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青冥(二)

青霜劍被段青霜意外鑄成後,段洲欣喜若狂。

青霜劍不聽他吩咐,他便整日研究青冥劍的鑄劍譜,盼望着有朝一日也能出個意外将青冥劍鑄成。而段青冥還沒心沒肺的長着,愈發英俊潇灑,媒婆說親嘴皮子都要磨破,他卻一邊在家鬧得段青霜天天想提劍砍人,一邊又乖順的只聽她的話,教人提了劍又收回去。

段洲許是鑄劍沒什麽成果,已有些許灰心,不知從哪裏察覺到段青冥周身氣質都與鑄劍譜上所說的青冥劍那樣契合,拿了劍譜就去找段青冥,沒頭沒腦便說要他一碗血,試試。

不就是一碗血麽?放便是了。

段青冥痛痛快快地放了一碗血給段洲,然後讓段青霜好吃好喝的伺候了四五天,臉上的血色就回來了,他又撩了衣擺一腳踏進了茶樓,聽戲聽書,晚些時候又去歡場和藝伎喝酒鬼混些時辰才回家。

有一天他得知段青霜找到如意郎君要嫁到天子腳下去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舍不得,喝得爛醉後半夜才回了家,跨進門就被段青霜拿着家法伺候了許久。段青霜一邊打一邊氣得發抖罵他人高馬大了還不懂事,簌簌掉着淚,手下卻不留情,打得段青冥直求饒,段源拉都拉不住。

也是這天,就是段青冥挨打之後沒一炷香的時辰,青冥劍出世了。

段洲大喜過望,一時間青冥寶劍名震四方。可不管他走多遠,總是會按時回來向段青冥“讨要”半碗血,段青冥看在他是大伯的份上,向來都慷慨的給了。

段青霜熱熱鬧鬧地嫁了人,嫁去和段青冥相隔千裏的地方。上轎前她拉着段青冥不肯松手,先将人罵了一通,又抱着人哭得喘不過氣。

永洛的習俗,家中兄弟送親是只能送到永洛邊界的,可段青冥硬是将段青霜送到了京城。他走之前才放了血,這幾天為了不耽誤時辰,迎親的隊伍一直在趕路,他便跟着趕路,和段青霜告別後,幾乎是被仆人擡回了家。

以血喂劍的事情他又做了一個春夏秋冬,段洲愈發貪心,貪心得段源的勸告和阻攔都不算數了——不僅不作數,段源還成了段洲煉成“神劍”的絆腳石。

一個大晴天,院子裏盛放的栀子映得周遭都泛着白光,段青冥鼻尖萦繞陣陣栀子清香,他收拾收拾又要去茶樓聽書了。

他哼着小曲兒路過段源的房間,不過是不經意一偏頭瞥了一眼,就成了段洲殘忍殺害段源的“見證人”。

段青冥武功不及段青霜,跑都沒跑得出去幾步便被段洲捉住。然後他被捆成粽子扔在地上,親眼看着段洲為了滅口殺了整個段府的人,也親眼看着自己的血流進鑄劍臺,流進青冥劍,和青冥劍融為一體。

這些都是後來段青霜回鄉在後山發現他和段源屍首的時候,含恨作出的血淋淋的猜想,然而猜想也都在她和手持青冥劍的段洲交手後被證實。段洲已經不是人了,一字一句向段青霜講述他是如何一步步殺了段源,段青冥又是如何在死前都懇求他放了段青霜。

青冥劍便是這樣降臨的,生在少年鮮血淋漓的屍體旁邊,變成一把曠世寶劍,也變成一把殘害骨肉的兇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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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令說完再擡眼去看唐昀,發現那人與他初聞這個故事時一樣震動。他說了這麽多話,嗓子又幹得發疼,伸手端了茶杯再喝了一大口。

“如何能想到聲名遠播的鑄劍大師段洲,為了鑄劍竟然親手殺了胞弟和親侄。”唐昀的扇子已經收起來,目光飄遠了又回到白秋令骨節分明的手上,“這樣滅絕人性的手段,在下佩服了。”

“這有什麽可佩服的,一個六親不認的混賬東西。”白秋令淡淡瞥他一眼,第一個字從嘴裏出來的時候不夠幹淨利索,一句話像是挂在嗓子眼出來的,聽着有些虛弱。

唐昀笑道:“秋秋也會罵人?”白秋令不答話,他又問:“也會罵我嗎?”

也并非白秋令不想講話,他每說一句話就得喝一口水,這麽會兒功夫喝茶都喝得飽了,眼看唐昀又開始耍無賴,他以茶水潤了潤喉嚨,道:“閣主并未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我為何要罵?”

“那我要做什麽事情你會罵?”唐昀看白秋令面上沒什麽變化,總覺還差點兒什麽東西,他打開扇子搖了搖,說:“真是便宜了段洲這個老不死的,竟然讓秋秋開口罵人了!”

