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謝衣

大夫囑咐要将身上洗幹淨。料到了他防備心重,她趁昏厥時找人替他沐浴。誰知他清醒的如此快。侍衛聚在一起将其圍住,是謝幼安救回來的人,他們也不敢拿他怎樣。

原是為了那雙極為神似的眼睛,鬼差神使下救了他。

眼前這個僅僅披着外袍的少年,洗淨身上泥垢後,仿若璞玉洗淨塵埃。眉目清秀,寬大破爛的髒衣掩着身子,身上還流淌着水。

謝幼安看他衣衫半裸的樣子,側過臉去道:“醫者說你最好半月不要動彈。既然醒了,可自行決意去留。”

看得出他神情緊張,緊抿着唇,臉上一道新傷矚目,看樣子是被人用刀劃的。皮膚晶瑩白皙遍布着青紫傷痕,有些傷口帶着微紅泛血,有種變态的美感。

“不用緊張,是我救了你。”她沒有多問什麽,只是道:“若還存着理智,便知咬人是不對的。”

他啞聲道:“女郎喚人伺候我沐浴是何意?”

這意思以為她是圖他色?

謝幼安揚了揚唇角,一時覺得有趣,笑着道:“你傷口化膿,這是醫者的囑咐。等會有人給你送衣裳,也替你付了房錢,自己留在這兒養傷吧。”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覺得這樣做已是最妥。

留在原處的少年低垂着臉,眸色深深,從臉頰到耳後一片粉紅。不知是覺辱還是羞。

謝幼安很快便忘了這一茬,回房專心提筆回信。雖然師父江宴從來沒有回信。

她仍想找謝景恒商議事情,推門而出,卻看見方才的少年站在門前。似乎等待多時了,不知在等她出來,還是躊躇未曾進。

“還有何事?”

“女郎既是去建康城,還請帶上我。”他在她面前跪下,行的是稽首大禮,将自己放的足夠卑微道:“來世銜草結環,以報大恩。”

為何知道她要去建康城,謝幼安半點也不奇怪。他這相貌便是想打探更隐秘的,也很少有女郎能忍着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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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頭看着我。”

少年聞言久久不語,他緩緩擡眸,那雙微揚的眉毛下,眸子微挑含情,教人不敢對視。面色如玉,鼻梁直挺,微抿着殷紅唇。

濯濯春月柳,軒軒朝霞舉,又豈是容貌俊秀可以形容的。

難怪不由分說的,便是認為謝幼安貪自己色相。他确有這資本。如此姿色,當年的衛寶叔也不過如此吧。讓她莫名覺得,那十金花的真值。

“若我帶你去建康城,你要拿什麽來報答我,嗯?”

謝幼安不想帶上他,真帶去了建康城,此人很可能會變成她的負擔。明日離開時留些錢財給他,便已足夠善心的了。

但她的語氣和這話,太容易讓人誤會在是暗示。他臉色猛然變了。

她自己也覺得不妥,收斂起臉上戲谑的笑。心中一時喟嘆,和慕容盛相處了不少時日,有些近朱者赤,倒是學會了些不正經。待明日離開高陽郡,她和慕容盛此一別,便是真正永訣了。

謝幼安雖起先惱恨他,但後來是真心把他當為好友。

東晉門閥士族謝氏女郎,胡人慕容氏皇族将軍。他們兩人的身份差異懸殊,是不會有再見之日了。

“我……願意。”他蒼白着臉,一字字艱難的吐出。說完仿佛被判了死刑,立刻執行腰斬般。目無半點光亮,垂直地看着地面。

謝幼安正嘆息着,被他這麽一句話,竟然一愣。

“咦,這是在幹甚麽?”謝景恒來找謝幼安,便見眼前如此奇異的畫面,陌生俊美的少年跪在地上,謝幼安站在門口不知在想什麽。

那少年望了謝景恒一眼,深垂下眼。

“阿兄,他便是我在路上撿來的人。”

謝景恒聞言精神抖擻,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不由揶揄道:“難怪怎樣都要救回來,如此姿色真是不凡。你便收個男寵吧,陸恒應當不會介意?”

陸恒怎麽會不介意,不砍他謝景恒便是仁慈了。

謝幼安知道他是玩笑話,跪坐地上的少年可不知,他垂下眼簾,不發一語,似深受打擊的模樣。家族落敗後,不知有多少權貴打過他的主意,男女皆有,他皆是抱着必死之念抗争,才得以殘存着尊嚴。

這是他僅有的底線,竟然被自己動搖了。

想昔日錦衣玉食便傲骨铮铮,一朝落入泥裏,彎折了脊梁求人踐踏,為此不恥甘心以身侍主,滿腹儒道簡直辱沒聖人。

她其實想笑,但見他臉上深沉的神色,便也忍住了,道:“別怕,阿兄同你玩笑的,我不會收你作男寵。”這拒絕讓他松了口氣,同時心中愈加輕賤鄙夷自己,一時極為複雜。

但還未讓他徹底放松,謝幼安下一句話,便如驚天霹靂般,讓他面色慘白。

“阿兄,要不我将他給你吧。”謝幼安看了眼謝景恒,問道。

他帶在身邊當侍從,或是送入軍營鍛煉一番。無論怎樣,都比她自己留下他要好。謝幼安說完,瞧着他的神情,怎麽比方才還要絕望。不由問道:“你不想跟着他?”

