置可否。

菜上的極快,“炮豚,搗珍,淳母——這是什麽,甘膋?”謝幼安垂眸微嘆,擡眼道:“八珍這便上了四樣,說無預謀我也不信啊。”

便是這第一道炮豚,便要将乳豬以棗填滿腹腔,用蘆葦相裹,猛火中燒。炮畢,揉掉乳豬身上的皺皮,用稻米糊漿塗遍,以鼎燒,用醬汁調之。

這些個菜不費上十個時辰,哪裏做得來。

“溫酒一盞,佳肴滿桌,美男在旁。”慕容盛笑道:“還不快心懷感激,速速開食?”

“秀色可餐,不食也飽矣。”話是那麽說,她執起筷子,夾了快“搗珍”

這是由牛羊麋鹿等裏脊肉,取出筋腱,煮熟打爛成泥。入口而化,肉嫩如水般細滑,鮮而不腥。仆役端上來的李子酒,更是清澈透明,撲面而來酒的醇香和李子的氣味。

謝幼安嘗了一口,不由佩服道:“殿下哪裏找來的店,如此厲害。”

慕容盛以為是菜肴不錯,博得她一笑百金亦值。

“這兒的甘膋最稀奇。”他指着那碗稠稠的東西,又不自禁贊了句道:“你能認得甘膋也不容易。為了制這道菜,店家專門派人去捉了條野狼回來。”

謝幼安聽他話試了點,鮮是鮮,但帶着腥味她不喜歡。慕容盛便拿走放在一旁,撤得遠遠的。

“真是奢侈昏庸。”想了想這些菜肴的花費,謝幼安輕嘆了句。

慕容盛當做沒聽見,道:“你不到二十,為何如此博學?”

謝幼安真的認真地想了想。她其實也沒料到為何北燕的士人,如此才疏學淺。似乎清談淺顯,沒有江左名士的博古通今,也沒有大儒的滿腹經綸。

“大抵家中有藏書,看的書多些。”她道。

“也對,宮中那些博士多覺談嚼不爛,專通一經便可,你莫不是五經都擅?”

謝幼安抿了口酒,巧笑倩兮道:“不敢,粗通五經罷了。”慕容盛一愣沒有說話。常人略通兩經便足以傲人,他原是随意聊着的,卻沒想到謝幼安給他這樣的回答。

他藏着眸中深深驚訝,輕描淡寫地笑道:“想不到,我可撿到了個寶。”

見謝幼安眸子漸漸露出醉意,他便也開始喝酒。

“在晉朝女郎讀完詩經還不算有才?為何還要參研五經?”他不着痕跡地試探,謝幼安誠懇地回答:“旁人是如何不清楚,我詩經幼年便學完了,只能多看點別的。”

她知道自己酒力不行,再喝就沒有清醒意識了。便乖乖地将酒盞推開,低頭吃菜。

“幾歲讀的毛詩?”

“三歲。”謝幼安漫不經心應對他的試探,便是全說真話又何妨。

果子酒不是什麽烈酒,但才剛兩碗下肚,他便覺有些醉醉的。慕容盛心想,他三歲可能還在玩泥巴,“那讀完毛詩後學什麽?”

“論語。”平日裏謝幼安可沒那麽有問必答。慕容盛問的很随和,是種竭盡全力假裝漫不經心,又如同諄諄教導的夫子般:“幾歲學完論語啊?”

“三歲半?記不得了。”

“三歲不是才學毛詩?”慕容盛心想,不會已經醉了吧,“那三歲會背哪篇毛詩?”

“毛詩全讀過了。”謝幼安斜睨了他一眼。

果然醉了,慕容盛還是耐心地哄道:“不是讀,是何時背誦的?”

“既然讀過,當然便會背了。”

他驚訝謝幼安語氣理所當然,怪不得如此年紀通曉五經,這便是老天爺要賞飯吃啊!

“還有什麽想問的?”謝幼安喝下的酒後勁上來,頭有些發昏,便想說話集中注意。見慕容盛不說話,索性自言自語起來:“殿下,昔日曹丞相有荀子,符堅有王猛,你們慕容燕骁勇的将士雖然多……”

慕容盛看着謝幼安看似清醒,實則喝懵了的模樣,嘴裏續續說着國家大事。聽了一會兒,忍不住地大笑。

“笑什麽?若無能臣相治,不脩德禮,只欲以兵威自強……”她一本正經地在說。

“好好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慕容盛笑得雙眸彎起,撿了個醉酒後會分析敵國情況的女郎,真是稀罕的緊,“還能走嗎,我們出來沒帶侍從,你莫不是想我背你回去吧?”

睡夢中,謝幼安覺得自己就像大麻袋,被人負在背上,穩穩妥妥的沒有颠簸。旁的什麽印象都沒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講真,要不是好友死站陸恒,或許,或許我都要轉CP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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