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香消

他話音剛落,先後擡掌将幾把劍重新入鞘,整個密室又歸于平靜。

唐昀突然明白了白秋令的話,他五指收緊,指甲幾乎陷進掌心,低聲道:“那日聽風反應劇烈,便是感應到了其他幾把劍,但也不全是這幾把——你是說,當日驚鴻劍也在桃花澗中。”

“嗯,聽風清羽鑄成在後,聽風聞風而動,用以尋劍,而清羽輕盈若羽,取以柔克剛之意,一能平衡,再而克制。”白秋令的思緒一點點被厘清,他轉身看一眼程青懷,視線又落到唐昀身上,繼續說道:“你可還記得,當日我拿到橫君,劍匣曾被震碎。”

“記得。那日我還以為是你怕有詐,以內力将整個劍匣震開了。”唐昀一把折扇打開在面前,不知何時已經将水色的劍穗纏在了扇柄上,那劍穗此時正随扇子而前後左右地晃動着。

“而後是青霜劍,青冥劍,這兩把劍其實并非飲了我的血才冷靜下來由我控制,——而是因為清羽在我手中。當時我得知這兩把劍溶血而鑄,便以為它們是飲血而瘋,又是飲血而停。”白秋令忽而想起徒手将青冥抓在手中的場面,掌心還隐隐作痛。他颔首看了看掌心那道淺淺的疤痕,又道:“玉煙珠淚原是有生死一戰,你持玉煙,我拿珠淚,可那日在山谷中終究是克制住了,後來我失控也是因為我對你的感情,而非珠淚劍本身。

“游龍自毀于鳳臺,雖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但若是我早到一步,有清羽在,那樣的絕世名劍也不會剛烈自毀。”

白秋令語氣中不無遺憾,唐昀擡起手在他手腕上握了握,道:“單修明有意行此事,便不會留下證據,就算游龍不自毀,恐怕他也會想辦法毀了游龍——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些劍真的可以與人血脈相連。”

“我原來也是不知道的,這些都是師父說與我,加之親眼所見,否則我也不敢相信真的有游龍和珠淚這樣決絕的劍。”

“方莫尋說,單修明還叫單三元的時候便和蘇元思交好,驚鴻游龍自是一對,那單修明手中便是驚鴻劍了。”唐昀收了扇子看向一旁保持靜默的程青懷,緩步走到她面前沉聲問她:“單修明殺蘇元思是為了滅口嫁禍于我,掩蓋不為人知的秘密——青姐,你到現在還是什麽都不肯與我說?”

程青懷握劍的手漸漸收緊,她心頭狂跳,眼前不斷浮現出唐婉眼含淚光的模樣和聲淚俱下的囑咐,一時間萬分猶豫,嘴唇上下開合幾次後,還是不知如何開口。

白秋令見狀,走到唐昀身後拉住他的手腕将人扯到自己身後,平靜道:“青姐不說一定有她的苦衷,你不要逼她,除了你,她就是唐婉前輩最親近的人,或許——”

一句“最親近的人”像是讓程青懷驚醒,她忽然擡起頭來,緊咬下唇盯着面前這年輕的劍客,而後一字一句道:“除了閣主,我确實是青姐最親近的人,這麽多年來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殺了她...又是為什麽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那你為何從頭到尾一個字也不曾向我提起!”唐昀突然高聲反問,一步跨到程青懷面前抓起她的手不待她答話又揚聲道:“我那麽多次問你她為什麽上雲隐山,可你從未回答過我,她從雲隐山下來之後一切都變了,一直到她死!

“一直到她死,你都未曾與我說,她到底為什麽去雲隐山!”

唐昀一把甩開她的手,因為憤怒,一句話說完尾音都在顫抖。白秋令悄然伸出手,從他身後拉住他與他十指緊扣,在他耳邊輕聲道:“冷靜點,唐昀。”

“她去雲隐山是因為...是因為——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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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姐,青姐!”

程青懷話音未落,唐昀便眼睜睜看見一枚銀針穿透她的咽喉,帶出血絲落在他面前的衣料上,他雙手接

住面色瞬間蒼白的程青懷,急急喚道:“青姐!”

白秋令瞥見門邊的衣角,低聲說了一句“小心”便迅速輕功追了出去。

唐昀連連封住程青懷身上多處大穴,卻無法阻止她的呼吸在自己面前變得微弱。他看着程青懷雙唇仍是無力地開合,一時方寸大亂只能用手捂住她的咽喉,想要阻止鮮血從那處噴湧而出。

明明真相近在咫尺,他心亂如麻只顧得上一遍遍地說:“青姐...青姐你不能......”

