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青霜(一)

白秋令始終是未曾與唐昀那樣的人打過交道,生怕再從他嘴裏聽到些莫名其妙的話,決心這回無論他再做些什麽說些什麽,都不與他再多說一句多待一刻。

他提着一口氣奔出去幾十裏才停下,明知是不大可能甩得掉那人的,但又不得不跑——跑也有些徒勞,他一時間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心道若是能一架與那人打了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眼下便也不會惹下這麽大一個麻煩甩也甩不掉。

——再者,這世間怎麽會有像唐昀那樣如此看重外貌的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人的樣貌那是一早便定好的,他這樣分明就是表明了要一直跟着自己,和流氓無賴又有什麽區別。

好看的只是外表,內心的德行才應該是評價一個人的最高準則,堂堂平樓閣閣主,江湖上無論好歹也是有聲望的,雖是年少成名,但也算是行走江湖數年,為何總是輕浮蠻不講理,我行我素到如此地步?

白秋令性子沉穩,本不輕易動真怒卻也也被唐昀氣得夠嗆,眼下正在氣頭上,林子兩邊突然蹿出幾個黑色勁裝的殺手,他本來就無處撒氣,見此情形果斷拔劍橫掃一圈,劍氣所至之處将那挺拔的青竹都攔腰斬斷。

殺手來路不明但出手狠辣,一招一式都未留餘地,白秋令擡腳踢開一人順勢後翻,他入江湖時間不長,眼下并不能分辨他們的武功路數屬于哪個門派,只感覺和之前臨海山莊派來的殺手都不大一樣。

心事重重片刻的功夫已有三人受傷倒地,白秋令這回打定主意是要在永洛找到青霜劍,因而并不打算像前幾次那樣甩開追擊的殺手。

也不打算手下留情了。

不過這次來的殺手劍術實屬太爛,極快的損兵折将,剩下三個受傷不多的眼紅發了狠,不顧一切提劍便往上沖,一邊吼得震天響,一邊還沒靠近白秋令就被他的劍氣蕩開。

可打着打着白秋令像是氣消了一樣,一劍掃過去只消再往前半步那人便要喪命于那駭人的劍刃之下,他卻霎時間收了半分殺意,只一掌将人推開,借力側翻腳尖點在另一人肩上輕巧地落在地面,不曾留下腳印。

然而僥幸撿回一條命的那人似乎并不領他的情,情急暴怒之下擲出地一把匕首穿過同伴的身體,伴随着破開血肉的聲音向白秋令急速飛來。

白秋令也他沒想到那人會這樣狠,不設防備被那匕首在手臂上留下一道口子。

他臂上一陣刺痛,立刻掌心運起八成內力推劍向前。清羽劍身已經染血,映着日光看上去殺意已決,那人只能後退,驚恐地瞪大雙眼,幾乎被身前輕盈穿風而過以及身後帶着刺骨寒意的兩把劍同時穿透了身體,來不及發出半點聲音便倒在了血泊中。

清羽轉了一圈回到白秋令的手中,他偏頭看了一眼手臂上的傷口,目光重新落到前面時猛地感受到了一道寒意徹骨的視線。

——他面前站了一個面色蒼白挽着發髻的女人,手抖得幾乎握不穩劍柄,下一刻突然跪跌在地上,以手中劍勉強支撐着自己的身體。

白秋令伸出雙臂來不及跨步上前,她便意識全無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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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在遠處的唐昀把折扇收在手心,五指緊握将邁出去的一條腿又收了回來。