“......閣主要是沒什麽事便回去休息吧,時辰不早了。”白秋令往被子裏縮進去一截,被子橫在胸前,掩唇打了個哈欠。然而這道逐客令對唐昀來說顯然沒什麽用,他啪嗒一聲将扇子收在手心捏了捏,往床邊湊了過去。

他目光如炬盯着白秋令看了半晌,一挑眉彎唇笑道:“秋秋罵人的樣子更可愛,我還想看一次。”

白秋令哪裏見識過這種無賴,呼吸頓時停住,皺眉問他:“閣主這是做什麽?”

“讨罵。”兩個字唐昀說得理直氣壯,絲毫未覺不妥,白秋令面上的異色也權當沒看到,再湊近了些,“是不是要做些‘大逆不道’的事你才會罵?又或者你——

“你舍不得呢?”

白秋令覺得唐昀這真是越來越過分了。他本不想理會他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沒想到剛開口要趕人走,面前倏而就出現了一張放大的臉——

唐昀突然傾身向他貼過來,鼻尖幾乎要和他的撞在一起,而他抓着被子心如擂鼓,竟然不知作何反應。

這就是他所說的“大逆不道”的事情?

“這樣?”唐昀垂眸盯着他因為緊張而抿緊的雙唇看,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白秋令又覺口幹,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唐昀便笑說:“秋秋未免脾性太好,這樣都不開口罵我。”

白秋令從未覺得自己脾氣好,也是自從和這人認識後才覺得自己太有耐性,他向來不擅長與人沖突對峙,眼下雖火冒三丈,可自然而然又顧忌唐昀身上的傷,氣到了頂點也不過是咬牙切齒說了兩個字:“有病。”

這兩個字短而輕,透着一股子的敷衍了事,輕飄飄地砸向唐昀,他感覺自己游蕩的一顆心差點沒站穩就靠在了面前白秋令的身上。他重新站直,朗聲笑了出來:“秋秋看來是不大會罵人,這兩個字分量未免太輕了些,不如我再教教你。”

白秋令偏過頭看到清羽劍安安靜靜地躺在桌上,想着這人或許是又想和自己打架了。

“把你推上臨海山莊的擂臺是故意的,拿了橫君劍跟你讨個人情也是故意的,看見你的臉之前我只是想和你打一架,看見你那張漂亮的臉之後我就想和你交個朋友——後來交朋友也不足夠了,我覺得你有趣,想着法子故意惹你生氣跟我動手,但是你真要是生氣了不理會我我又不太樂意,現在——

現在你就是氣得想殺了我,我也是高興的。”

他話音剛落,白秋令開口就反問:“為什麽?”

“因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你真是個瘋子!”

“我本就是個無賴,瘋也好癫也罷,我做我喜歡的事誰也不能說我半句不好——但你罵我,我心甘情願受着,你跟其他人不一樣。”

唐昀說得太認真,白秋令內心震動。他聽懂了這句話,又像是沒聽懂——畢竟他從未遇過唐昀這樣的人,一時半會兒摸不清他到底想幹什麽。

唐昀收斂半分笑意,扇子在手上轉了一圈,又道:“我是有病,你醫嗎?”

醫者仁心,若唐昀真的有病也就罷了,白秋令肯定是不顧一切也要救他的命,連禦屍散那樣難解的毒他都帶着唐昀千裏迢迢回到雲隐山去找司言醫了。

可眼下他這“病”自己不僅聞所未聞,更是一頭霧水。

他下山将要一年了,從未見過唐昀這樣的人,也沒聽過這樣的話。

此時程青懷扶着虛弱的段青霜在門外等了有一會兒了,本來剛才人醒來的時候就要過來,她不知道隔壁唐昀到底在幹什麽,怕貿然帶着人過來要“壞事”,愣是把段青霜攔在門口站了得有一炷香的時間。這會兒實在是勸不住了,只好冒着極大的風險心一橫推開了面前那道門。

門吱呀一聲,透些月光進來。白秋令說了一半的話戛然而止。

段青霜面色蒼白,從頭到腳沒點生氣,她緊緊攥着青霜劍不肯松手,将将跨進屋就支撐不住往前撲了過去,拽得程青懷也跟着跌到桌邊。

白秋令掀了被子推開唐昀,沒等他開口問一句,段青霜便交代遺言一樣把話倒了出來:“沒時間了白少俠......他帶着青冥劍回來了,我原想親手殺了他,可我已經做不到了。青冥劍和當初完全不一樣,我們想的那個辦法定然是行不通......

“我還是沒辦法親手殺了他為父親和弟弟報仇,我做不到...白少俠你、你答應我一件事——青霜劍給你!你一定要答應我!...不,你也不是他的對手,他已經瘋了,已經着了魔,根本不是個人了!”

