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驚鴻”

次日一早唐昀果然是早早便守在了白秋令屋外,說好今天要去尤府,他便吩咐膳房早早地安排了早飯,眼下前廳已擺好了一桌紫陽的小吃,可遲遲不見白秋令出來。

他又耐心等了半柱香的時間,身後的門才吱呀一聲響了。

白秋令從門裏出來,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像是一夜未睡。他上前一步,關切道:“秋秋看上去沒太休息好?可是不适應?”

紫陽太潮,白秋令也感受到了。然而更潮的分明不是這周遭的環境,是他整個人心煩意亂,五髒都像是茶水喝多了一般,心裏泛潮。

昨晚從河灘回到茶館他便莫名的浮躁,那個問題唐昀的答案實在來得太直接,他一時不知如何去消化。

他問唐昀,那我呢?唐昀先是一怔,而後便笑着回答他:

當然也是。

他心不在焉地走着,一不留神一腳踢在了唐昀的後腳跟,唐昀便停下來回頭看,還是那樣關切地問他:“實在不舒服?若是不太舒服,我們就晚些時候去。”

白秋令搖頭,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淡淡道:“不礙事,昨晚沒休息好,——我只是在愁此去如何取劍,聽聞持劍之人是個不會武功的尋常人。”

“驚鴻劍是尤和正買來的,生意人,只要不賠本,再将它賣出去有何不可?”唐昀說得理所當然,卻正好戳在白秋令的痛處上。

與人打上一架他自然是沒問題,然而若對方真的像唐昀所說要的是錢,那他可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吃飯的時候他滿面愁容,心思完全不在眼前這一桌菜上,夾了塊辣椒放嘴裏都沒意識到,直到那辣味竄上眉心,他才後知後覺到處找水喝。

他辣得說不出話,兩手下意識地揮了揮,唐昀以為他是嗆着了,在他後背輕拍着叮囑道:“慢些吃,昨晚沒吃飽今天确實有些餓了。”

沒有水解辣,白秋令的眼底很快氤氲了一層水汽,他噗嗤噗嗤好一會兒,眼角擠出兩滴淚來,讓唐昀看得發愣,随即擡手用拇指幫他擦掉眼淚,仔細回想了從昨天到現在發生的一切,小心翼翼地問他:“秋秋怎麽哭了?可是我哪裏做得不好?”

白秋令搖頭又擺手,無奈之下就着碗裏的熱湯喝了一大口。

這一口熱湯下去,他的眼淚掉得更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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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是他最不穩重的一次,捂着臉手肘撐在桌面上,眼淚簌簌地往下落,一下教唐昀慌了神,兩手都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在背心、肩上分別都拍了拍,看着都不起作用幹脆兩手捧起他的臉,再問他:“可是身體難受?”

“......”白秋令整條舌頭都辣得發麻,根本沒辦法答話,他匆忙起身迎上拎着一壺水往後廚去的夥計,倒了一碗涼水仰頭便灌進了嘴裏。

唐昀:“......”

早飯後兩人按照計劃步行前往尤府,路上唐昀突然提起了游龍劍。

白秋令方才吃了一顆辣椒,現在嘴唇還泛紅發麻,唐昀借了扇子給他,這會兒正拿在手裏不斷扇着。

“江湖之中十把劍,兩把出自司言前輩,這麽多年來奪劍的腥風血雨從來沒有停歇過,眼下游龍劍失蹤,恐怕是波瀾再起了。”唐昀稍快半步,側身看着白秋令,道:“秋秋又是因何而尋劍?”

白秋令思索片刻說:“幼時沒有玩伴,整日練劍,劍就成了我的‘玩伴’,——我喜歡劍,想看看它們是何種風采。”

“天下那麽多劍,為何偏偏是這幾把?”唐昀又問他。

白秋令将扇子還給唐昀,嘴唇的顏色慢慢恢複正常,舌根也沒有那樣麻了,他跨半步與唐昀并肩而行,回答

道:“我在雲隐山上,曾見過這幾把劍的畫像,師父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我只看過一次,便放不下心了。”

“我好像能理解秋秋了。”

“嗯?”

“我只看過秋秋一次,也放不下心了。”

“...時候不早了,我們快些走罷。”白秋令輕咳兩聲快步朝前走,唐昀笑了笑,啪嗒一聲折扇一收,跨一步跟了上去。

臨到尤府門前,白秋令忽而想起什麽似的,停在原地叫住了唐昀。他将唐昀上下打量一遍,眉頭皺起來,問道:“閣主的皓月掌可是自創?”

