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司言

“唐昀!”白秋令一股怒氣從腳底一直上湧到兩邊太陽穴,在他雙臂間一個轉身猛地推了一把,噌的一聲清羽出鞘,劍鋒離他的脖頸不過一個指節的距離,“我救你性命你卻如此不識好歹!”

唐昀餘光瞥一眼那泛着寒光的劍身,嘴角卻還帶着笑,他擡手将清羽往外推了推,道:“我如何又不識好歹了?”

兩人面對面站着,白秋令不說話,他便大着膽子又向前走了一步,“秋秋說不會解衣帶,那我便教你,怎麽還成我不識好歹?秋秋帶我回雲隐山救我一命,我感激得很,衆人都說我唐昀不是好人,在秋秋心中我便是個‘正經人’,我更是感動萬分,也不枉我多次為秋秋解圍,這些我都覺值了。”

他說得誠懇真摯,要不是前一刻他做出那樣的舉動,這一番話可能又要讓白秋令心軟了。

“說你是正經人是為了讓師父救你!”白秋令争辯道。

唐昀看他臉色并沒有緩和的跡象,怕又把事情搞砸了,知道他吃軟不吃硬,腦子一轉又換個說法哄道:“我們兩個都是男子,我原以為沒什麽,若是無意中冒犯了秋秋,我向秋秋道歉。”說着他看一眼清羽,試探着朝前走,感覺手臂上的傷口有些裂開了,适時又皺着眉頭道:“這麽多天帶着我趕路定是辛苦萬分,我不要緊,再忍這一天的沒關系,秋秋先洗個澡換身衣裳好好休息,唔......”

白秋令推的那一把确實是沒留什麽情面,他手臂上撕裂的傷口滲出血來将裏衣都浸濕,現在有鮮血一滴一滴從袖口滴下來落在地上,濺的到處都是。

不出意外的,白秋令又心軟了。他放下劍從桌上拿了一小把匕首,回到唐昀面前,冷聲道:“我看閣主這衣服應當是用上等料子做的——”

“沒關系,剛剛這衣服總解不開惹了秋秋不高興,我應該一剪子剪爛它。”

“...我不是這個意思。”白秋令邊說邊用匕首将腰帶割斷,脫下一邊後再小心翼翼地從唐昀受傷的手臂上把衣服扒下來,“剛剛是我沖動了,傷了閣主,這手臂不能耽誤了,而且禦屍散也快要毒發,還是先請師父看過。”

唐昀松了一口氣,心中感慨這人未免也太好哄,立刻趁熱打鐵,假裝隐忍痛苦小聲呻吟道:“嘶...秋秋不累嗎?都怪我自己不設防備,那人向我求饒我便信了,果然江湖險惡,以後有我和秋秋同行,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白秋令聽不進去他說了些什麽,一心只想着救人,将他衣服脫了之後又把人扶着走到桌邊坐下,用幹淨的棉布擦幹淨傷口周圍的污血,再小心謹慎的拿藥粉抖在傷口上,一邊抖一邊說:“可能有點痛,上完藥給你包紮好,你先休息一會兒。”

此前唐昀故意弄傷手指的時候白秋令就告訴他自己不太會包紮傷口,現在看他兩手不十分協調的用白布纏上自己的手臂,那努力卻又顯得笨拙的動作惹唐昀不由得笑出了聲。白秋令也知道他在笑什麽,手上動作卻不停,磕磕巴巴地總算是到了最後一步,撕了兩條白布繞到他手臂下面,輕輕地打了一個結。

包紮完傷口他又把衣服給唐昀穿上,裏衣和外衣整理得妥妥當當,那細致認真的樣子吸引了唐昀的全部注意力。

現下唐昀手臂仿佛也不痛了,眼裏心裏都是白秋令。就這樣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好一會兒,他又想起來在山下的時候,面對司言請求司言為他解毒救命的時候他那乖順的樣子。

白秋令被盯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他擦擦手站起來,別過頭回避唐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輕聲道:“我先去藥房了,晚些時候我再來叫你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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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包紮傷口這片刻的靜默讓唐昀自覺內心極不對勁,滿嘴胡話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他點頭應下,目送白秋令出了房間,又獨自在原地立了許久。客房的窗戶虛掩着留了一道縫,絲絲涼風灌進來讓整個屋子都有些冷,不過這周遭教山風一吹,倒也清爽,唐昀得以保持清醒。

他忽然想到前陣子程青懷問他那些關于白秋令的問題,他次次都說因為白秋令是他從未見過的“美人”,而他恰好又喜愛美人,如此便抓在手裏“把玩”一陣。可眼下好像他此前的回答都做不得數,自己似乎是将很多問題都搞錯了。

