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悸動

唐昀想起來,自己小時候也是十分乖巧的孩子,日子一長了,他幾乎忘了自己原來是那樣乖順。

旭日和風的,他坐在樹上看着遠處略纖瘦的唐婉拉着兒時的自己,在家門口坐着等爹娘從塞外回來。爹娘走時叮囑唐婉好生照顧他,說此行去塞外,回來的時候一定會給他們帶些新鮮的中原沒有的小玩意兒回來,讓他聽唐婉的話。

他自然是聽話了,從來都乖巧懂事,爹娘教他習武,他便努力的記住心法,記住一招一式,雖落後唐婉許多,卻也有模有樣。

唐昀這才看到,原來自己小時候便顯出了輕功的天賦來,步法十分靈活,唐婉都追不上他。他坐在樹上看着那兩人笑,有些忘了哪個才是真的他——是兒時的他做了這個夢,還是他做了個夢,夢裏終于又和唐婉見了一面。

然而夢境有一塊塌陷了,那是唐婉抱着他失聲痛哭,告訴他爹娘再也回不來,沒有那些稀罕小玩意兒,也沒有爹娘了。

他看不清少時的自己到底有沒有像唐婉那樣為爹娘的意外離世哭泣,只覺得在夢裏也心痛得喘不過氣來,那心口像是被人點了一把火,慢慢燒得他無法呼吸。他也終于因此知道這是自己做了個夢回到了年少時候。他被爹娘的生前故友照顧,而唐婉則頭也不回的上了雲隐山。

閃回的片段太多,他又不知眼下是到了何時,像是他追問唐婉到底為何上雲隐山,又像是唐婉逼着他答應不要追究爹娘為何會被騙至塞外又為何慘死在塞外高手的圍攻之下——反正都沒個答案,他便遇到了白秋令。

他們在臨海山莊外的樹林裏第一次相遇,他要與白秋令切磋——他記得原本白秋令是沒有答應他無理的請求,可現在白秋令竟然拔劍相向,劍尖泛着寒光直指他眉心,滿眼裝的不再是水中月和天上星,而是讓他自己看了都心寒的恨意。

他覺得自己将要醒了。

這個過于冗長的夢境終于走到了盡頭,他在一道熟悉的聲音中漸漸蘇醒過來。他眼皮顫動,剛醒來的時候耳邊還是嗡鳴,并沒有聽清到底有幾個人在說話。

“可惜蘇盟主這樣的英雄豪傑,竟然命喪他的手中,如此陰險邪惡之人,不死,如何告慰蘇盟主的在天之靈!”

“白兄弟下山時間不多,受了他的蒙騙也實屬正常,你千萬不要自責內疚......”

“牧老先生所言極是,這唐昀油嘴滑舌,最擅長蒙人騙人,白兄弟一時不查,大家都不會怪罪于你,眼下你幫大家捉住這為害武林之人,是為立功,我們定然不會為難你。”

“......”

唐昀醒了,徹底清醒,每一個字都聽得那樣真切。

他終于再次捕捉到那道熟悉的聲音,聽見白秋令說:“多謝各位前輩,只是——他是我下山後結交的第一個朋友,眼下出了這樣的事,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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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建柏拍拍白秋令的肩寬慰他道:“白少俠劍術了得,上次在臨海山莊我便知你不是一般出身,沒想到竟然是司言老先生的關門弟子!”

“卓兄過獎了。”白秋令抱拳行禮,又道:“眼下要定唐昀的罪,單憑那一掌肯定是不夠的,我有一事想問,若是真如我所想,那便可以坐實他的罪名。”

沉默良久的方莫尋聽白秋令此言,像是終于來了幾分興趣,沉聲問他:“何事要問?”