“是,步法也是,——我沒有師父,也沒有師兄弟姊妹,秋秋是想問蘇元思後背的掌印?”

白秋令如實點頭。

唐昀搖了搖扇子,道:“我沒看到蘇元思的屍體,并不知道那掌印是什麽樣的。”

“我去看了,确實是皓月掌,但......”

“皓月掌之所以獨特,并非因為它又多玄妙,就像你說的,段洲只是鐵匠,真正的青冥劍主是段青冥。”

“所以那個掌印并不是皓月掌?”白秋令問他。

唐昀颔首微笑道:“只有我會皓月掌,掌印一樣并不代表用的內功心法一樣。”

“你說得有道理,但這個人為何——”

“先不說這個,眼下找到驚鴻劍最要緊,走吧。”

唐昀朝尤府大門揚了揚扇子,打斷了白秋令的話,拍拍衣擺朝前走去。白秋令看着他背影,雖是十分不理解他為何這樣潇灑淡然,可還是抿緊雙唇搖了搖頭跟在他身後,與他一前一後站在了尤府門前。

兩人與守衛将将說了兩句話,大門便從裏面推開,走出一個穿着霁色長衣的少年來,少年身後恭恭敬敬地跟着個随從,看着年紀也不大。

一見兩人少年便自然而然地停了腳步,食指上還挂着一個錢袋不停地轉,挑眉将兩人上下大量一遍,朗聲問道:

“你們找誰?”

少年的目光落在白秋令手中的清羽上,忽而眉梢眼角都飛揚着驚喜的神色,還不待二人答話便指着白秋令,變了個激動的模樣又問:“你們就是前幾日書信與我父親相約的,唐大俠和白大俠?!”

他語調上揚,嘴上還問着話身子卻已經側開将大門讓了出來,轉身将守衛罵了兩句,連忙把唐昀和白秋令迎進去。

白秋令措手不及,在原地愣了片刻,直到唐昀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步伐僵硬地跨進了門。

少年名喚尤盛雲,生得明眸皓齒,一副讓人見了就歡喜的模樣,家中獨子,母親生他時難産身亡,尤和正後來擡了門側室,卻一直未育有一兒半女。

好在那側室生性善良,待尤盛雲視如己出,一家人生活富庶,衣食無憂倒也和樂融融。

尤盛雲從小錦衣玉食,在家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除了天上的星星尤和正沒法摘給他,無論他要什麽都一一滿足了。

其中就有這把驚鴻劍。

白秋令抱着雙臂在驚鴻面前站了好一會兒,始終不相信這已經落灰的劍就是驚鴻。尤盛雲百無聊賴,站在一旁叼了塊兒糕點在嘴裏,含混不清道:“這就是你們要的那把絕世寶劍?”

唐昀雖然不好劍,但看到驚鴻這樣“狼狽”的樣子,還是替白秋令感到心疼。他看看白秋令,也看看那覆蓋了厚厚一層灰的驚鴻,應道:“嗯,這便是驚鴻。”

“哦,那好吧。”尤盛雲說話都帶着十五六歲語調飛揚的特征,迎面而來的年少無憂讓唐昀想起了自己十五六歲之時,不由得笑了笑。

白秋令

伸手想要将劍身的灰拂去,不料剛觸到驚鴻,尤盛雲眉毛一挑,他身後站着的人便上前先一步将劍拿走了。

“劍給你們沒問題,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白秋令想也不想立刻反問。

尤盛雲眼珠子轉了轉,從頭到腳由內及外都散發着陣陣靈氣,向二人提了個要求,“劍給你們,你們當我師父。”

按理說“當我師父”這四個字言簡意赅說得已是夠清楚明白,白秋令卻一時不解,眼神迷茫投向唐昀,唐昀收了扇子敲打在手心,沉吟片刻道:“尤公子此話怎講?”

“就是你們當我師父的意思啊!”尤盛雲說得理直氣壯,拇指翹起來指了指驚鴻,又說:“這是我爹重金給我買來的,怎麽能平白給了你們,看在你們這樣有誠意不遠千裏來找我,那我便大方些,你們答應教我習武,我就把劍送給你們。”

果真日子過得安逸自由了,尤盛雲像是厭倦了這整天大手大腳花錢快活的日子,一直十分向往着闖蕩江湖,卻苦于沒有門道,此前還因此結實了許多江湖騙子,被騙得無比凄慘。

白秋令自己都還是個徒弟,別說真要收個徒弟,他連想都不曾想過。眼下這十五六歲的少年要以驚鴻劍與他做這樣的交易,比與他打上一架是難上了許多。

唐昀站在一旁,目光在尤盛雲身上上下來回,“尤公子真想拜師習武?”

