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唐昀

仲夏時節常是悶雷滾滾,一團團的黑雲都往這邊壓過來,不留神就大雨将至。官道旁前一刻還在吆喝着賣茶賣酒的小二手腳麻利地鑽回茅草搭的棚子裏,客人趕路的都跑回了馬車繼續趕路,步行的就稍微往裏挪挪站在了草棚底下。

他手中一塊發黑的棉帕子随手搭在了酒壇子上,撸起袖子把桌子板凳一樣一樣地往裏搬。

下雨前先起了一場霧,官道兩邊林子裏的景致都看不真切,小二哼着小曲兒正搬着桌子,擡頭便從迷霧蒙蒙中隐約看見林子裏站了一個人。

他看那人站在林中動也不動,一陣風從那人站的方向掃過來,他看得太仔細認真,不小心讓被風卷起的塵土迷花了眼。等他揉揉眼睛,面前的霧也散開一點的時候,那人拂了肩上半片殘葉,腳下生風雨不沾衣的就回到了轎椅上。

小二還是低頭搬他的桌子,擦他的凳子。

沒等他把茶錢收完,原本在雨棚下站着的幾人驚呼着退到一壇一壇的女兒紅面前,他便停下手裏的動作循着他們的目光向後看。

他沒太注意,也看不清,被飛來的一片葉子擦着臉頰過去,立時眼旁火辣辣的疼。他擡手一摸,滿手的血。

周圍的人作鳥獸散驚叫着逃開,小二看見迷霧中那人的身影越來越清晰,手裏像是提着一個人,穩穩當當的朝自己走過來。

他這才感到害怕,不知道那人是死了還是活着,只憑本能往後退着,哆哆嗦嗦跌坐在地上,又手腳并用爬起來想要逃命。

唐昀今天心情不好。

手裏的扇子打着旋飛出去,回到手中時扇面上染了血,他運轉內力将那沾血的扇面碎在手心,捏着一把玉竹扇骨,嘆息着将剛剛扔出去癱坐樹下奄奄一息的人最後一口氣釘在了樹下。

方才在這茶棚喝盞茶的功夫又聽到有人議論那個人,他決定回附近閣子裏好生睡一覺,喝點小酒再看看美人,把那名字從耳邊徹底抹了去。

回去的路程本也不遠,不料剛出發就遇到幾個不知死活的雜碎跑來讓他把這樣交出來那樣給出去,他心情實在是不悅到極點,掀了轎椅的紗帳一掌就打了出去,将那人重重地推到前方的樹幹上,幾只鳥撲騰翅膀驚飛了。

一杯茶的功夫地上便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個人,周遭的樹葉被他掌風和扇子削得亂七八糟,那腥甜的血腥味從泥土裏騰起來,慢慢向四方蔓延。

看着驚散的人群和滿地還在抽搐将成屍體的人,他心情莫名的好了許多,低頭仔細檢查了面前和衣擺,發現沒有血跡這才又從官道中間輕功掠回林中,斜躺在了轎椅裏。

兩個少女此時跪坐在腳踏兩邊,林間有風卷起轎椅周圍的薄紗輕打在她們臉上,方才便要落下來的雨拖到現在才慢慢悠悠将樹葉打得啪嗒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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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颔首握着手裏的扇子,手上的動作絲毫不受影響,雨點斜斜飄進來,不一會兒将她們額邊的發絲也潤濕。

尖叫聲停了,呻^吟聲也停了,六人擡着的轎椅飛離了官道,一切又歸于平靜——小二的耳邊只剩雨聲。他臉上的血被風吹得橫流,卻還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嗡嗡的耳鳴消失後,旁邊人的議論他聽見了。除了雨聲他光聽見了唐昀的名字,只是這兩個字,他便覺得自己這條命是撿回來的了。

唐昀身邊跟了個女子,平日裏幫他端茶送水收拾收拾衣服照顧起居,或者自己嫌髒不想動手的時候偶爾也幫自己動動手,話不多性子沉穩,此時輕功跟在轎椅邊。見他看上去心情好多了,便溫聲出言問:“閣主,扇子描什麽花?”

