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喜歡
白秋令一時間并不明白唐昀所說的“證明”是何種證明,直到他一手拽着自己一手拖着卓建柏闖出地牢,看到外面已然聚集了許多人才驚醒——若是決定和他一同走,那便是注定與整個武林為敵,日後是非不斷,再無寧日。
方莫尋已經持劍和各門派的掌門攔住了兩人的去路。唐昀實際上并不擅長以人命相要挾,一旦這個人成為他的掌中物,他想留下這條命的時候并不多。
清羽劍已經出鞘,白秋令站在他身側,低聲問他:“你體內的禦屍散,解了?”
“多虧昨晚秋秋那樣體貼細致的喂我吃藥,毒雖未解,但要應付這些草包,足矣。”唐昀應道。
白秋令看着自信飛揚的唐昀,仿佛在他眼中面前這些下了決心要将他的命留在這裏的都不是人,是一掌過去便能折斷的路邊枯木,是一腳踏過就能碾碎的蝼蟻。
但眼下他手中有個人質——卓建柏到現在還一息尚存,白秋令猜測今日唐昀并不想大開殺戒,不過是等個合适的時機要個全身而退。
“唐昀,你謀害蘇盟主,現在還挾持鳳臺大弟子,你可知你已觸犯衆怒!”牧桓是在場年紀最長的人,雖年老體衰,但手持大刀仍可見當年獨步武林的風姿。大刀在他手中轉了方向,直指唐昀,唐昀卻冷笑一聲面不改色,高聲道:
“你看看你們,擺這麽大的陣仗,這是——迎我做武林盟主?”
方莫尋氣極,但卓建柏還在唐昀手中,他只得盡全力克制自己的怒意,沉聲道:“唐昀,放了卓建柏,我們可免你一死!”
“你們鳳臺,除了你沒一個能打的,這人留着有什麽用?不如我幫你一掌拍死了你好另覓繼承人?”唐昀一挑眉,手上便更用力,卓建柏立刻面紅耳赤,手中劍再也握不穩,哐啷一聲掉落在地。
白秋令耳邊腦海裏一直回蕩唐昀那句“證明給我看”,眼下握着清羽的手也因用力過度而指節泛白,他颔首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衣擺上,那大一塊小一塊的污漬将片片楓葉都染成了灰色。
如何證明給唐昀看自己希望他活着——為什麽一定要向他證明,自己希望他活。他想不出個結果,反手挽了個劍花,長久的沉默後終于緩緩開口:“唐昀——”
“秋秋什麽都不用說,抓緊我的手便好了。”唐昀将他的手抓得更緊,眉眼含笑,又朝下面一群人喊道:“今日這個廢物還給你們,你們若是實在查不出真正的兇手是誰,我認了便認了,只是,這往後......可就不給各位留面子了。”
他話音未落,便一手攬了白秋令的腰,足尖點地騰空而起,踏月逐雲步倏而帶起一陣風,至半空他另一手突然松開,将卓建柏扔了出去,并未轉身卻帶着白秋令疾退數尺,在陣陣風裏笑道:“今日所有人我都記下了,活得夠了便來找我,給你們個痛快!”
無人能追上以踏月逐雲全速離開的唐昀,他屏息帶着白秋令不到半柱香便已經離開鳳臺的地界,身後絲毫未見有追上前來的身影,這期間白秋令如唐昀所說緊緊抓着他的手,直到程青懷帶人來接應兩人他也未曾松開——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不知如何松開。
微風自手邊而過,轎椅的輕紗随風擺動拂過白秋令的手背,再至肩頭,最後從他臉頰滑過,将他發絲都撩亂了幾分。他盤腿坐在轎椅邊,唐昀一手撐着臉側斜斜躺着,盯着他看了許久,眼中滿含笑意,千萬句話自那目光中遞給白秋令,可就是不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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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令被盯得久了,坐在紗帳裏整個人渾身都不自在,幹脆便閉眼小憩,為了徹底躲開那目光,甚至換了個面向背對着唐昀。
兩人又在靜谧中“僵持”了片刻,白秋令随後聽到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音,心跳得更快,在
地牢中那種熟悉而又強烈的預感湧上來,他突然感覺一陣心悸。
——他害怕唐昀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雖不明白這種情緒從哪裏來,又為什麽會來,但他的确是感覺心慌意亂,這是此前兩人的相處中他從未感受過的,最赤裸也最真實的“威脅”。
而後片刻唐昀并沒有靠近他,于是他猜測那人只是在他身後換了個姿勢躺着,暗自長舒了一口氣,颔首睫毛抖了抖,睜眼恰好看見掌心的傷口——他那剛得了片刻平靜的內心又開始波瀾四起,目光落在那快要結痂的傷口上,就像是又被唐昀的舌尖細細舔舐過一樣,濕熱酥麻。
唐昀看不到他面上變化多端的表情,許是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在他身後悠悠開口,道:“與衆人為敵的滋味,秋秋這可是頭一回嘗到?”