程青懷還是第一次看見唐昀這樣無助的樣子,她心疼而絕望,一只手顫顫巍巍地擡起來,将将撫摸到他側臉便又重重垂下。

她從小與唐婉相識,唐婉将她撿回家的時候自己也是個孩子。不僅唐婉對她有恩,唐景舟和許如詩夫婦更是将她視如己出,待她非常好,十分信任她。

她攢了些力氣,唐昀緊緊握住她的手,她也全力的回握着,喉間嗚咽幾聲終于能說話。

可她并沒有說到底為什麽唐婉要上雲隐山,唐昀俯身在她嘴邊仔細分辨,而她氣若游絲,只覺眼前已然一片黑暗,自己正墜下無邊深淵。

她看到唐婉,唐婉還是那樣溫柔美麗的模樣對她說,她便對唐昀說:“照顧好...照顧好自己......”

“不...不不不!青姐——青姐!”唐昀眼睜睜看着程青懷在她面前緩緩合上眼睛,呼吸急促再戛然而止,鮮血染滿他一雙手,他将程青懷緊緊抱着,一時間巨大的心痛席卷而來,轉瞬間又被仇恨包圍沖刷。

他輕輕将程青懷放在地上,五指咔咔作響緊握成拳,也追了出去。

桃花澗此時滿山都是被血浸過一樣的紅,遠處那成片的楓樹林血海一樣湧動着,将唐昀雙目都染成紅色,燃燒着像是烈火,一路燒過去,目光所到之處一片死氣,寸草不生。

白秋令已然把人制服,那人跪在地上一言不發,面對寒光四射的清羽也不曾開口。他不敢輕易将人殺了——此人會到此處對程青懷痛下殺手,定然是受人指使,那一針穿透咽喉,程青懷必定斃命,若是來不及說出真相,那此人就成了目前僅剩的線索。

唐昀從他身邊走過,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身去,沾滿鮮血的手瞬息之間就扼住了那人的喉嚨。

他強迫那人擡起頭來,極克制地慢慢收緊手指,白秋令看他手都在顫抖,心下便知程青懷是已經身亡。

“是誰派你來的。”

“......”

還沒等唐昀下死手,那人便咬舌自盡了。

可唐昀仍是不死心,他将人從地上拖起來,徒勞地又問了好幾遍,白秋令看得不忍,一把從身後抱了他,不斷在他耳邊輕聲安撫勸慰:“唐昀...唐昀你別這樣,他死了,他已經死了...”

“他死了,他死了......”唐昀慢慢松手,那人倒在地上一聲悶響,又抽搐了幾下才徹底斷了氣。

白秋令垂眸看到唐昀垂在身側的手又漸漸收緊,怕他傷了自己便伸手慢慢握住他,雙唇貼在他耳邊輕聲說:“找到單修明。”

他跨一步與唐昀面對面站着,一手搭上他的肩,又道:“找到單修明,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唐昀不說話,他便擡手把人抱進懷中,掌心貼着他的後背,收緊雙臂将人緊緊抱着。

兩人在原地相擁站了許久,唐昀仍是不說話,白秋令環顧四周別致的景色,像是感受到了懷中這人心裏那一塊是如何一點點坍塌,晚風迎面而來的時候吹得他心口抽痛。

他手臂又收緊了些,在唐昀頸間輕輕落下一吻,一句“你還有我”便随風而去,落進遠山火紅的楓樹林中。

兩月後。

兩人在永洛河畔,終于和段青霜又一次見了面。

段青霜精神好了許多,只是身體看上去仍是很虛弱。此前她傷了心脈,整整卧床三月,現在才能不需旁人照顧獨自生活。此刻她坐在河邊放花燈,眼底映出河面的波光粼粼,目光随着那花燈順河而下變得悠遠。

她始終一言不發,唐昀和白秋令便站在她身後靜靜等着。

五日前他們接到段青霜的書信,說是她找到了段洲的一本手劄,裏面記錄了一件十分蹊跷的事,她猜想此事或與唐婉和程青懷的死有關,便手書一封讓憑樓閣傳信,和兩人約了永洛相見。

白秋令和憑樓閣都于她有恩,她力所能及的一切,便都當做是報恩。

她終于放完三個花燈站起來,從袖中取出一枚二人十分眼熟的玉佩遞給白秋令,平靜道:“我原來并不知道,他也曾上過雲隐山。”

白秋令把那枚雲隐佩拿在手中細細查看一番,問她:“段洲原來也上過雲隐山?”

