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伊拉努爾

幾人連同貨物在前廳等了許久,壯漢一直在邊上立着,反複地打量着江眠。江眠往邊上挪了幾步,回避那落在身上赤裸的目光。

他被盯得心煩意亂,攥緊的拳頭五指指關節都泛白。

天雲教雖地處西域,多年前大戰後與中原也少有往來,但這教中卻也不乏中原的裝飾,甚至年輕少女身上的衣服和發上的配飾無不體現着中原傳統。白秋令環顧四周,見這裏與碧心門并無兩樣,便低聲與唐昀說:“看上去倒也正常。”

“我也從未來過,若那混小子記得無差,那我們這應是在天雲教的會客前廳。”

壯漢還在看江眠,像是在看一匹羊,也像看一頭牛,看待食物那樣的目光落在江眠身上,突然令江眠胃裏翻江倒海,幾欲當着衆人的面吐了出來。但他絕不會如此失态,為了大局,千萬種不滿和厭惡都忍了下去。

白秋令終于也瞥見這令人不适的眼神,他雖然比江眠小幾個月,這一刻卻默不作聲地站了出去又一次把江眠往自己身後扯了扯。而江眠反應慢了些許,左右腳換不過來,兩手一揮差點跌倒,幸得白秋令反手扶了他一把,才将能站穩。

白秋令要說話,唐昀随即擡扇按在他手臂上阻了他開口,自己走到那壯漢面前,以扇柄抵住他肩頭,暗自發力将人逼迫着退了兩步。

壯漢立刻怒道:“你這是幹什麽?!”

唐昀又嗤笑一聲,說:“我以為閣下被點了穴,站在這裏一動不動的,——連眼珠子都不會動了。”

壯漢聽不懂他用中原話這樣的冷嘲熱諷,張口就正兒八經地反問了一句:“你說什麽?”這話從語氣上判斷是毫無挑釁的意味,可就讓人聽了心中不快。唐昀慢慢收斂了唇角的笑意,朝壯漢走進一步,用扇子敲打在他肩上,竟然一字一句用西域一族的語言說道:

“我說,你要是再看他,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壯漢與白秋令俱是一怔,江眠發着愣更是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動嘴說不出話來。

白秋令最先反應過來問了一句:“你還會說他們的話?”

唐昀笑着應他:“會一點。”而後反應迅速一扇擋開了壯漢氣急敗壞伸過來的手,将人推得連退幾步。

沖突瞬間爆發,壯漢雖是身高上要比唐昀都高出一些,但确實都是些蠻力,兩人交手幾個回合下來,是一點便宜都沒占着,反而摔得灰頭土臉。他伏在地上喉嚨間嗚嚕嚕地發出低吼,爬起來的時候手裏卻多了一把匕首,泛着寒光晃得唐昀只得擡手去擋。

壯漢已然朝唐昀撲了過去,白秋令眼明手快,掌心彙聚一股內力,清羽忽而自他手中飛出擋在了唐昀身前,那壯漢手持匕首一刀正正好撞在清羽劍鞘上,震得他虎口發麻,哐啷一聲匕首落在地上,人也狼狽地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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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這時平空飛來一道明亮的聲音阻止了壯漢撿起刀再次撲過去的動作,幾人應聲回頭看,便瞧見一中年人從內室走出來,身後跟着兩個手捧燭火的教徒。

來人一襲黑袍,走到壯漢身邊一手抓了他的手腕,而後只聽得一聲脆響,那壯漢便痛苦倒地,另一手捂着手腕在地上滾了幾圈,嘴裏罵罵咧咧,中原話夾雜着異族語言,并不能聽得真切到底說了什麽。

黑袍男子雙手淺淺交疊在胸前,向唐昀一行人鄭重地行了西域禮,笑道:“遠來是客,讓各位受到驚吓,我是麥吉克,我已經懲罰了艾孜帕爾,希望你們原諒他的冒犯。”

唐昀将一身黑袍的麥吉克仔細打量着,江眠則走到白秋令身邊,靠近他在他耳邊小聲道:“麥吉克在西域一族的語言裏,意為‘火種’。”

“還好你及時出現,不然這位艾孜帕爾已經被我挖

了眼睛。”唐昀收了手中的折扇,将衣襟整理妥帖,胡謅了個名字,漫不經心又道:“我叫尋秋,中原商人。”

麥吉克再向唐昀行禮:“尋老板,主人昨夜有事,聽說您有許多茶葉可以賣給我們,特意叮囑我好好招待你們,——不知幾位今日早起,有沒有用過早飯?”