唐昀閉着眼睛習慣性地去摸腰帶,才發現香囊好像也給弄丢了,他皺眉睜眼罵道:“狗東西,那西域香我總共就只一盒!”

“那再縫一個?”

程青懷早年跟了唐婉許久,自從唐婉練功走火入魔去世後就跟在唐昀身邊替他打點,摸清了他的性子知道怎麽辦事,言行舉止也得體,深得唐昀信任和喜愛。她見唐昀沒說話,估摸他是睡着了,輕巧地落在轎椅上掀開紗帳将薄被給他蓋在身上。

憑樓閣是唐婉一手創立的,江湖上黑的白的只要給錢什麽都做——主要也得看閣主喜好和心情。大部分時候除了些傷天害理的勾當不碰,唐婉什麽生意都做。

唐昀是唐婉一母同胞的親弟,從小跟在唐婉身邊長大,學了唐婉一身武藝,也學了她殺伐果決的性格,甚至更勝一籌。他心中沒有正義和邪惡之分,一切只有值得或是不值得。

想要就去搶,搶不到手就毀了,毀滅不得——到現在還沒有他毀不得的東西。

一覺醒來他還在轎椅裏躺着,只有程青懷在外面侯着,旁人都被她遣了回去。

唐昀坐起身,被子從他肩上滑落,他出門前沒有束發,這會兒都披在背上瀑布一樣落下去垂在腰間。程青懷聽見動靜擡頭看他一眼,道:“閣主,飯菜備好了。”

唐昀活動活動手臂從紗帳裏出來,綿綿細雨落在他臉上,他擡頭看看陰沉沉的天,一邊往裏走一邊嘆息道:“這雨到底要落到什麽時候,今年這桃花還開不開了?”

“總是要開的,閣主,這雨一停,再見兩天日頭海棠和桃花都是要開的。”

“那就海棠吧。”唐昀說:“新扇子還是玉竹扇骨,顏色清爽些,就畫一朵海棠,多了不好看。”

他賞花有一套獨特的審美,無論海棠還是桃花,總是一簇一簇的才好看,這挂在樹上還行,他偏見不得畫出來的東西一團一團的。

程青懷低聲應下,掀了面前的簾子将唐昀迎進去,招呼好飯菜之後去吩咐畫工作畫了。

唐昀才二十出頭,卻已經“成名”好幾年。自從他十九歲闖了武林正派的“擂臺”,打敗武林盟主只是為了一睹人家幼子的“風采”之後,一戰成名的同時也失去了所有江湖好感,憑樓閣就像是獨立于江湖的存在,衆人不敢多議論,也不敢不忌憚。

那個現在在他面前絕不能提的人其實他也沒見過,只聽聞是個十八 九歲的少年,常是一身月白的長衫,戴着席帽旁人看不清他的長相,也不清楚他的武功路數。不過自他“出道”至今幾個月的時間,已然聲名鵲起,對他好奇的人自然不是唐昀一人。

唐昀江湖浪蕩多年,對漂亮的東西時常是有着常人不可想象的執着,喜歡的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去搶來——而好奇的東西更是讓他抓心撓肺非要探個究竟。這個少年人行蹤成謎,他一方面覺得為他大動幹戈有失顏面,另一方面卻又确實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他想,如果是個美人,就留他一命。

連日來的綿綿細雨終于在東海劍客司徒劍比武招親嫁女的前一天停了,臨海山莊以十大名劍之一的橫君劍作嫁妝,設擂臺想為待字閨中的女兒司徒念君招個如意郎君,也想讓女婿繼承臨海山莊。月餘前帖子發到了江湖各大門派中,此時臨海山莊山下的揚蘭城中已是江湖俠客雲集,司徒劍豪氣地包下了城中最大的兩間客棧用來招待來客。

此時城中還有兩個因此而來卻沒有接到帖子的人。

一個是唐昀,他浪蕩慣了,而且憑樓閣正邪難辨,雖然此人武功高強難逢敵手,但司徒劍并不敢輕易冒這個險,帖子發到憑樓閣門口愣是繞開了走,遞到了更遠的西域也沒遞到他手中去。

