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青冥(一)

“你于我而言,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願意結交的摯友,是我萬分欣賞之人,況且你救了我的命——我也救過你的命,我們分明是過命之交,我怎麽還能是別人呢?”

唐昀言之鑿鑿,不知情的人倒真可能誤會是白秋令将人“辜負”了。

顯然對于唐昀這一腔話白秋令是做足了心理準備,他抿緊雙唇沉默片刻才道:“閣主交朋友的方式确實很不一樣。”他心道若交朋友便是像他這般“死纏爛打”,那這朋友不交也罷。

“你看上去很生氣。”唐昀也收斂了唇角的笑意,突然正經起來繼續向白秋令靠近,“可是我又有哪裏做得不對麽?”

白秋令暗嘆一口氣,手中的劍換了一邊拿,低頭看見唐昀腰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折扇。

劍穗像是真的丢了,只剩一把扇子。

他不過是不知怎麽開口說些更狠的話攆人走,那人一擡手便又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動動嘴唇面似嫌惡地開口:“閣主請——”

“又要‘請’我自重?秋秋,你為何就是不信我是想與你交朋友呢?這話我說與你大概沒有千遍也有百遍了。”唐昀看着白秋令,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說打斷了他,少了那副吊兒郎當的語氣,倒是教白秋令不适應了。

但他說不打算再在這個問題上與唐昀攪和不清,他的禦屍散到底是在什麽情況下中的,自己也不想追問了。

唐昀這人正經也好不正經也罷,反正總纏着他這是不争的事實。說要交朋友的是他,不真誠待人舉止輕佻的也是他,好人壞人都由着他當了。一條大道通四方,他既有這精力也有這“閑情雅致”,那自己便管不了他到底走哪條道。

白秋令仔細斟酌片刻,道:“......我與青霜夫人約在此見面,如今我趕到鑄劍房她卻不見蹤影。

“鑄劍譜上這道劍痕不出所料的話,應當是青冥劍留下的。”

唐昀于是再看了一眼那灼燒過的痕跡,問道:“青冥劍?青霜夫人的佩劍是青霜劍,這青冥劍又是何物?”

“何物?劍就是劍,不是其他物品。”白秋令從将地面撕裂的劍痕上跨過去,走到牆邊擡起手來在牆上一邊摸索一邊道:“若說青霜劍是數九寒天裏凍傷天地萬物的寒氣,那青冥劍便是刀山火海裏熔煉一切的熔漿。”

“這比方倒是生動。”唐昀笑一笑也走幾步站在了白秋令身後,剛好他按下了某個機關,兩人面前一塊石壁轟隆一聲翻轉,将兩人“放”出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進到後山無人知曉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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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昀跟在白秋令身後,走得不疾不徐,閑庭信步的模樣。

兩人走着,也不知究竟要走去哪裏,突然前面的灌木叢裏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兩人随即停住腳步,一前一後立刻警惕起來。唐昀收了手中的折扇在白秋令肩上輕輕一點,悄聲說:“當心。”

白秋令并未開口回應,只将腳下步子收了收,擡劍把灌木叢扒開一道縫,得以看到那聲音傳來的地方。

他腿邊灌木上有血跡,一路領着二人朝那水聲潺潺的方向去,在灌木間穿梭行走了片刻,他們終于發現了撲倒在水邊的段青霜。白秋令立刻上去将人扶起來,唐昀立刻環顧四周确認了環境安全,聽得白秋令沉聲道:“人還活着。”

“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看周圍一片狼藉白秋令便知道定是青霜劍又失去了控制,段青霜受傷倒地,這劍已然恢複了平靜。他彎腰撿起青霜劍,和唐昀一左一右抓住段青霜的肩膀足尖點地飛離了這片林子。

如此情形永洛是不能留了,唐昀雇了輛馬車,和白秋令帶着人一路往永洛西邊走。一路上白秋令不斷為段青霜注入真氣以保她最後一口氣,發現她筋脈俱斷,幾乎命懸一線。唐昀也知情況危急,路上便以飛鴿傳閣前來相迎,終于趕在夜幕将将籠罩大地的時候把人安頓進了平樓閣的客棧裏。