“是,他曾拜在司言前輩雲隐山門下。青霜劍和青冥劍的鑄劍譜,就是他從雲隐山帶回來的,他自始至終沒有告訴父親,這兩本鑄劍譜從何而來,每當父親問他,他就閃爍其詞不肯細說。”段青霜一邊說,視線落在唐昀身上,一邊又往河邊走了幾步,道:“手劄是我在鑄劍房找到的,這裏面——”

她轉身伸手将手劄送到唐昀面前,又說:“這裏面也記得不全,但他提到了八柄寶劍。”

唐昀接過手劄翻了翻,借着月光看到了幾把劍的名字,而每把劍後面都還跟着一個名字。

“橫君挽花鑄劍譜,在飛星谷谷主淩翰海手中,十二年前他死于飛星谷中,據說是誤食毒草;青霜青冥鑄劍譜在段洲手中,段洲已死;玉煙珠淚鑄劍譜,在碧心門門主江季文手中,劍是江玉煙所鑄,她也已經死了,至于游龍驚鴻,游龍劍在蘇元思手裏,當年兩把劍卻都是單三元鑄的。”

段青霜将劍譜的去處一一敘述,白秋令當下眉頭一皺,走到唐昀身邊把手劄拿過來仔細翻看,道:“前輩方才說的這些人,眼下只有單三元和碧心門門主江季文還活着,他們的死......許是巧合?”

唐昀卻搖了搖頭,道:“姐姐也死了。若這些人都曾上過雲隐山,那恐怕就不是巧合。”他餘光瞥見白秋令手中刻有“洲”字的雲隐佩,沉吟片刻又道:“單修明在憑樓閣隐姓埋名多年,姐姐從雲隐山下來之後他一直潛伏都沒有動手,而後姐姐突然遭他滅口,定然是因為姐姐查到了什麽。

“而且他還殺了蘇元思想要栽贓嫁禍給我,連同你一道——你也來自雲隐,并且你正一一尋找這些劍。”

白秋令一怔,愣了半晌才道:“你是說,單修明是要将雲隐山的秘密永遠埋藏,所以......”

“飛星谷世世代代擅醫、擅藥,谷中草木皆藥,用毒自然是不在話下,淩君谷主此前曾說過沒有他解不了的毒,蘇元思武功高強,獨步江湖,輕易是殺不了的,而段洲,他死在我手中可能确實是個意外。”唐昀話音未落,突然一擡手,折扇打開迎面向白秋令偷襲過去,在他脖頸前打了個旋又回到了唐昀手中。

“好比剛才我偷襲你,他們那樣武功如此高強之人,必定是對來人不設防,才那樣輕易就丢了性命。姐姐、淩翰海、蘇元思,都與單修明相識,他不惜一一将這些人都殺了,卻又不要劍譜,那于他而言一定有比劍譜更重要的東西。”

白秋令一手捏着方才被唐昀折扇斬斷的發絲思索一番,認同地點了點頭,他剛開口,便又被沉默許久的段青霜開口掐斷了話頭。

“唐閣主,白少

俠,人是單三元所殺,但正如閣主所說,于他而言劍譜和劍都不重要,而是唐婉姑娘和程姑娘所知道的真相——他竭盡全力不惜殺害好友都要隐藏的真相。”

段青霜攏了攏發髻,白秋令看到她眼睫濕潤,眼底的波光粼粼終于從眼角争先恐後湧了出來,她克制着情緒,聲音哽咽又道:“想來父親也是知道了什麽,才會慘死在那毒人手下......”

唐昀與白秋令對視一眼,走到段青霜身側順着她的視線望出去,恰好看到三盞花燈消失在了夜色盡頭。他斟酌片刻,緩緩道:“我們定會查清此事,前輩還請莫要過于傷懷,身體要緊。”

“程姑娘照看得好,我已大好了,這玉佩和這手劄,便是我最後能為兩位做的事了,萬望保重。”

兩人目送程青懷離開,又在河邊站了許久。

白秋令手中握着段洲的雲隐佩,拇指在那“洲”字上反複摩挲,看着水中倒映的月亮在秋風橫掃之下顫抖着破碎,他上前了半步,伸手去牽唐昀,唐昀偏頭看一眼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再擡眸看他。

看他眼中裝着破碎的月亮和遙遙星辰,突然心頭一軟,久違而又溫柔地朝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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