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悔意與真相
白秋令和唐昀等了江月輝一晚上,次日一早收拾好行裝便等在飛星谷門口。周圍是一片紫色的植物,薄霧中司徒念君手裏挎着個竹籃子步伐輕快地朝他們走過來。
司徒念君現在叫淩憶挽,唐昀和白秋令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常是“司徒”二字都到了嘴邊,又默默地咽進喉嚨去。
以前司徒念君的衣服是淡黃雪白居多,一種高高在上的、端正的大家閨秀氣質,長裙及地,秀發齊腰。如今的淩憶挽喜歡穿青色紫色的裙,方便在山中行走還用綢緞将小腿纏起來,若是有風,她走起路來便是裙角飛揚,秀發束成馬尾樣,總是笑,聲音也大方清脆。
她從手挽的竹籃裏拿了幾個新鮮的蓮藕遞給白秋令,笑道:“這是我剛摘的蓮蓬,蓮子又甜又飽滿,兩位大俠可帶在路上吃。”
“多謝淩姑娘。”白秋令接下剛洗過的蓮蓬,颔首果然看到那大顆大顆的蓮子,外面包着一層嫩綠藏在那孔洞裏。
她仍是笑着,用手指了指那蓮蓬,又把臂上的籃子遞給唐昀道:“吃的時候一定要剝了蓮心,伏蓮的蓮子肉甘甜脆爽,舅舅讓我采了許多,這些給江公子和江少主。”
“江公子”和“江少主”這時才匆匆從那紫色的植物裏擠出來。看白秋令和唐昀已是久等的樣子,江眠拍了衣袖上的露水,歉意道:“讓二位久等。”
“我們也剛出來,江少主不必時時刻刻都這樣客氣。”白秋令颔首回應他,不動聲色地扯了扯唐昀的廣袖,又道:“阿月是閣主的親弟弟,大家原是一家人才對。”
“一家人?”唐昀嗤笑一聲,折扇打開在手中,緩緩搖着轉了個身,邁開腿便朝前走。
聽他這陰陽怪氣的語氣,江月輝氣得咬牙,方才來的路上江眠與他說的話是又忘了個一幹二淨,一腳重重踏出去,臉都憋紅了憋出一句:“你要是這麽不情願——”
唐昀聞聲停下腳步,偏過頭餘光瞥見他攥緊的拳頭,彎了彎唇角又是輕笑,用了十二萬分耐心來等他下文。
成千上萬句賭氣的話在江月輝腦海中兜兜轉轉,看到前面那挺拔的背影時,卻奇異地化成了一聲“對不起”,輕飄飄地撞向唐昀。
唐昀手上動作一頓,轉過身來的時候扇子已經收在了手心裏。
江眠擡手在江月輝後背拍了拍,江月輝得了勸慰和鼓勵,便向着唐昀走了幾步,攥緊的拳頭也慢慢松開,用上比剛才那聲對不起要大一點的聲音,直視着唐昀的眼睛與他“對峙”片刻後,終于又道:“昨天我不應該那樣說,對不起,——但我還是得回碧心門一趟。”
白秋令頗為理解:“嗯,你自小在那裏長大,就算是要回到中原,當然要和江門主說清楚。”
“就算是要回去,現在也不行。”唐昀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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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輝條件反射反問他:“為什麽?!”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唐昀皺眉也反問江月輝,“那你為什麽一定要現在回去?”
“因為我——我要!”江月輝還是頭一回覺得不好意思,覺得在自己真正的哥哥面前講出與心上人睡到一處去了,實在是比養蠱蟲還要難。
他要講的話江眠也并不知曉,見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江眠“貼心”地靠過去輕聲問他:“怎麽了?……我既已答應你,一定會信守諾言,你大可不必擔心。”
唐昀那十二萬分耐心很快消耗殆盡了,他不悅追問:“到底因為何事!”
江月輝像是突然從身邊江眠的身上得了勇氣,反手拉了他手腕擲地有聲道:“我要回碧心門向阿爹求親,我與哥哥不是兄弟那他就再沒理由阻止我們,而且昨晚我已經對哥哥做了那樣的事,——我是要對
他負責的!”
江眠窘迫極了,擡手捏了捏眉心,而另一只被江月輝拉着的手無論如何都掙不脫。
白秋令聽了江月輝那驚世駭俗地幾句話更是愣在了原地——這個江月輝,說着這樣霸道的話,那神情當真是唐昀一模一樣。他驚訝于這兄弟倆十幾年分隔兩地卻無法隔斷血緣相連,暗嘆一聲不由得搖了搖頭。
見唐昀半晌不說話,江月輝以為他又要說“不準”,立刻便做好了準備,拉着江眠逃也要逃回西域去。
哪想唐昀笑了笑,輕描淡寫說了個“好”字,轉身走出去兩步又轉回來,鄭重其事地對江月輝說:“碧心門遠在西域,這聘禮都要備好,憑樓閣下聘,萬不可失了排場。”
白秋令:“......”