“既是生意往來,我們中原人做生意講究的是幹淨利落錢貨兩訖,你們主人不在你換給我們牛肉和羊肉也行。”唐昀道。

麥吉克點頭,而後又問:“尋老板想要換多少腌肉?”

唐昀做過許多生意,确實沒怎麽和西域人做過生意,他回頭看一眼白秋令,總覺得白秋令臉上的表情有那麽些一言難盡。他拿着扇子在掌心點了點,抿唇沉默片刻後胡亂說了句:“你們有多少我都換。”

江眠擡手捏了捏眉心,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但他不敢說。

天雲教就指着牛肉羊肉過活,沒有米飯沒有其他事物,偶爾一些其他的菜也是要用牛羊肉去換的,唐昀這一開口就說要換全部的牛羊肉,這不是明擺着告訴面前這個麥吉克他是頭一回來西域做生意麽?

江眠看着麥吉克,果然那人也是一臉震驚。

但很快麥吉克又笑說:“那尋老板這些茶葉或許不太夠。”

唐昀迅速反問:“我可以再添些布匹,——中原永洛鎮的布匹,閣下應該聽說過?”

麥吉克仍是笑了笑,道:“聽聞過,但永洛的布匹進入西域市場後就變得非常貴,在我們這裏,很少有人買得起。而且其實茶葉也很貴,為什麽尋老板願意用這麽貴的東西來與我們交換牛羊肉?”

“我千裏迢迢帶着布匹和茶葉過來,就是為了換你們的牛羊肉去賣給中原的那些有錢人和當官的,他們出的價可不是小數目。”

唐昀一本正經談生意的樣子白秋令還是頭一回見,他這會兒稍稍從唐昀用的化名“尋秋”那種黏糊糊的感覺中緩過來,輕咳兩聲默默地退到了江眠身邊站着,而後目光在唐昀身上來回,警惕着麥吉克身後的兩個人。

“既然這樣,”麥吉克轉身對着身後兩個手捧燭火的教徒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兩人便捧着燭火離開了,腳下沒有一點聲音。仔細一看,腳印也很淺。他看兩人回去內室,又轉身對唐昀說:“這一批的牛羊肉還需要腌制一晚上,我已吩咐下去給幾位備下房間,幾位就在這裏住下,正好今晚是我們盛大的祭祀活動,我們尊貴的主人伊拉勒特意邀請幾位前來觀看。”

“什麽祭祀活動?”

麥吉克還是笑。

他轉了個面向,面朝西方左手搭在右肩,右手搭在左肩,是比剛剛見面禮的時候更鄭重的雙手交疊。他虔誠地向西行禮,閉着眼睛鼻音濃厚地說:“向月亮祭祀,乞求偉大的伊拉努爾護佑我們火種不滅。”

白秋令讀過許多書,聽到伊拉努爾和祭祀從麥吉克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暗自伸手捏了捏唐昀的手腕,待他回過頭來時對他點了點頭。

唐昀于是應下了麥吉克的邀約:“聽上去倒是個新鮮事,——既然有此榮幸,那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多謝伊拉勒教主的盛情邀請。”

“幾位這邊請。”

貨物暫時卸在了前廳偏門出去的地窖中,其餘人都安排在前廳周圍的房間歇下,唐昀白秋令以及江眠一行三人,則跟着麥吉克從一道石門進入,朝裏面又走了許久。

越往裏走,裏面的景致就越獨特,真正地、徹底地顯出與中原的不同來。

白秋令環顧四周的石壁,聽麥吉克說他們百年前自北方西下,習慣居住在洞穴中,到了西域後,在這一片荒蕪中造了這樣的居住地。整個住

地與月亮一樣,四周向內圍攏,大抵是個圓,子孫後代都住在石房中,從外面根本不能看出這裏面的別有洞天,只有走進其中才會發現外圍一圈木制建築都是假象,越過前廳便是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

麥吉克為三人安排了三個相鄰的房間,叫了教衆守在巷道外随時聽候吩咐。待麥吉克走後,唐昀便信步走去了白秋令的房間,正推開石門往裏走,江眠也正好從自己的房間出來,看樣子也是要找他們會和。

石房內唐昀躺在床上休息,白秋令和江眠則坐在石桌旁吃了幾塊點心。白秋令回頭看一眼唐昀,道:“你今日太沖動了,萬一動起手來——”

“動手也罷,江公子是我回去就要給那混小子下聘的,怎麽容得那人盯着瞧?而且我方才算客氣,那個麥吉克來了不是直接将他的手腕擰斷了麽。”唐昀語氣平平地說着,江眠聽後卻嗆了一口茶水猛地咳嗽了幾聲,臉漲得通紅。

