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寒石散
“你可有何志向?且說來聽聽。”
“卑賤之人,不敢言志向。”沈謝衣以為她是讓其表忠心,便道:“仆性命都是女郎所救,日後必當聽從吩咐更随主人,絕無二心。”
“你既有淩霄之姿,不肯作人萬物,我自然也不會剪其羽翼。”謝幼安思忖一下,醞釀措辭地道:“叫你姓陸,便是助你青雲直上。”
這話中之意,沈謝衣不是聽不懂,而是不敢聽懂。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窭且貧,莫知我艱。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這是《詩經》中的北門篇。出身寒門的人,一生注定卑微低賤。
哪怕天資聰穎,才華橫溢,也至多只能做個六品小吏,屈居人下,處理士族不願做的雜物公務。
沈謝衣起先身為士族,後又淪為下賤。自然更加知曉士庶之隔,世皆不同也,如雲泥之別。所以不敢言己志向。
這般将飯菜送至他面前,若都不敢伸手去取,那此子也不堪棟梁之用。謝幼安如此想着,便默不作聲等着。
“願治一小縣,使民富足安定,或者為賢明君子之下手,振興禮樂教化。”他思考許久,方慎重地道。
他說的這些志向,均是寒門之子能做到的極限。顯赫清閑官位被士族牢牢把持,連縣令都由次等士族操控。剩下的都是□□品小吏。
看來還不明白,讓他改姓的意思。
“謙虛矣,若是讓你治一郡,勸耕務農,禮樂教化,豈不妙哉。”謝幼安想了想,自己也不能随意許諾,便道:“待到了建康城再說,你先養好身體,和臉。”
晉人追捧美男,若臉生得足夠俊秀,哪怕才華不顯也是無礙的。沈謝衣臉龐微紅,大概是羞惱了,低低地道:“是。”
謝景恒在旁看夠熱鬧,待他退下,才道:“我送你回徐州,顧子緩送你回建康城。”
“為何忽然改主意了?”
“怕你的郎君胡來,我只好當水袖善舞的角色,穩定軍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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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幼安颔首應下,謝景恒猶是不放心地道:“乖乖回建康城,別再多生事了,王烨之可都被陸恒掄軍棍了。”
“他不會因此事遷怒的吧?”
“怎麽不會,王烨之在軍營裏喝了點酒,被人抓了現行。”謝景恒幸災樂禍地道:“雖然是他的錯,但你家郎君分明借着這個錯處,以權謀私的好好發揮了,打了他二十軍棍。”
“教他行軍還喝酒,活該被責。”
高陽郡到徐州,馬車走了大概兩日多。謝幼安坐在車內,猶自不甘地想着,她從慕容燕脫困,陸恒竟然沒有半點擔心,原來還以為他會來見自己。大概戰場膠着,但為何書信也無。
雪小了許多,踩在腳下有微弱的吱嘎聲。
謝幼安眸光越過茫茫細雪,定定看着遠處一點,靠近細看也是個商隊。看來是顧子緩到了,她認清馬車上的标志。
車隊停下,踉蹡地跑出個女郎,身着深色冬襖,很快來到謝幼安面前。擡臉已是雙眼淚光,道:“女郎還好吧。”她擦掉甘棠臉上的淚,笑道:“這般天還哭甚麽,臉都凍僵了。”
謝景恒從她身後走出,上前同顧子緩說話。
兩隊人馬交換領頭,不久便要繼續上路,一行人将上戰場,一行人往回建康。
“甘棠無能,讓女郎受苦了。”甘棠眼眶微紅,道:“若是璇玑姐姐在,便不會那般束手無策,只知逃跑。”
彼時遇到奇襲,謝幼安帶着甘棠往回跑,後有士兵追趕。她體力不及甘棠,裹發的帽子又掉了,目标太明顯跑不了。便讓甘棠一人先跑,不然難道陪她一塊兒被抓。
“關你何事,我也沒受什麽委屈。”
千說萬說,甘棠終于心緒好了些。待她上了馬車看見沈謝衣,有些驚訝地看着謝幼安。
“逃難路上,不便弄很多馬車。”謝幼安笑了笑,解釋道:“這是傷者自然騎不了馬。他是陸恒的從弟。”
“安西将軍的從弟?”甘棠打量了下,不自禁地道:“原來如此,不愧如此的俊秀。這傷是戰場上弄的吧,真乃勇士。”
她一說安西将軍,沈謝衣立刻想起了,陸恒這個何等耳熟的名字。當下眼眸望着謝幼安,掩不住地震驚之色。
謝幼安朝他看了一眼,意在安撫,沈謝衣也如她所願沉默了,自己慢慢消化這震撼。
“該啓程了吧。”謝幼安掀開車簾,往外看去。
果然時候差不多了,顧子緩和謝景恒交換隊伍,馬車繼續向前走。甘棠有許多想問的,但顧忌着不熟悉的沈謝衣,遲遲沒有發問。最後忍不住地道:“那幫雜碎可讓女郎受苦?”