江月輝雀躍着,心頭一塊巨石落了地,他撒開手二話不說就朝唐昀小跑過去,張開雙臂将猝不及防的唐昀抱了個滿懷,欣喜道:“謝謝哥!”
江眠來不及細想為何是“下聘”,腦中都是昨晚的種種——昨晚怎麽哄都哄不答應喊唐昀一聲“哥”,這下倒是喊得挺痛快。
唐昀為這撞進心口久違的血肉親情所震動,他手腕一僵,折扇都掉落在地上,那水色的劍穗在泥土上滾了一圈,好在地上幹燥,白秋令蹲下|身撿起來的時候仍是幹淨的。
他忽而有些慌張,不知如何面對這鮮活的少年——這父母給予他的,最後的饋贈。
“你......”
“哥,昨日我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你千萬不能再生我的氣,我做完這件事就和你回中原,去看爹娘,看姐姐。”
“我——”
“謝謝哥!”
......
官道上。
江月輝心疼江眠昨晚太累,便讓他和白秋令唐昀一同坐在馬車裏,然而沒行出去幾裏地,他覺得尴尬萬分,又掀開門簾坐到了江月輝身邊。
江月輝看了看他,把自己屁股底下的軟墊抽了出來遞給他,看他再三推拒,一手挽着缰繩,一手便攬了他的腰拉到面前在那唇上吻了一下,在他耳邊輕聲又暧昧地說:“軟墊墊着舒服些,哥哥用着吧。”說完他又在那腰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江眠于是輕咳兩聲小聲道:“......好好看路。”而後還是将軟墊墊在了身|下。
“昨日不是說不放心他這時候回到碧心門去?”
一簾之隔的馬車裏,白秋令端端正正地背靠車廂坐着,唐昀懶散地斜靠在他身上,手指挽了他一撮黑發繞在指尖,笑道:“我又改主意了,陪他這一趟有碧心門少主做弟婿,也不算虧。”
白秋令失笑,車馬平穩行進中,又專心看劍譜。
江月輝歸心似箭,幾人一路上都沒有耽誤,馬車行了幾日,還是每人換了快馬疾馳而歸。從歸合鎮到宿寧堡,就這短短一段路程,卻一直有人在議論碧心門,起初江眠和江月輝兩人都不甚在意,畢竟碧心門和懸玉宮常年做慣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然而兩人都沒想到,這一次竟讓那些人的口耳相傳成了真。
——碧心門被燒了。
一把大火,将原本富麗堂皇的碧心門燒成了當初白秋令見到的段府。
大火燒了碧心門的主院,站在門口仿佛就能看到那嚣張可怖的火舌是如何攀上這門柱、房梁,再一點點向裏吞噬。
江眠和江月輝顯然是受了不小的沖擊,兩人站在門口呆愣了片刻才想起來要做點什麽,邁開腿就要往裏跑,白秋令和唐昀眼明手快一人拽了一條手臂把兩個人拉了回來。
江月輝心急如焚,在原地來回踱步掙不
脫唐昀的手,連聲道:“阿爹還在家裏,哥你放手啊,我和哥哥進去看看!”
“我先前不讓你回來就是怕碧心門出事,你們兩個人這樣不管不顧地跑進去,若是裏面埋伏了天雲教的人,就是要将兩條命再送給單三元!”唐昀一嘴罵人的話掉了個頭咽回了肚子裏,他将江月輝往後一扯,随後高懸在江月輝頭上被燒得斷裂的房梁便轟然垮塌。
江眠立時拉着人往後退了幾步,護在懷裏仔仔細細查看了一番,後怕道:“沒傷着吧?”
“沒有,哥哥別擔心。”江月輝着實是被吓了一跳,見唐昀冷哼一聲自己先跨進了大門,滿臉委屈地跟了上去。
火燒到後院被幾堵牆阻了,沒能再往後面繼續蔓延,白秋令一眼看到垮塌的長廊,再朝四周仔細看了看,道:“主院火勢這麽大,我們一路走進來都沒看到有人,也沒有人逃往後院的跡象。”
“若是只為殺人滅口,天雲教不會一把火放了便走。”唐昀擡腳繞開地上的雜物,前後看了看阻了火勢的幾堵牆,又道:“這幾堵牆怎麽像是未雨綢缪守在這裏,等着天雲教放火來燒一樣。”
幾人來到後院仔細查看一番,這院中果然是空無一人。全門上下也不像是收拾了細軟逃跑的樣子,倒像是突然被人擄走——突然又倉促。
廚房裏廚子的菜都只做了一半,鍋碗還散亂在竈臺上,洗衣房裏更是一片狼藉,整個後院如遭人洗劫一般狼狽不堪。
江月輝急乎乎從江季文的房中出來,懷裏抱着一個木匣,小跑過來語氣急促道:“我在阿爹房、房中——發現了這個!”