白秋令開了藥方,唐昀一反不多管閑事的常态竟然親自去拿了藥,吩咐客棧廚房煎了藥,掐準時辰又親自将藥端來。看到白秋令運功為段青霜療傷,拿了手帕将他滿頭大汗擦去,一把折扇輕輕地搖着,站在床邊侯着一步都沒走。

一炷香過後段青霜終于有了清醒的跡象,她咳嗽兩聲倒向一邊,喘着氣終于有了動靜。

白秋令此時卻有些脫力,一沒留神也跟着向後倒去,被唐昀張開雙臂抱了個滿懷,小獸一樣縮在在他懷裏——他實在累了,睫毛抖了抖沒能說句話便昏睡過去。

唐昀将他打橫抱起來,走到門邊剛好碰到程青懷推門進來。

程青懷盯着他上下打量一圈,再看看他懷中安睡的白秋令,低聲問道:“閣主,熱水還需要嗎?”

唐昀也順着她都目光低頭看了一眼,“現在不用了,你照顧一下青霜夫人。”

“閣主為什麽要幫着他救青霜夫人?”程青懷問完才自覺多言了,等了半晌唐昀都沒答話,她颔首先請了個罪:“是我多嘴了。”

“她救了我一命,欠她的。”

說完唐昀便抱着白秋令進了隔壁房間,把程青懷的追問甩在了身後。

挨着永洛的這個地方要繁華許多,永洛只在有節日的時候熱鬧些,東江鎮卻是一年四季這街道上都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唐昀一直在桌邊坐着喝茶,天光乍破早市都有了動靜,他也還搖着扇子喝茶吃點心,輕松自在的模樣像是在等第一縷陽光劃開外面的霧氣照進來——也像在等白秋令醒來與他說上一句早,順便再一同用早飯。

程青懷安頓好段青霜,再給唐昀端了熱乎的豆漿進來。她剛放下碗床上那睡着的人便醒了。

唐昀收了扇子起身走到床邊一兩步的地方站住,探過身子關切道:“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白秋令口幹舌燥只顧得上搖頭,說不出話來。于是唐昀手一揮,程青懷倒了杯熱茶上前來,再恭恭敬敬地遞到他手中,然後又退回了門邊,轉身出去合上了門,整個過程不發一言,沉默安靜。

唐昀執意要喂白秋令喝茶,白秋令覺得這行為實在不妥,幹咳兩聲硬是用沙啞的聲音說:“我...我自己來,不勞煩閣主......”

“喂個水而已,方才更緊急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也不見得你說不妥。”唐昀面不改色,手指擡了擡茶杯底,白秋令喝到一口熱茶。

迎上他疑惑的目光,唐昀趕緊又想了想如何圓剛剛那句話,假裝沒看到白秋令的眼神發問,片刻後才故作恍然道:“哦是這樣的,你剛剛在為青霜夫人運功療傷,中途出了點意外——”

沒想到白秋令聽到他這話,突然擡手抓住了他的手臂,艱難地吞咽一下,而後焦急又吃力地問:“青、青霜夫人?!”

“她沒事,你放心,只是我......我咳、咳咳!”

這要說戲本,唐昀可是信手拈來。

他立刻捂着心口劇烈地咳嗽幾聲,“緩過來”後才慢慢說:“秋秋放心,剛才你為她療傷的時候不知為何反被她體內一股怪異的真氣所傷,眼看就要功虧一篑,情急之下我只能接着運功為她療傷,沒想到...咳咳...沒想到這股真氣實在是太霸道,我又舊傷未愈......”

“閣主可還好?”白秋令一下又心軟下來,大概是精神也都還疲憊着,他沒什麽心思仔細思考唐昀這句話幾分真幾分假,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你要去哪裏?”唐昀擡手攔一把,心口像是又不“痛”了,拉着人不放手,篤定道:“她沒事,千真萬确,反而是你太累了,好好躺着休息吧。”

說完為了讓白秋令更信服自己,他又補充着說:“她比你精神多了,晚些時候會來看你,我讓人照顧着呢。”

白秋令猶疑片刻,将腿縮回被子裏,還是靠了回去。他靠在床頭,唐昀站在床邊,盯着他看。

他于是問:“閣主還有事?”