“我小時候,師父曾給我一塊玉佩,”白秋令手持雲隐佩,在衆人面前轉了半圈,腳步停在牧桓的面前。

燈火幽暗,唐昀只能借燭火看到他的側臉,而後心口的灼燒感越來越清晰刻骨。

“這塊玉佩叫雲隐佩,師父給我的時候說,我是他的弟子,因此給我這樣一塊刻着名字的玉佩,算作信物,而此前——此前我曾見唐昀拿着一枚雲隐佩,上面刻了個‘元’字,我想問的,便是蘇盟主當年是否也曾上雲隐山,受教于我師父。”

此問一出,地牢裏衆人皆是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對方,支支吾吾但終是無人答話。白秋令的目光在在場人身上來回,謹慎細致地觀察着所有人的表情,未察覺唐昀也在那陰暗的一角觀察着他。

方莫尋沉吟片刻,道:“當年司言老先生開山門,廣收天下劍門弟子,蘇盟主上過雲隐山也不足為奇。”

他話說至此,一旁牧桓也似是憶起什麽舊事,站起身來手背在身後,透過那窄小的窗戶望着天邊冷月,一邊回憶一邊道:“彼時萬劍歸宗雲隐山,司言老先生的劍術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且他極擅長鑄劍,萬宗劍這把天下名劍便是他親手所鑄。他的劍術登峰造極,卻從不吝啬自己習武所得,曾在江湖中招募有心研習劍術的各門派精英弟子,不過好像——”他說着轉了個身,緊皺眉頭将角落裏仍然“昏迷不醒”的唐昀看了一眼,道:“後來不知為何,雲隐山便封山了,那一批弟子全都回到了各自的門派,對發生在雲隐山上的事絕口不提。”

白秋令沉默着走到唐昀身邊,蹲下|身手伸進他腰間摸了摸,将那半枚玉佩摸了出來——站起身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在他鼻尖探了一下。

唐昀聞見那股槐花清香,想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身前,問他方才他們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可他剛一想動手,那手臂便像是千刀萬剮一樣,痛得他冷汗直流。

他看到白秋令就站在他面前,一襲白衣,挺直地站着,讓他也漸漸覺得,自己若是站在這人身邊,便是像折了他的脊背,要将他拉入萬丈深淵一般。

——他若還是那個一心尋劍,孑然一身的頂級劍客,怎會到這陰暗的地下來髒了月白的衣擺。唐昀這樣想,好像又有些分辨不清到底這是夢,還是殘酷血腥的現實。

白秋令手裏拿着兩枚玉佩,要定唐昀的殺人之“罪”。

“唐昀曾說這枚玉佩——說這枚玉佩出現在了他姐姐意外身亡的地方,他若是尋仇,那蘇盟主的死便說得通了。”他說完便是沉默,抿緊雙唇,緊緊将兩枚玉佩攥在手中,那毀了一半的蘇元思的玉佩差點将他掌心的傷口又割裂開。

方莫尋随着他話音的落下緩緩點頭,道:“既是這樣,那真相已定,大家便回房早些歇息,今日多虧了白少俠,不然又要讓唐昀脫逃——”他從椅子上站起身,稍稍整理了衣襟和廣袖,走到白秋令面前伸手要拿他手中那半枚玉佩,“這算是證據,便交由鳳臺來保管,待他醒來當衆受審的時候,拿出來也可教他心服口服。”

白秋令下意識便退了一步,捏着那半枚玉佩不肯松手。他見方莫尋向他投來疑惑的目光,連忙解釋道:“方掌門,這半枚玉佩可否暫時由我收着,唐昀此人足智多謀,這玉佩若是出現在你們手中,他定然是不肯認的,數月來他已十分信任我,我自有辦法讓他認下這個兇手。”

“此言也有些道理,”牧桓始終是年紀大了,今日消耗了許多精力,這會兒有些支撐不住,面色困倦掩面打了個哈欠,含糊道:“那我們這些老骨頭就先走啦,這裏有專人看守,白兄弟你也早些休息,明日還有得忙喲。”

白秋令恭恭敬敬送走了一衆門派掌門和長老,整個地牢只留下了幾個鳳臺弟子以及卓建柏看守。折騰了一天,卓建柏也是累得夠嗆,待自家掌門一走,便仰躺在一旁的長凳上,閉着眼睛嘟囔道:“白兄也睡會兒,這再過兩個時辰便要聽見雞鳴了。”

“卓兄先睡吧,我們輪流值守。”白秋令站在那鐵鎖前,将兩枚玉佩小心收進胸前,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唐昀。

他這一回頭,便在顫動的燭光裏看到了唐昀睫毛抖動,悠悠轉醒。

卓建柏必定是還未睡着,周圍站了四個鳳臺弟子,若是唐昀開口說了些什麽,白秋令便要滿盤皆輸,他顧不上唐昀動動嘴唇是想說什麽,便慌忙搶先開口:“你最好是不要輕舉妄動,眼下你身上餘毒未清,為了沖開我點的穴又耗費了不少內力,若是想要逃,必然是不可能的。”

卓建柏一聽白秋令此言,果然翻身坐了起來,疾步走到了唐昀身邊,白秋令還未看清他做了什麽,便聽見唐昀悶哼一聲。

他趕緊将卓建柏向後推開,急道:“卓兄萬不可沖動,他傷勢重,能不能熬過今晚還說不定,若是眼下将人踢死了,明天如何向衆人交代!”