為唐昀解毒其實并不難,禦屍散難解,難就難在解藥的方子非常特殊。有幾味藥需要天南地北才能尋來,好在雲隐山鐘靈毓秀,山中長了許多難得一見的珍稀藥材,近幾年司言有意阻止人上山,那些藥材被護得很好,自由生長着,這會兒都派上了用場。

白秋令自小司言便悉心教導他讀醫,雖說不上華佗在世,但大大小小的疑難病症他都能簡單做個處理。唐昀沒有死在路上,也是得益于他一路上的照看。

司言開了方子做了些改動,讓白秋令照着方子拿藥去,其中有一種藥草長在雲隐山的西面,時間緊迫,他吃過晚飯便迎着夕陽朝西邊出發了。

唐昀得了司言的允許,能在小院裏活動活動,他身上穿着白秋令的衣裳,身形卻比白秋令高大一些,司言捧着本劍譜興致沖沖的出來,誤将院子裏站着的他認成了白秋令,挂在嘴邊的笑意在他轉身的同時消失在了臉上。

唐昀雙手抱拳彎下腰去,恭敬地向司言行禮道:“前輩好。”

司言合上手中的劍譜背在身後,将人上下又仔細地打量一遍,嚴肅的神情有所緩和,聲如洪鐘應道:“嗯。”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司言擺手:“罷了,你既是秋令的朋友,救你也是應當的事。”

唐昀少時也聽過關于這位天下第一劍客的傳說,說他性格古怪是一位鮮與人交往的“怪俠”,看樣子白秋令一身清冷氣質恐怕就是随了司言。

然而除了傳說中他是位怪俠之外,唐昀對面前這個內力深厚高深莫測的老人是一無所知。剛才他從身後那樣過來,自己竟然都未有絲毫察覺——能教出白秋令那樣的徒弟,此人定然并非等閑之輩。

司言看着唐昀一言不發,只是還像剛才那樣一直打量他,慢慢的唐昀覺得這人的目光越來越柔和,反而不怎麽适應了。

他輕咳兩聲試探道:“前輩一直獨居在雲隐山中嗎?”

“秋令小時候與我一道在這山中。”司言終于在石凳上坐下,唐昀暗自松了一口氣。若這人只是一般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于他而言也無關痛癢,可偏偏這人是白秋令的師父,是從小将他撫養長大的人,他這心中不免有些道不明的緊張。

他心中不知為何而忐忑,問完那個問題他又覺得唐突——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自覺,我行我素慣了,這會兒竟然有些不自在。

他站清冷的月光下,司言還未停止打量他,目光在他身上來回的轉,換做在別的地方別的人這樣打量他,他早就翻了臉,可眼下他這火怎麽都發不起來,只略尴尬地挪了挪步子,又道:“小時候?秋秋...令,不是年前才下山?”

司言沉吟,而後道:“說得好像也是,他就要及冠,也算不得小孩子了。”

“他一直在這山中長大,不曾下過山嗎?”唐昀腦海裏浮現出白秋令在這山中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化的模樣,竟然對這雲隐山生出些多餘的好感來。

“三四歲跟我上山之後,便很少再下山了。”司言笑道。

唐昀随即了然地點頭:“怪不得他——”他将要脫口而出的幾個字像是卡在了舌尖上,心頭一跳不自覺咽了口唾沫。

司言漫不經心追問一句“怪不得他怎麽”,更是讓他越來越失了方寸。他想說怪不得他那樣好哄騙,心思純粹又善良,單純卻也可愛——然而此前他從未對人有過這樣的評價。

“怪不得他武功這樣高強。”唐昀失笑,話音剛落又不是很理解自己為什麽話到嘴邊扯了個謊。

司言跟着也笑了笑,擡手将唐昀招呼過去:“來,坐這裏。”

唐昀依言往前兩步坐在了司言的面前,拎起桌上的茶壺給司言倒了大半杯茶,說:“前輩将秋令悉心教導得如此出衆,真是武林幸事。”

“哦?”司言抿了一口茶,眉目間嚴肅的神情已完全退去,兩鬓斑白慈眉善目的樣子看上去倒像是普通的山野村夫,“秋令天資聰穎,學東西很快,凡事都不用我操心,不過是教他幾招功夫防身罷了,談不上悉心教導,況且他年紀尚小,江湖中在他之上的人多了。”

“前輩過謙了。天下劍宗不出雲隐,秋令尚未及冠劍法便有此造詣,将來必成大器。”唐昀剛端起茶杯又放下,謹記着白秋令說了吃了那藥丸不能吃茶,只好咂咂嘴再往司言茶杯裏添了半杯。

司言翻着面前的劍譜不再應話,時不時擡頭看一眼唐昀。

幾盞茶的功夫,桌上已整整齊齊燃完六炷香,司言擡手又點了一炷,唐昀問他:“前輩為何一直燃香?”