白秋令腰背一僵,上下唇抖了抖,像是先出了一口氣聲音才緩緩從哪唇齒間發出來,反問道:“與衆人為敵?”
“現在知道唐昀是個什麽人了嗎?”
唐昀不答反問,料到此問一出便又會将白秋令的情緒拉扯開,可他像是等這一刻等了許久,心中暢快淋漓。
自從找到這人開始,他就在等着一個完整的白秋令在他面前慢慢地、完全地鋪開。他看到他清冷孤傲,看到他被自己纏得緊了惱羞成怒,也看到他總是對追殺之人手下留情,看到他心軟善良的模樣——他還想看,白秋令頭一回面對自己從未見過的情感時,到底是如何的內心不安,又是什麽游移不定的樣子。
如果可以,他甚至也想看這人放縱內心深藏的殺意,想看他手持清羽劍雙手鮮血淋漓踏過遍地的屍體向他走來,手上的血滴到衣擺上将片片楓葉真正染成紅色。
可他最想看到的,還是白秋令現在的樣子。
白秋令遲遲不說話,唐昀也不急,還是一把折扇輕搖,極耐心地等他的回答。輕紗外突然開始飄雨,侍轎的人溫聲提醒兩人往中間靠些,免得被雨沾濕了衣服,白秋令左右看一眼,猶豫着要不要往後挪一挪,心思來來回回地轉了幾轉,都下不了決定。
唐昀輕笑一聲,随即半撐起身子,大大方方伸手一攬,抱着他的腰将人生生拽到了面前,而後他撐着身子的手又一松,白秋令便結結實實地“枕”在了他的胸口。
“看,頭發都濕了,眉毛也是——”他拇指在他眉上暧昧地摩挲過,手臂還緊緊纏在他腰上。
這動作對白秋令的“打擊”不小,但他還是抽出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手搭在唐昀的手背上暗自用力,将他的鉗制掙脫,又端端正正地坐直了。
他亂了呼吸,面色也發紅,仍舊是全力克制着,唐昀甚至可以看到他開口前特意調整了呼吸。
他道:“閣主,從昨日到現在...”
唐昀一聽他那“算賬”的語氣,擡手便以展開的扇子掩在他面上打斷了他,“我方才仔細想了想,秋秋總叫我閣主,聽着生分,不如喚我‘煜風’吧,少時有一教書先生路過我家門口,得了我一碗水喝,便為我起了個小字,那時覺得太文了,現在聽上去也比你直接喚我唐昀的舒服。”
白秋令萬萬沒想到他會将話題引到這上面來,方才想要與他“好好談談”的勇氣忽而就消失不見了,滿心滿眼都是唐昀唇角那不羁的笑意。
唐昀為何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這樣的從容,他實在不解。難道這世間萬物,竟沒有一樣東西是他覺得要緊的?
“秋秋覺得如何?喚來我聽聽。”
唐昀又問他,問話的語氣沒有什麽變化,就像是平日閑談——可他心如擂鼓,有許多話碎成一段一段地湧進他的腦海,他實在不知道先講哪一句。
沉默中他看到唐
昀髒了的外袍,雙唇一抿,終于有一句話占了上風,先從他唇間擠了出來:“并非我有意帶他們去後山捉你,而是我那時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他原以為唐昀又要将在地牢中的話重複一遍了,不料那人只問:“他們為難你了?”
白秋令搖頭,嘆息着又說:“蘇元思的屍體上有你的掌印,我便知道,殺人嫁禍于你的人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你信人不是我殺的?”
“在後山之時你與我說了不是你殺的。”白秋令面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仿佛相信唐昀的清白是一件極平常的事,他見唐昀笑,怕他是不信他,急急又補充道:“人既然不是你殺的,心口又有你的掌印,定然是有人嫁禍,這是常理!”
常理?
唐昀挑眉,手一攤:“繼續。”
“此人能殺了蘇元思,還大費周章嫁禍你,想來...若是真與他們起了那樣大的沖突,恐怕正中下懷,我點你的穴,是想...是想拖些時間,時辰到了你便可脫身,但我萬萬沒想到,你身上的禦屍散沒有完全清除——而且當初我并未偷換藥方,這事恐怕只有師父能向你解釋,你若不信我,我們這便回雲隐山!”