段青霜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她兩手抓着白秋令的手不斷晃動,剛梳好的發髻又垮了一些下來垂在臉側。

唐昀也上前一步站在白秋令的身後,扇子點在他肩上打斷了他說話,兀自道:“青霜夫人不必驚慌,今**的事便是憑樓閣的事,有什麽難處不妨說出來,我與白少俠是過命的交情——”他說着低頭看一眼,正好對上飄過來的白秋令質疑的目光,“他答應你的事,我們一定做到。”

“多謝唐閣主,若真是大仇得報,我段青霜來世當牛做馬也必定報答這份恩情!”段青霜激動地咳嗽起來,程青懷拍了拍她的背,給她倒了杯熱茶遞過去。她喝了一小口,咽下去的時候眉頭緊鎖,仿佛喝的是毒藥那樣讓她痛苦不堪。

唐昀道:“夫人言重了。我方才大概知道一些關于青霜劍的事,眼下你養傷要緊,別的事——”

段青霜從未如此狼狽,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在她的衣袖上暈開一團又一團,沒一會兒就将整塊布料都浸濕。她擡手抹了眼角的淚珠,說:“段洲泯滅人性,喪盡天良,我不能讓他活...可我也不能殺了他......青冥劍洗不幹淨了,到最後我的青冥弟弟連血都被他弄髒。

“白少俠說得對,青霜青冥不能落在我們這樣的人手中,我們無法控制它們,只會枉造殺戮!青冥劍橫行霸道,青霜劍無辜傷人,我段家已敗,卻也不能留這麽個禍害危害人間!”

段青霜終于還是吐了一口血,白秋令反應迅速擡手封了她的穴位。唐昀一個眼神示意,程青懷立刻從袖中拿出一個小藥瓶子,倒了一粒褐色的藥丸在手心捏住她的下巴将藥送了進去。

“先用這藥護住心脈,夫人的意思我已明白,段洲做出這樣的事,憑樓閣必不會袖手旁觀,後面的事情交給我們,你安心養傷。”唐昀道。

白秋令一言未發,目光炯炯地鎖在青霜劍上。他曾見識過青霜劍冰封千裏的壯麗情景,便不能容忍這兩把無雙寶劍毀于一旦。

他算是第一次,積極主動地與唐昀達成了一致。

“白少俠,我根本不配擁有它...我保護不了我的家人,保護不了它,也保護不了青冥劍,現在我把它交給你——”段青霜臉上的淚痕都已風幹,她神情莊嚴而決絕,“從此以後你便是青霜劍主,一切的一切,就拜托了!”

她起身欲行大禮,卻在起身的一瞬間直直倒地,不省人事。

白秋令伸手去扶,唐昀擡扇攔了一把:“她會有人照顧。”

程青懷将人從地上扶起來,颔首行禮帶回了隔壁房間。屋裏又只剩下兩個人沉默對質着,白秋令看看唐昀,并未說話,指腹在劍柄上摩挲着,指尖傳來陣陣涼意。

“段洲要拿回青霜劍?”唐昀問。

白秋令随即搖頭:“青霜劍本就不屬于他——青冥劍也是,它們本不應該是這樣。”

“那應該是哪樣?”

“青霜劍沉穩,青冥劍跳脫,這一對劍,絕不是現在這樣。”

他曾經在段家鑄劍房看到過牆上青冥劍的鑄劍譜。那樣放肆灑脫卻堅守正義的一把劍,絕不應該落到段洲那樣的人手中,他于是又道:“段洲重傷前輩,不過想殺人滅口,冰火從來都相克,他注定不能同時擁有兩把劍。”

唐昀立刻便領會了他的意思,斟酌道:“那他是想毀了青霜劍了?——毀了便毀了,為何一定要段青霜的命?難道他真的一點血肉親情都不顧?”

白秋令冷笑:“段洲哪怕顧念一點血肉親情,段家也不會遭此變故,”他與唐昀目光相接,又道:“青霜青冥兩把劍就算是毀了,也不能交給他。”

“你怎麽打算?”唐昀問。

這麽一來二去的折騰,白秋令睡意全無,他手握青霜劍沉聲道:“回永洛去,不出所料的話,段洲根本無法控制青冥劍,也不知他這一路來用青冥劍枉送了多少條人命。”

唐昀一向對劍沒什麽研究,也沒細想白秋令的話,張嘴就問:“無法控制青冥劍是何意思?他不是青冥劍主嗎?”

突然而來“噌”的一聲清脆響亮,白秋令吹滅了桌上的燈盞拔劍而出,此時青霜劍周身映着月色,顯出朵朵霜花來,煞是好看。他迎着月光投進來的方向,手掌從劍身輕撫而過,自己都沒意識到此時嘴角帶了笑,唐昀站在他身側看得出了神,一時竟忘了方才問了什麽問題。

“真正的青冥劍主是段青冥,于青冥劍來說,段洲不過是個‘鐵匠’,只要段青冥在,任何人都能鑄成青冥劍。”白秋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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