“那是自然!”尤盛雲篤定道:“我聽父親說二位都是高手,對你們來說這并不算難吧?”

“嗯,難是不難,只是,公子條件差了點,需要付出比常人多百倍的努力,不知公子可否做到?”

“我當然可以做到,你可不要小瞧我!”

見唐昀真的要“收”了這個徒弟,白秋令往他身邊靠了一步,在他耳邊輕聲問:“你不會真的要收徒?”

唐昀持扇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無聲說了“不急”二字,轉而繼續和尤盛雲說:“那我也有個條件。”

“你還有什麽條件...哎,我事先說好啊,我知道你們武功高強,要是你們用搶的,我可——”尤盛雲腦子轉得極快,這話說得一半被唐昀的大笑打斷,他便目不轉睛地盯着唐昀看。

“我從不輕易收徒,若是要做我徒弟,我得看你有沒有這根骨,等你真的能練成我教你的東西,到時還需有一場盛大的拜師禮,且這期間你不可叫我師父,只能按江湖規矩稱我‘前輩’。”

唐昀鬼話連篇說了自己的“條件”,從未入過江湖的尤盛雲并沒聽出什麽破綻,欣然便要答應,揮手喚人取來了筆墨放在唐昀面前,努努嘴道:“那前輩請立個字據,我也放心些。”

唐昀不掩笑意,提筆便白紙黑字立了個“字據”,一邊寫一邊道:“字據已立下,望尤公子下了決心就好好練功。”

尤盛雲把唐昀寫好的東西拎起來抖了抖,将未幹的墨跡吹了吹,回身遞給侍從,拍拍手道:“那從今日起,兩位前輩就在府上住下,我這就命人将偏院給前輩收拾出來,偏院環境清雅,無人打擾。”

唐昀颔首:“好,這樣也好,我也好監督你練功。”

尤盛雲滿心歡喜地連連答應,将兩人請進前廳休息,轉身擡腿便要走,唐昀立刻叫住他:“尤公子這是要去哪裏?”

“嗯?我要去茶樓喝茶聽曲兒,前輩也來嗎?”尤盛雲站在原地歪了歪腦袋,“前輩若是要去我便再訂一個位子。”

唐昀挑眉,換了嚴肅的語氣,“字據立了那我自然是要盡職盡責,我看這茶樓你也別去了。”

他站起來走了兩步到尤盛雲面前,微微傾身過去,又道:“從今日起,雞鳴前你便要起床,

上午練心法,下午我請白少俠教你劍術,晚上與我練掌。”

尤盛雲念書從來都是教書先生将就他的時間,立刻對于唐昀提出的作息表達了不解,“那我豈不是沒有時間再去茶樓聽曲兒聽書了?也沒有時間去看我的小美人?”

白秋令雖不知唐昀打的是什麽主意,但只要不是真讓他收徒,倒是一切都可以配合。他于是也清清嗓子說:“尤公子本來起步便晚了,若是不比他人勤奮,恐怕很難學有所成。”

尤盛雲面露難色,在原地猶豫了許久,終于一咬牙,道:“哎呀行行行!那我從今日起就不去了,在家好好習武!”

“尤公子有決心便好,那我們現在回去将行李都收拾過來,要在府上叨擾一陣了。”啪嗒一聲,唐昀手中的扇子重新展開,走出去兩步回頭又說:“今天尤公子先将這本心法抄一遍。”

說完他從袖中取了一小本冊子扔向尤盛雲,尤盛雲捧在手裏如獲至寶連連答應:“好好好,我這就回房抄書!”

唐昀看着尤盛雲飛奔回房,而後側身對着白秋令,扇子朝着尤盛雲跑出去的方向點了點,嘴裏輕飄飄出來三個字:“真好騙。”

白秋令:“......”

傍晚時分,兩人已經将行李都收拾打點完畢住進了尤府。再晚些時候,便有尤府家丁來請二人道前廳一起晚膳,說是尤老爺設宴相謝。

白秋令本來已經以身體抱恙為由拒絕,他實在不擅長與這麽多人同在一起吃飯,更不喜與生人說那樣多話——但唐昀是個例外,實屬是他十九年人生中最大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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