“我可不是王烨之,”謝景恒樂了一會兒,才悠悠地道:“你再說下去,等會兒人便要以額撞柱,以死明志了。”

謝幼安這才失笑道:“我阿兄不喜男色。你在他身邊或當侍從,或另有所用,總之不會叫你以色侍人的。”

少年不可思議的擡眸,慎重地看了眼謝景恒,才道:“是。”

她想了想,試探地問道:“看樣子你是念過書的,可有姓名有字?”奴隸大多是沒有名字,也沒有像他這樣的膽氣。

他有些遲疑着,嚅嚅不言。

“若是有便報上,何故遮遮掩掩的?”謝幼安疑惑道。

“我字謝衣。”他終是道:“罪人之子,不敢言姓。”

“謝衣?所以你便以謝為姓了?”見他颔首,謝幼安臉上複雜,這少年與她有緣。他說是因父獲罪而不敢言姓,但她心中明了白,不過是己身為賤籍奴隸,不敢玷污祖上才不言姓罷了。

就如同璇玑,落為賤籍便不言己姓。

“阿兄,他說他姓謝了。”

謝景恒也若有所思,笑了笑道:“這下怎麽辦呢?”于是幫謝幼安問道,“讀過哪些書,今年幾歲?”

“主學儒家,略通老莊。”他不知姓謝有何不妥,頓了頓道:“方及弱冠。”

謝幼安原先猜他是沒落的支族,或是下等士族。最差也應是累世清貴的書香子弟。否則擋不掉別人的觊觎目光,他存不了一身骨氣。

但男子二十弱冠成年,眼前分明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長相。虧她還以為他比自己要年幼,謝幼安不由道了句,“看不出。”

看不出什麽?沈謝衣于是也沉默。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水。何意也?”她擅的是玄學,但也極熟儒家,當下想教考他道,“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試析之。”

論語雍也篇。論語是很多人的啓蒙書,所以不算生澀難懂。

“樂,喜好也。知者達于事理而周游不滞,有似于水,故樂水,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故樂山。動靜以體言,樂壽以效言也。”

以山水形容仁者智者,無疑是生動又深刻的。

謝衣的解釋又極好。謝幼安颔首道:“為何不是智者以水為樂,仁義的人以為山為樂。智慧的人懂得變變通,仁義的人心境平和。智慧的人快樂,仁義的人長壽?”

“因其‘知者樂,仁者壽’非體仁知之深者,不能如此形容之……”

“書讀的大好。”

三回合後,她的刻意問難,都變和他觀念一致起來,謝幼安不由贊道。他生存尚艱,都不曾忘記所學,可見平日細思深刻,非常人能及。

沈謝衣才覺得慚愧,眼前這個女郎言辭絲毫不遜自己。相信換個公平些角度,他問難很可能及不上她。

哪怕他的這位救命恩人,看起來比他尚要年少。

“阿兄,不如讓他當你的從弟?”謝幼安望着謝景恒,試探地道:“一身才華,棄之可惜。”

還不知當他從弟意味着什麽,沈謝衣便覺得不妥,忙道:“仆身份微賤,不敢高攀。”

“不妥,先告訴我你原本的姓。”謝景恒望着他,道:“若讓你不姓謝,換個姓可願意?”寒門和士族之隔雲泥。如此讓他冠上陳郡謝氏的姓,一旦被人揪出冒牌,必會招來軒然大波。

沈謝衣答道:“仆原姓沈,不介意主另賜名諱。”

“沈謝衣,真是別致的名字。”謝幼安看了謝景恒一眼,道:“今日開始,你便改姓陸吧。”陸恒祖上是寒門不顯,冒充他的從弟不會有任何人懷疑,但這少年便也是士族了。尚能做些小官小吏。

沈謝衣俯首道:“是。”

他只當“陸”是謝景恒身邊,那些侍從的姓。

“醫者說你右腿傷得甚重,是怎麽起身的?”謝幼安這才想起來,醫者說他要躺上許久,怎麽一會便能走路了。

“右腿乃舊傷,并無大礙。”

“臉上的傷呢?”他臉頰如玉,卻有一道泛紅刀傷,還未好全,像是被利器所割。沈謝衣回答道:“這是仆自己割傷的,并無大礙。”

謝幼安轉瞬明白。只是臉上再多兩道傷痕,怕也是難擋觊觎之人的。

作者有話要說: 又出來個小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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