“西面山中有異鳥,常會攻擊人。以秋令的輕功,從這裏往返一趟至多六炷香,若是六炷香還未返回,那便是出了意外。”

司言一邊喝茶一邊看劍譜,輕描淡寫幾句讓唐昀聽得眉心擰在一起。他站起身來朝西望了望,說:“這已經是第七柱香他還沒回來,是不是——”

“若是真的受了傷,回來的路上耽誤些時辰也實屬正常,”司言又對着唐昀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不用擔心,分寸都在他手裏拿捏着,時辰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唐昀坐回石凳上搖搖頭:“連着睡了數日,眼下沒什麽困意,多謝前輩好意。”

兩人又沉默着坐了片刻,唐昀提着茶壺為司言斟茶,司言擡手擋了道:“你來時身上的禦屍散一直被控制得很好,我看得出你內功深厚武功絕不在秋令之下,你是如何中了這禦屍散都且不論,這毒性熱,你體內有一股寒氣恰好能将禦屍散抵消一些,這又是為什麽?”

唐昀伸手在白布包裹的手臂上摸了摸,如實道:“因為有青霜劍相助。”

“哦?秋令已經尋到青霜劍了?”司言将領口整理妥帖,挑眉又道:“那便解釋得通了。”

他話音剛落,唐昀面色立刻沉下來,“前輩此話怎講?”

“閣主上我雲隐山來有何目的不妨直說,秋令這孩子少不經事心性單純,還請閣主手下留情。”司言站起來目光如炬盯着唐昀,衣袖一揮滅了桌上第七柱香。

唐昀動動嘴唇,欲言又止。司言這話着實是冤枉他了,那殺手刀上有禦屍散原本就是他始料未及,一刀差點把自己弄死,他自己也萬萬沒想到。白秋令帶他上雲隐山也是計劃之外,哪談得上“目的”。

“我猜想,閣主中毒後定然是服用了什麽藥物,而後再有青霜劍的寒氣相助,極大控制了體內禦屍散毒發,直到上了雲隐山,眼下秋令不在,閣主有話便說。”話雖這樣說,但司言語氣還十分平靜,唐昀聽不出有絲毫怒氣,自然也摸不透他為什麽認定了自己帶着目的上山。

于是他斟酌着開口問道:“前輩難道是刻意安排秋令外出采藥?”

司言道:“秋令把你帶上雲隐山自然是信任你,我總不能當着他的面與你說這些。”

“所以他這麽久沒回來,也是前輩計劃的?”唐昀又問。

司言笑而不語,只一擡手身邊的萬宗劍便到了他手中,拇指将劍頂出半分朝前踱了幾步,走到唐昀身後站着。

唐昀餘光瞥一眼身後執劍而立的司言,無奈搖頭道:“既是這樣,那我只好現在下山以證清白了,還請前輩盡快放秋令回來。”

“想來就來想走便走?”

“前輩,我中了禦屍散,确實是——确是意外,并非我算計秋令非要來這雲隐山走一趟,前輩若還是不放心,大可——”

唐昀話音未落,身後忽然掀起一陣風。他迅速轉身足尖點地,輕功急退幾步避開那迎面而來的劍氣,屏氣凝神運功壓制着體內的禦屍散。然而司言用劍已達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未中毒時尚不夠與之一戰,眼下更是無法正面化解他的攻勢。

“輕功不錯。”司言人還立在原地,萬宗劍卻已經幻化成萬劍朝唐昀面門洶湧而去,唐昀擡掌相迎,運起內力硬是将那劍推了回去。司言接着誇了句什麽話他根本無暇顧及,仰身又避開了一道駭人的劍氣。就着你來我往的兩招之後,唐昀體內的禦屍散已然有了提前發作的跡象。

他只能以踏月逐雲步在院內與司言周旋,只能招架,絲毫沒有還手之力。司言又是一劍刺過來,唐昀屏息朝空中一躍,吐了一大口血後落到地上,司言的劍已經到了他面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夜色中一陣劍嘯,清羽劍以破空之勢從他身側飛來,與萬宗劍在半空中周旋幾圈後激烈碰撞,火光四濺,而後兩把劍受了沖擊,重新回到了主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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