江眠聞聲從柴房出來,自他手中将木匣接過,仔細察看一番後,說:“這好像是,父親用來放一些來往書信的。”
他話音剛落,手一滑,那桃木木匣便“哐啷”應聲落地,裏面的信件散落一地。
江月輝先反應過來蹲**去撿,待他撿了最後一封信拿在手裏,突然發現地上有個亮閃閃的東西,于是将那亮閃閃的東西也撿起來,發現原來是個長命鎖。
長命鎖上刻了個“月”字,挂着四個小巧玲珑的鈴铛,江月輝拿在手裏晃了晃,立刻發出了清澈的響聲。
江眠颔首看了一眼手中捏着的厚厚一疊信件,兀自說道:“這些......這些怎麽是寫給唐大俠夫婦的信?”
一聽這話,唐昀上前一步,也低頭看了一眼江眠手中的信,最上面一個信封果然寫着他父母的名字。他将第一封印拿過來,江眠來不及阻止便見他把信展開了。
“景舟兄,如詩嫂嫂,今日阿月生辰,書信一封與你二人說說孩子近況。阿月天賦極高,尤其擅輕功,于劍法上我實在慚愧,只能傳以蠱術,好在阿月天生睿智,比其他同齡孩子都......”
信中所提,二十五年前,司言無雙劍術問鼎江湖,再無對手,兩年後他廣開山門與天下論劍,江湖上許多用劍的門派和俠客慕名而至。此後又三年,他以集畢生所學編著十把劍的鑄劍譜,再成為武林傳奇。
彼時唐景舟和許如詩是江湖中一對神仙眷侶,二人武功高強最好行俠仗義,一同行走江湖多年,一直以來都為人敬佩。後來夫妻倆為人父母,為了照顧孩子,慢慢地便淡出了衆人的視線,不再那樣招人矚目,帶着女兒住進了遠離塵嚣的邊陲小鎮。
這一住就是十幾年,一直到唐昀四歲的時候雲隐山山門又一次開啓,二人又重出江湖,前往雲隐山向司言拜師學藝。和所有愛劍之人一樣,兩人在雲隐與司言習劍的一年裏,受益頗多,無論劍術還是鑄劍技藝都有所精進,且幾個弟子中,司言最喜愛、最信任的便是他二人。
司言一共所編寫
十本鑄劍譜,他仔細斟酌後決定親自鑄聽風劍和清羽劍相贈唐景舟夫婦,然而遺憾的是這劍尚未鑄成,鑄劍譜就被盜了。
那時單三元與段洲兩人篤定地說是塞外的門派盜走,後來又有淩瀚海也出來“作證”,當時一同研習劍術的幾人便默契地達成一致,要遠赴塞外把鑄劍譜拿回來。
西域天雲教高手如雲,且教主心狠手辣,多年前的大戰便是由天雲教一把火點燃,這一去必定萬分兇險。司言原是不同意,在唐景舟許如詩三番五次地請求下他才勉強松口,成全了幾人要去拿回劍譜的決心。
可他也沒想到,他們這一去,最後自己最愛的兩個徒弟再也沒能回來,他突然“明白”這或許就是天雲教複仇的陷阱,為了一雪戰敗之恥,苦心孤詣,蟄伏多年只為對他的徒弟痛下殺手,讓他落入無邊的自責當中。
司言後來再也沒有追究,其他劍譜去了哪裏在誰手中,他甚至問都不問,只聽單三元說,剩下的幾人都将劍譜保管得很好,等風頭過了,随時都可以送回雲隐,然後便閉關了,再不問世事。
......
手中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地看完,一個愧疚的、自責的江季文,一個江眠和江月輝從來都沒見過的江季文,完全呈現在了幾人面前,他字裏行間不僅幫唐昀和白秋令梳理出了當年發生的事,更是字字句句都在向唐景舟夫婦忏悔,甚至也向江月輝忏悔。
他當年就已經知道了全部真相,是許如詩親口告訴他,他信守承諾守口如瓶,信守承諾将江月輝撫養長大,而他忏悔的也正是這麽多年的“信守承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