“平日裏的沉穩哪兒去了,見我缺胳膊少腿了?”謝幼安身邊只有耀靈咋咋呼呼,大哭大笑的,甘棠最是冷靜。
實是這才太吓人了,兩國開戰,落入敵手。還是兇殘生啖人肉的鮮卑慕容。
“誰知那些胡人會做什麽。”憤憤過後,甘棠終于鎮定了,道:“将軍定然會替女郎報仇。”
“徐州被奪,兖州也大半重歸晉朝。慕容垂極力想搶回兖州,又要封鎖掉消息,怕人心惶惶,引來北燕分食。”躺在馬車上的沈謝衣,忽然插話道:“慕容燕,快要亡國了。”
謝幼安微笑不語,不辯喜怒。
夕陽落下,顧子緩命商隊停下,原地紮營。
謝幼安下了馬車,甘棠去拿晚上的食物。她便走到顧子緩身邊,這才打了個招呼,對他道:“幼安任性荒唐,勞煩師兄護送了。”
顧子緩說道:“知是任性荒唐便可,日後不可為之。”話落,他低咳一聲,旋即不可遏制地咳嗽,掏出錦帕捂住唇。鎮定自若,顯然不是新病了。
謝幼安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一時無語。又見他咳得厲害,忍不住地道:“身體無慮吧?”
“無慮。”說完這兩字,顧子緩轉身離開,看得出在極力忍着咳。
謝幼安望着他離去的背影。顧子緩是師父的得意弟子,醫術也習得不錯,若是普通小疾,為何會咳得這般厲害。一時心有惶恐之意,許久,嘲笑自己太過多心。
北地天寒,傷寒咳嗽再正常不過。正巧甘棠回來,見她傻站在,剛忙拉回馬車內。
“天寒地凍的,女郎多披件大氅再下馬車。”為她披上灰黑大氅,甘棠又道:“将軍給奴婢帶了壇酒,女郎路上可小酌,驅驅寒氣。”
陸恒之前給她的女兒紅,在遇襲時弄丢了。
“好,拿出來吧。”謝幼安颔首,此地此景,煮些酒來宜人的很。
甘棠下了馬車,去取火又架了小篝火,設好樽俎。謝幼安聞着酒香暈開,臉上映着火堆的光,忽明忽暗。
“天又快要下雪了。”她捧着酒盞道。
“等到了建康城,便看不見如此鵝毛般的雪了。”
“也不知建康城是否和我走時一樣。這麽算算,王齊玥同崔家蕭家幾位女郎,也該已經嫁人了。” 謝幼安笑着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這是出征的将士歸鄉詩,昔日走時是楊柳依依,歸來時雨雪霏霏。正巧合謝幼安心意,她喝了酒興致高了起來,便唱了起來:“昔我往昔,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瞎鬧了一陣子,甘棠也沒有勸阻。謝幼安酒氣散了些,悄悄問道:“顧子緩在哪裏?”
“在車隊西面。”甘棠給她指了個方向。
謝幼安便站了起來,繞到車隊西面。侍衛舉着火把,她看見顧子緩一人坐着,小桌前放着五色藥散。
“師兄要服散嗎?”她喝了些酒,卻還存着神智。認得出那是寒石散。
“我有些傷寒,此處的大夫便給了我這個。”顧子緩指了指面前的,此時倒是不咳嗽了,便說道:“江宴的弟子,怎麽會服散。”
謝幼安的父親壯年而亡,那時她傷心欲覺,師父對她說多半是為因為五石散。這種藥本治傷寒,但經何晏服用後,“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郎。”
大力推崇之下,加之五石散甚貴,不久在士族中盛行。
此後江宴禁止自己是弟子服散。謝幼安也變得格外厭惡五石散。
“傷寒師兄自己不能醫治?”
還是這般敏銳。顧子緩鎮定自若地笑道:“本是為了抓藥,郎中太過熱情,定要替我把脈才肯賣給我藥,又贈了些五石散。”
謝幼安想了想,道:“定是見師兄俊秀。”
她猶記得當年初見,是師父親手領過來,道:“幼安,他便是你的師兄。”江宴的弟子按長幼排序,所以顧子緩其實比謝幼安晚入門。
他那時才十歲,臉龐極為白皙,眸色深深,唇紅齒白。他未戴那晉人皆喜的漆紗籠冠,烏黑柔亮的發以青布束着。若不是師父說了是師兄,她定然會以為面前的是個師姐。
嚴格來說顧子緩的長相,才是最合晉人心意的俊秀。
粉雕玉琢,唇紅齒白,漂亮的雌雄莫辯,俊美的略帶陰柔。
是夜,萬物寂靜。
顧子緩輾轉反側,從懷中掏出一支檀木簪子,透着清冷的月光,能模糊看出像是雕着什麽花。他以手輕撫摸,垂眸看了久久,直到薄雲遮擋住月。
全然沒有光了,依舊怔怔地看着。
作者有話要說: 顧子緩的感情線是暗筆。終是沒有好結果的,所以不想詳細寫了,會虐傷我自己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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