“呸!”卓建柏偏頭吐了口口水,嘲諷道:“誰能想到平時風光無限的憑樓閣閣主,如今躺在這陰暗潮濕的地牢裏,吊着一口氣就等明天受衆人審判,然後就要去見了閻王,哈哈哈哈哈!”

白秋令攥緊拳頭,聽了他的話指甲都要陷進掌心,壓得拿到将要愈合的傷口又裂開。他盡量保持着平靜,控制顫抖的語氣,低聲道:“對,風光無限的憑樓閣閣主,竟然躺在這陰暗潮濕的地方,明天就要...就要當衆......”

他未将話說完——又或許是被這道虛弱的聲音打斷了。

“咳、咳咳,秋秋真是...好、好手段。”唐昀為了将這句話說出來,從方才便一直攢着的力氣都耗盡了,甚至眼皮也重新合在一起,再也看不到白秋令此時的表情。

他像是重重地喘了一口氣,白秋令就聽不到他呼吸的動靜,心頭一緊幾乎是朝他撲了過去。

卓建柏錯愕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兩聲也被眼前的變故驚得再說不出話,他屏息看着白秋令喂他吃了一粒白色的藥丸,然後迅速封住他幾個要命的穴位,聽到唐昀重重地咳了出來,一顆心才落回去——這要是他那一腳把唐昀踢死了,如何向整個武林交代。

白秋令見唐昀又睜開了眼睛,發軟的手腳也漸漸找回了力氣,然而一直緊繃的腰身此刻卻支撐不住他整個人的重量,使他忽而跌坐在唐昀身邊。

“卓兄,這裏交給我,你還是離遠些——要是出了什麽事,你也不好向大家解釋。”他說話時身子有些顫抖,甚至握不住手中的清羽,手一松由着它落在了草席之上。

卓建柏心下還後怕着,連退幾步回到了方才躺的長凳上,卻再也躺不下去,抱着劍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唐昀意識混亂之下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下了一枚藥丸,那藥卡在嗓子眼又被他咳了出來,白秋令立馬又喂了一次,可唐昀十分抗拒,根本沒有吞咽的動作。他心中着急,禦屍散餘毒未清,唐昀這口氣即便能吊到天明,若是他不服下這藥,還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他環視四周,幾個鳳臺弟子還精神抖擻地立在原地,雖視線不在這角落,可他也無法鬧出那樣大的動靜來為唐昀療傷。

這躊躇上火的間隙,唐昀像是休息好了似的,啞着聲音又問:“秋秋原來...原來這樣想看我咳、咳咳!想看我...死...死嗎?原來秋秋也不是...想和我同行...”

“唐閣主還是別說話了,能多活一個時辰,便算一個時辰。”白秋令說完這話,忽然覺得手心不再痛了,那痛感也不知是為何會随着血液的跳動,一呼一吸間慢慢的轉到了心間,針紮一樣,一陣一陣,心跳一下便痛得厲害。

他下意識擡手捂住了心口,沒忍住低吟一聲。

唐昀看不清周圍,聽他嗚咽一聲,一手在黑暗中摸索,在草席上尋了許久,才觸到他撐在地上的那只手。而後他手指一點一點攀上那手背,看向面前這人的眼神突然明亮起來。

他握着白秋令的手,輕聲問他:“秋秋可是...可是受傷了?”

白秋令心口的痛感突然加劇,他咬緊下唇感覺眼底氤氲的一層水汽就要變成淚水從眼眶裏滾出來,懇求似地——對着唐昀,他懇求似地說:“不要再說了。”

唐昀分不清身上到底哪裏最疼,只覺望着白秋令他便眼睛疼,拉着白秋令的手他便手心疼。于是他閉上了眼睛,松開了手,任由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混沌感再次将他吞噬,而後又陷入了那個混亂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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