唐昀像是收獲了什麽意外之喜,朗聲大笑,片刻後才道:“好。”
白秋令忽而松懈下來,雖然他自己也不知為何情緒會這樣緊繃,但就在唐昀一個“好”字說出口的時候,他一顆心才恢複了平時的模樣,不再那樣橫沖直撞。于是他道:“那我們明日便回雲隐山去,請師父再看看你的傷。”
他話音将落,唐昀突然起身湊到他面前,眼底閃着光芒一下像是又将他恢複平靜的心髒狠狠抓了一把,牽着他的手溫聲說:“我是說我信秋秋,——你信我沒有殺蘇元思,我便信你想讓我活着。”
白秋令和他離得太近了,條件反射地手腕掙了掙,上半身微微往後仰着,遲疑着點了點頭。
唐昀得了回應,卻也沒有停止質問,他就着這個姿勢,拿扇子的手中指與食指并在一起,勾住了白秋令的腰帶,輕聲又問:“所以秋秋也并不是真的不願與我同行?”
白秋令找不着話來回答唐昀,若是退讓開,這外衫就要被直接解開了。他看着越靠越近的人下意識做了個吞咽動作,一雙薄唇像是被什麽東西封住了,只能搖頭。
唐昀見他如此慌張的樣子,突然又不忍再将人欺負狠了,只擡手在他頭頂輕輕摸了兩下,躺回原來的位置,看着那雙清亮的眸子輕描淡寫道:“那我們繼續,去找驚鴻劍。”
“那有人栽贓陷害你殺人一事,怎麽辦?”白秋令立刻問他。
不料他只是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我說了,只要你信我我便不在乎,——或許找到驚鴻劍,這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也不說定。”
他仍是悠閑自在地躺在那處,白秋令将人盯着,看得出神。
很早以前游龍驚鴻本是一對,游龍劍是蘇元思的佩劍,眼下蘇元思死了游龍劍也不知所蹤,要想找到游龍劍,唯有先找到驚鴻,或許才能發現游龍的下落。
唐昀和白秋令在憑樓閣四閣之一的佟閣歇腳,白秋令不提要走,唐昀便也樂得與他過些悠閑日子。可這悠閑日子沒過上個十天半個月的,程青懷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這兩天就紛紛來報了。前後不吻合的和經不起推敲的被他們一一否了,最後剩下個看上去也不怎麽靠譜的線索。
——說是驚鴻劍不慎“墜入凡間”,被一富商以重金收藏,拿給自家兒子當了玩物。
起初這消息白秋令也是沒法兒信的,但是來報的人後來漸漸統一口徑後,他便是不得不相信了,連續幾天來都皺着眉頭,
不住地嘆氣。不過讓他整日眉頭不展唉聲嘆氣的不僅僅是那流落人間的寶劍蒙塵,還有唐昀待他的方式,愈發讓他看不懂了。
自從鳳臺一事發生,至今已是月餘,兩人先是在佟閣相安無事地待了八天,而後十幾天都在忙着尋找驚鴻劍的下落。說來也巧,眼下驚鴻劍是确認了在紫陽,正好便是唐昀此前約了白秋令端午相聚的地方。
紫陽距離兩人約摸六日的行程,倒也不算遠,白秋令心急如焚,巴不得整日整夜地趕路,唐昀于是搞了個寬敞的馬車。這馬車着實是寬敞,寬敞到兩人可以躺在裏面睡覺。兩個車夫輪流趕路,白秋令趁着唐昀睡着了,出去将一個車夫換了進去,自己坐在外面拿着鞭子趕車。唐昀睜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撈人,第一下沒撈着他便睜眼看——那車夫跪坐在角落裏,渾身抖成篩子,當下雙掌合十求饒,說是那小公子讓他進來的。
唐昀一聽,掀了簾子趁那“小公子”不注意的時候,攔住肩膀将人拉了進來,然後一腳将車夫踹了出去。
白秋令皺着眉抿緊雙唇,坐在唐昀的對角,擡劍擋在胸前,那緊張的模樣教唐昀看得心癢,他輕笑一聲便向角落湊過去,雙手撐在背面上,将白秋令逼得退無可退了,笑說道:“今晨出發之時我問秋秋的問題,秋秋可是想明白了?”
白秋令登時臉都紅了。
他從小在雲隐山長大,司言又不教他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唐昀臨出發的時候竟然問他:秋秋,你信我沒殺人,那你信我喜歡你嗎?
這教他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