白秋令沒想到竟然這麽容易就見到了青霜劍。

女人倒地前一劍洞穿了那黑衣殺手的心髒,霎時殺手周身結成了冰,撲倒在地上的時候已然四分五裂。白秋令為眼前的一幕所震懾,匆忙點了女人周身大穴,再将人帶回了客棧中。

一夜過去了,白秋令也守了整整一夜,她卻還未蘇醒。

晨光熹微之時小二端上熬好的藥放在桌上用炭火煨着,白秋令給了他一些銀子讓他拿些吃的,剛虛掩上門轉身,床上那人便有了動靜。

他下意識瞥了眼床邊靠着的劍。

分明是酷暑的時節,那劍的周身劍鞘之上卻布滿了青白的霜——他還記得昨日在林中的場景,仿佛再看兩眼便會有冰淩從這劍上飛出來,心口猛地收縮,雙肩陣陣寒意不斷提醒他那天夜裏刺骨的寒冷,不由得止了腳下的步子立在原地。

“你...”那女人掀了身上的被子就要下床,雙腳剛落地便又一陣暈眩跌回床上。

白秋令雖少不經事,也明白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前一晚是為了救人,無奈之下才将人背回了客棧,現下人清醒了,他也不便再做些逾矩的事出來,只隔得遠遠的站在桌邊,指着桌上的藥說:“昨天你暈倒在那片樹林裏,我将你救了回來,你先喝...”

“你救了我?”女人的發髻有些亂,她擡手拂了拂,将面前幾縷發絲卡在耳後,皺眉道:“你是誰?這是哪兒?——我的劍呢!”

“你說的是那把劍?”白秋令微微皺眉,将清羽放在桌上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中,“我沒有惡意。”

女人警惕地将劍拿在手裏,繞開面前的凳子便要往門邊走,經過白秋令身邊的時候,他明顯感受到了一股非比尋常的涼氣從衣擺竄過去。

他于是回頭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女人,道:“你最好還是先休息休息,我替你把過脈,寒氣已經入侵你的心脈,若是再這樣下去,很快你就沒命了。”

他字字句句都是真話,這劍所散發出來的寒氣不可小觑,這人能支撐到現在實屬功力深厚,否則早已像昨天那人一樣,渾身都凍僵成了冰棍。

可那女人還是執意推開了門。

他又道:“昨日這河水并未結冰,可是因為你昏迷不醒?”

女人手上動作一頓,偏過頭餘光落在他身上,冷冷道:“與你有何關系?”

白秋令沉默片刻,指着她手中的劍說:“沒猜錯的話,前天——或許在我來永洛之前,這河水夜夜結冰,都是因為你手裏那把——”

“青霜劍。”

白秋令悄聲走到她身後,剛擡手将要點她的穴便被她反身靈巧地躲開,于是他又伸手過去試圖扣住她的肩膀,還是被她擡劍以內力一震直接彈開了。

一來二去兩人站在原地過了幾十招卻未分出個高下。白秋令不禁感嘆人外有人,此人或許功法上沒有他靈巧,但內功深厚不容小觑。

始終是受了傷,片刻後那女人便不敵後退,連退幾步反手撐在門板上大口地喘着氣,手掌觸到的地方竟然開始迅速結冰,而後鋪了一層剔透的冰花向四周蔓延。白秋令此前從未見識過這樣的情形,饒是知道她手裏就是青霜劍,也站在原地驚得說不出話。

眼前這把劍是青霜劍,那這傷及心脈的女人必然便是青霜劍主段青霜了。

“讓...讓開!”段青霜已然情緒失控,這兩個字像是從她喉嚨間的縫隙擠出來那樣嘶啞,還帶着些許不安。她轉身跌跌撞撞幾步撲在桌邊赫然拔劍出鞘。

白秋令閃身躲開,随即後退半步不敢貿然上前,他眼中看見的青霜劍劍身此刻黯淡無光,周身迅速爬了薄薄的一層霜,屋裏子很快冷得就像昨天晚上那樣,他不得不立刻催動內力抵禦寒氣。

而段青霜沒有片刻的猶豫,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在白秋令詫異地注視中直直紮在自己心口,鮮血便一滴一滴順着刀刃流下來,漫過刀柄滴落在青霜劍上。

滿屋的寒氣又像是被青霜劍重新吸收,那劍身上一層白霜漸漸褪去,段青霜半扶在桌上大口喘氣,細密的汗珠從她額間滲出,順着臉頰滾落,臉色蒼白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虛弱。

即便是聽過不少劍客以血喂劍,然而這樣的場景還是在白秋令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他心中情緒翻滾,上前半步又停下來,指尖仿佛仍是繞着絲絲涼氣,自己還全無意識手卻已經朝青霜劍探了過去,他抖抖嘴唇下意識呢喃着:“這是......”