白秋令語塞,半晌才又說:“說回正事。”

“好,秋秋你說。”

再次開口前,白秋令站起來悄聲走向石門,側耳聽了一下門外沒什麽動靜,才慢慢開口:“伊拉努爾,在西域的傳說裏是皎潔的月亮,聖潔的光輝,而麥吉克方才提到的他的主人伊拉勒,應該就是天雲教的教主。

“傳說伊拉勒是伊拉努爾——也就是月亮,伊拉勒是月亮的大祭司,天雲教的祖先信奉火與月,認為山洪、地動,都是來自月亮的懲罰,而雷雨、幹旱,是火的懲罰。他們信萬物有靈,但天雲教為最上等,世間萬物都不若天雲教衆,衆生是不平等的。

為了維護自己萬靈之主的地位,或者是說......他們只相信月亮和火能為他們實現萬靈之主,能主宰一切,能保佑他們世代平安,所以所到之處都要以焚燒獻祭。江公子生在西域,應該也有所耳聞。”

江眠眉心擰在一處遲疑着點了點頭,接過白秋令的話繼續說:“确實如你所說,天雲教的伊拉努爾是一切信仰的來源,相傳伊拉勒是第一個提出以焚燒獻祭月亮的人,滿月之時月華鋪滿西域大地,這時伊拉努爾聖潔光輝的降臨,得到了伊拉努爾的饋贈,天雲教衆就要用最珍貴的東西感謝伊拉努爾——後來也說是為了邀來伊拉努爾惠澤普降西域,就用活人獻祭,但不管是哪一種說法,伊拉勒都是大祭司,到了現在便成為了天雲教的教主。”

唐昀向來不信鬼神一說,這些傳說教他聽了不過都是無稽之談,不過他從白秋令和江眠的敘述中很快抓住了重點,“你們的意思是,今晚他們就要用活人獻祭天上的月亮?”

“嗯,沒猜錯的話,這場盛大的獻祭事關天雲教一舉入侵中原成功與否,恐怕獻祭的人數不會少。”江眠擔憂道。

白秋令仔細地将這半年多以來的前因後果都想了想,從二十幾年前的劍譜風雲再到他尋劍路上所見所聞,像是迷霧重重終于有一絲光透進來,忽而想到一個長久以來被他們所忽視的細節,“單三元是中原人,為什麽後來去了天雲教而天雲教又‘幫’他做了這麽多事,為什麽他要擄走鳳臺小公子,為什麽碧心門——”

順着白秋令的話思及此,江眠猛地擡頭,急道:“單三元要劍要劍譜,天雲教要入侵中原,他們想辦法幫單三元除掉了唐大俠和唐夫人,除掉了許多武林有志之士,背後不斷支持他。而單三元這麽多年一直幫他們混淆衆人視線,分裂中原門派,這一切都被父親知曉,但卻不是碧心門一門被抓走的原因.....

“鳳臺在東,懸月宮在西,到了最後一步,天雲教這樣一個長期有着獻祭傳統的門派,想要的便不僅是将籌碼捏在手中,而是月光所到之處,至東至西的獻祭之物——鳳臺小公子和風兒。”

“對于天雲教來說,

入侵中原和獻祭伊拉努爾同樣重要,甚至後者更重要。江門主十分清楚這一場獻祭,才會這麽多年來一直小心翼翼,而...而閣主的姐姐唐婉前輩,當年恐怕就是查出來這劍譜紛争的背後竟然是這樣大的陰謀,才千叮咛萬囑咐青姐不能告訴閣主真相,若僅僅憑樓閣一己之力,如何阻止得了他們。”白秋令說着話,慢慢走到床邊去向唐昀伸出手,唐昀也緩緩伸手過來将他的手握在手心。

他看着唐昀,又道:“現在只有一事我還不大明白。”

那人便朝他笑,眉眼間都是洞悉一切的笑意,他看得十分不解。

唐昀說:“何事不明白,我講給秋秋聽。”

“我不明白當初為什麽阿月會說看到了鳳臺兩個孩子要去給蘇盟主下毒。”

“這件事說來也簡單。”唐昀從床上坐起來,也不管江眠是不是看着,擡手就從身後圈住白秋令的腰身,将人抱在了懷裏,還暧昧不明地說了句“你猜”。

江眠見狀,立刻轉了個身假裝低頭整理衣擺。

白秋令道:“......我猜不到。”

“因為那些點心和酒本來是要端給方莫尋那個老東西吃的,——我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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