另一個就是那個在唐昀面前提都提不得的人,白秋令。

白秋令自三歲起被拂秋老人司言領回雲隐山,十五歲後再也沒出過山門。他本不想這麽早離開他離開雲隐山,然而十五歲随司言外出時得知這世間有十把名劍,那以後他對江湖傳聞的這十把寶劍便向往不已。年前初冬時節,司言将手中的清羽劍交給他,終于讓他下山了。

下山半年雖說不上是名震四方,但一襲月白長衣手中一柄絕世名劍清羽,不僅劍術過人武功高強,還喜歡獨來獨往,性子清冷孤傲,不自覺便給自己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很快成為江湖中人人議論的對象。

他本人全不在意,煩就煩在名聲出去之後很多人常常前來挑戰他的劍術。他無意給自己添麻煩也無意傷人,清羽握在手中少有出鞘的時候,這把絕世名劍的劍鋒就像他以席帽遮住的面龐一樣,鮮有人見到。

時間一長就有了各種關于他樣貌的傳聞。有人說曾經見過這個氣質不凡的年輕人,一身武藝卓絕可惜了出奇的醜。有說醜自然就有說他樣貌出衆的,将他的長相傳得神乎其神,說此人猶如谪仙下凡,美得不食人間煙火——不管是醜是美,對于唐昀來說都沒什麽差別,架都是要打的,只不過若是個長得醜的絕世高手,打上一架手下沒輕沒重殺了也就殺了。

這要是個絕世美人,那打一架就算了吧。

白秋令自下山起就心無旁骛地尋找另外九把名劍,除了他手中的清羽,這世上還有聽風、橫君、挽花、青霜、青冥、玉煙、珠淚、驚鴻、游龍九把劍,相傳這十把劍兩兩一對,各有異處也互有羁絆。

下山後他就已卷入奪劍的江湖浪潮裏,亦或是他親手掀起了這場動蕩。原計劃本想先找到聽風,見識一下這所謂的寶劍成雙是何景象,奈何他找了半年也沒能找到聽風劍,清羽所到之處并無異常,他也無從下手了。

唐昀料定臨海山莊的橫君劍一定能引白秋令出手,一路游山玩水地趕在比武招親前兩日到了揚蘭城。他只道白秋令氣質出塵應該很好認,然而在揚蘭城裏找了許久也沒發現那抹練色身影。這會兒坐在酒樓正中央,他一邊喝酒一邊自省——什麽時候他找個人也得花這麽多時間了?他沒什麽耐心,到揚蘭城找了這麽一天便煩躁得改變了主意,要是找到白秋令,不管人長得如何,先打上一架解解恨才是正事。

面前一盤下酒的花生已被吃了半數,桌上擺了一個空酒壇子,唐昀拍拍手站起來,沒留意身邊人來人往便和一個戴席帽的人撞上了。他擡頭只看到一眼那人一雙水光盈盈的眼睛——也不好判斷此人是否剛哭過,那眼睛極像是裝了兩顆星辰,一下教他立在原地沒了動作。

那人扶了扶帽檐,白色半透明的輕紗抖了抖,匆匆道了個歉便朝樓上走。唐昀眉心微蹙盯着樓梯上的背影看了會兒,拍了張銀票在桌上,拂了衣擺離開了酒樓。

比武招親定在次日,唐昀并未收到請帖,只能動些腦筋從山後繞去臨海山莊。他靈巧地穿梭在林間,偶爾停在樹上懶懶地歇會兒,靠在樹幹上感受到涼悠悠的山風從他腿邊吹過,心下惬意無比,閉着眼睛打了會兒盹。

睡着剛有一刻,唐昀耳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将他從美夢中驚醒。夢中那到嘴邊的美人忽而随着越來越響的聲音消失了,他睜開眼手掌微微發力整個人立在了樹枝上,颔首盯着聲響傳來的地方,沒一會兒那高大的灌木叢果然鑽出個人來。

那人顯然也是從這後山“繞道”的,從齊人高的灌木叢鑽出來後拍拍肩頭沾的樹葉,察覺到頭頂的目光擡頭看了一眼,而後沒有片刻停留繼續朝前趕路,仿佛樹上站着那不是個人,只是随便停了只鳥。

唐昀被人擾了清夢又慘遭忽視,心下不平,輕功掠出去落在了那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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