唐昀微笑着點頭,又搖頭:“我原是有事,但你也不肯與我說,那便沒事了。”

“何事?不妨直說。”白秋令愈發幹脆了,自覺或多或少是受了唐昀的影響——與這人講話,千萬不能優柔寡斷,凡是你“斷”不了的地方,這人定會找許多話來為你“續”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上好一會兒,沒完沒了,實屬消磨人耐性的“利器”。

“我只不過是想知道秋秋與青霜夫人之間的約定,秋秋既不肯說,眼下我也不能惹秋秋生氣,不說也罷。”唐昀從頭到腳渾身都在告訴白秋令其實他非常想知道,一聲嘆息将自己大方“退讓”的情緒拿捏的恰到好處,順便也把白秋令拿捏得穩穩當當,一點兒縫隙和破綻都找不出。

他轉身随手拿了個凳子坐在床邊,等白秋令回句話的耐心都沒有,連忙又說:“秋秋好生休息,我在這裏守着。”

白秋令食指拇指抓着薄被摩挲了會兒,颔首不知看着背面上何處,只感覺滿目都是那火紅豔麗仿佛要燒起來的紅牡丹,他睫毛抖了抖低聲開口道:“不知閣主有沒有察覺,今天我為青霜夫人療傷的時候發現她傷得很重,已經不是大半月前我見她那時候的程度了。”

唐昀一愣——這讓他怎麽說,他分明碰都沒有碰到那虛弱的女人,更遑論察覺她的傷勢。他一時接不上來話,白秋令便擡頭看他,許是好奇怎麽這會兒他一句話都沒了,皺着眉頭又道:“閣主不是說她體內有怪異的真氣竄動?”

唐昀立刻打哈哈:“啊是,是這樣沒錯,但......但我半月前并不曾了解過她的傷勢,如今是否傷重了也不好斷定。”終于給他找到個像模像樣的理由,看到白秋令所有所思地點頭,他竟然悄悄松了一口氣。

眼看像是又将白秋令“哄”住了,唐昀也不敢随意再開口,只要将人困在這床上便是他目的達到。他應是知道這人與他在一處的時候精神就要崩得緊緊的,于是坐在床邊等了又等,就等着他繃不住了再主動和自己說起那些事來。

然而他哪知道白秋令比他沉得住氣多了,一個時辰的時間過去了,坐得他都發困,面前的人還是一言不發。

他實在是坐不住了,輕咳兩聲道:“眼下青霜夫人應該沒事了,時辰不早,秋秋早些睡下吧。”

白秋令本來神游着,聽他這話像是神游歸來,幾不可聞地嘆一口氣,擡頭應道:“閣主在這裏守了許久,不過是在等我說起和青霜夫人的約定,何必違心地勸我睡覺?”

唐昀失笑:“秋秋愈發了解我了,果然是我的摯友。”

白秋令不理會“摯友”二字,沒有回應也沒有否認。他聲音還沙啞着,喉嚨又開始發幹,從床柱邊上探出去半個身子要夠那茶杯。這動作像是累着了他的肺,細細地咳嗽兩聲後被唐昀随着一擡手撈了回去。

“要喝水你說便是,你這樣費力,豈不是告訴我我坐在這裏十分多餘?”

白秋令被按回床上,手裏讓唐昀塞了個杯子裝着半杯茶水,他嘴角一撇,說:“我分明什麽話都沒說。”

“那你現在可以說了。”唐昀又往床邊靠了靠,幾乎要坐到床上去。

白秋令擡眼便問他:“那天在段府鑄劍房門前你曾說起過段源——你可認識此人?”

“也只是見過一面,六年前武林大會上,不過後來聽說他和幼子死于意外,至于是什麽意外那便不得而知了。”唐昀仔細回憶着武林大會上的情景,又道:“他對劍的熱愛絲毫不遜于你。”

“他生平好劍,也确實早已死了,可他并非死于意外,而是死于段洲之手,死于青冥劍。”

白秋令放了茶杯,喉嚨出着熱氣,燙得他舌根都有些麻,還是啞着聲音把這個故事講給了唐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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