段青霜心口還滴着血,她顧不上劍身還寒氣逼人,将劍入鞘抱在懷中往邊上閃躲,但她身體實在是太虛了,支撐不住整個人直直從凳子上跌下去倒在了地上。

白秋令一擡腿靠近,她便揚手攔下,那手掌方才捂着心口,現下阻了白秋令的腳步,鮮血淋漓倒像是傷在了掌心。

她強提着一口氣咬牙緩緩道:“別過來......”

旁人雖不知,段青霜卻很明白。眼下任何人靠近她和青霜劍都是萬萬不可,她不能保證來人絕對安全,也無法阻止青霜劍再次發狂——即便剛才青霜劍那樣快的“鎮定”下來對她來說已是奇跡,然而這一切的變故于她而言都太陌生,她無法相信任何人,對于白秋令的突然示好她下意識地防備着。

“我并無惡意,你相信我。”

“不...不是我不信你——”段青霜面上毫無血色,每說一句話就要嘔些血從齒間流出來,“是它、咳咳!它不信你......”

“你是說青霜劍?”白秋令眉心緊蹙,心中反而踏實了一些,他跨步到一人一劍旁蹲下,不顧段青霜的阻攔擡手便壓在了冰涼的劍柄上。

段青霜随即一聲驚呼嘔出更多血,面前的衣料一片殷紅,地上也聚集了一大攤烏黑的鮮血。

青霜劍并沒有像她想象中那樣徹底失去控制,反而一點一點恢複得比剛才更快,片刻的功夫已然恢複如初。

段青霜許久未見平和穩定的青霜劍了,自從她幾年前回鄉,開始以心頭血喂劍,到現在已是三年,她自小刻苦練功攢下的底子被青霜劍侵蝕消耗得所剩無幾,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

白秋令最終把失了掙紮之力的段青霜扶回床邊坐下,重新倒了藥遞給她。

青霜劍平靜下來,段青霜也随之漸漸放松,她心口傷口不深,每次她都謹慎的拿捏着,現在的日子痛一遍兩遍,于她而言都好過幾年前重新回到永洛的時候。

“謝謝。”

她捧着溫熱的蓋碗,半靠在床框上輕聲與白秋令說話,将白秋令反複打量幾遍後她都目光又落在他的佩劍上,“你不是本地人吧。”她說。

白秋令将清羽換了一邊拿,應道:“不是,前日剛來這裏。”

“所為何事?”

白秋令不答話,只看了看靜靜躺在床上的青霜劍,搖了搖頭。

段青霜立刻便懂了。

她仰頭将蓋碗裏的藥喝了大半,随手又把蓋碗放在床邊的木椅上,如青霜劍一樣恢複了往日地端莊大方。

她蒼白的唇淺淡地彎了彎,道:“你為了青霜劍而來。”

白秋令只點頭,仍是沒說話。

“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情況。”段青霜的手上衣服上還都是血,教旁人看了都觸目驚心,她卻全不在意地用身上幹淨的地方擦了擦手。

她擡頭,問白秋令:“你是如何做到的?”

“做到什麽?”白秋令反問。

“你安撫了青霜劍。”

“青霜劍需要安撫?”

聽他連續反問,一來二去段青霜的防備之意又淡了幾分,她嘴角往上揚了揚,笑容更加苦澀,“曾經不。”

白秋令腦海中立刻閃過一個熟悉的聲音——唐昀曾說他說一把劍,就好像這劍是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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