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卓建柏

天雲教這樣的大祭祀并非每年都有,間或三年五載的,都是由大祭司定下。西域有自己的節日,拜月之日,就是天雲教舉行盛大的伊拉努爾祭祀的日子。

此刻正是中原阖家團圓的中秋佳節,這西域戈壁之上,象征團圓的圓月之下,卻将由天雲教點燃一場盛大的活祭。

在卓建柏穿上裙子被“賣”給天雲教之前,唐昀與他約定好今晚要盡早見面,三人一直在石房內待到了戌時,才輕手輕腳推開石門從石房出去。江眠以随身攜帶的驅蠱銀針将值守在外的人打暈,而後幾人悄無聲息地朝着與卓建柏約定好的地方越走越深。

這木制建築包圍的巨大“石窟”居住着數以千計的教衆,此刻紛紛向正中祭祀之地湧去,三人身上披着暗紅色的披風,來往行色匆匆的教衆無人注意這身邊的異樣,他們手捧燭火,颔首垂眸虔誠而行。

唐昀帶路,走到一方月光能投下來的空地停了下來,他朝四周張望,低聲對身後兩人說:“大祭祀與這裏一牆之隔,按照約定的時間,卓建柏不一會兒就會把風兒和方小公子帶過來,先把他們救出去,至于碧心門的人——”他看一眼江眠,又道:“碧心門的人交給憑樓閣來救。”

白秋令擔憂道:“與我們進來的只有幾人,且他們現在還被安置在前廳,我怕來不及。”

“佟長老已經帶人守在外面,前廳天雲教的人我都換過了。”唐昀一邊說一邊擡頭看天上一輪清冷的圓月,他腰間折扇上挂着白秋令為他做的劍穗,月光映照下泛着銀光。

白秋令跨一步走到他身邊,“已經換過了?你何時......”

“秋秋與我一道做這樣危險的事,我怎能不考慮周全些?”唐昀擡手将白秋令肩上的幾縷發絲捋到前面來,看着他那烏黑垂順的頭發在胸前,不自覺地唇邊帶上溫柔的笑意,輕聲又道:“本來與我在一起就是冒了險,紫陽崖邊的那種事情,只一次就足以讓我追悔莫及了。”

白秋令忽而想起那晚也是月下,他被突然出現的偷襲者以飛镖擊中肩膀,唐昀并未來得及拉住他他便墜了下去。

而也正是那一次的萬分兇險,才讓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于他自己而言,那次墜崖也說不上是極壞的事。

可唐昀畢竟心驚,他們一路西行到了天雲教,每一步唐昀都盡量走得周全,他也能感受得到。

不過他也最怕面前這人再說些要獨自去冒險的話,于是也笑說:“閣主考慮得太周全,我倒是不太好意思再出什麽意外了。”

“既是這樣,那待會兒你就與江公子先把兩個孩子帶出去,我接應他們一道去救人,——你們出去了順便幫我給佟長老帶個信,也快些。”

唐昀背對月亮站着,看上去輕松惬意,挺拔的身形被那純粹的光輝包裹起來,白秋令逆着光看他,看他一雙薄唇彎出溫柔的弧度,看他眉梢眼角的沉靜溫柔,和一呼一吸之間都向自己湧來的愛意,而後上下唇動了動,輕聲說了句:“不行。”

“秋秋這樣說,定然是不信我。”唐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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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令又盯着他看了會兒,嘆息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卓建柏。今晚的大祭祀,兩個孩子便是最重要的‘祭品’,以他的武功如何才能在天雲教的人眼皮子底下把人帶出來,而且他當真就能順利前來與我們會合嗎?”

“秋秋果真絕頂聰明,這就知道卓建柏信不過。”

“......”

江眠在一旁站着很是煎熬,愈發後悔将江月輝送到懸月宮去了。

他左右看了看,從南北兩個方向都沒看到卓建柏的身影,見面前兩個人“卿卿我我”也不着急,再怎麽着急上火也只能勸自己忍一忍,

他思索片刻後小聲說道:“若是二位信得過我,我帶兩個孩子出去吧,我會他們說的話,路上就算被攔住也不至于露餡......”

他這話音剛落,白秋令像是等待了多時,立刻便應下:“好,到了前廳就會有人接應你,我與閣主送你們一程。”

“那——”

“他們來了。”

黑暗中一條石巷傳來一輕一重一快一慢不同的腳步聲,唐昀說完話便悄無聲息地閃身隐匿到一側的石塊後,立刻對着白秋令和江眠做了個的噤聲的手勢。

白秋令和江眠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互相看了看對方,便又聽到不遠處卓建柏喘着粗氣焦急大喊道:“你胡說什麽!前面危險你慢點跑!”

随後兩人便瞧見一個穿着銀色長袍的小孩都是滿臉通紅,呼哧呼哧地沖進了前面一束月光中,站在他們的面前大口大口喘氣。他汗水從臉頰兩側滾下來,一把掀開了頭上的帽子,頭發已經汗濕。

小孩兒咽了口口水想要說話,站在原想了片刻卻是一轉身,擡手指着身後的卓建柏動了動嘴唇。

“......”他拼盡全力想說話,上下唇開合着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遠處卓建柏腳步也慢下來,最終停在了明暗交界的那一處。他對着那月光下眼底閃光的小孩喊道:“別跑了,你自己一個人也跑不出去。”

話到這裏白秋令終于察覺出一絲不對勁。這麽小的孩子被困在這陌生的西域這麽多天,為何見到往日熟悉親密的人會拔腿便跑?他警惕地朝前一步,慢慢向那孩子靠近。

“唐閣主沒有與你們一道?”遠處卓建柏卻歪頭看了看小孩身後的江眠和白秋令,似笑非笑地問。

白秋令遲疑片刻,道:“他與我們分頭行動,眼下應是去救江門主他們。”

“這樣啊......倒也是,你們人少,是應該分頭行動。”卓建柏若有所思地點頭,仍是低頭笑了笑,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站在黑暗中,白秋令只能隐約看到他唇角彎着,而後偏頭與江眠相視一眼,拇指已然将清羽頂出半寸。

卓建柏走出黑暗的一瞬間,兩人分明看到他身上已然不是那件粉色的裙子,眉眼帶了涼薄的笑意,當機立斷同時動了手。

卓建柏手中不見他的佩劍,取而代之成為他手中利器的是那周身令人驚駭的死氣,虛空中他的五指像是死死扣住了一股強大的力量,手指彎曲着指節泛白,一手緩緩從身側擡了起來。

就在他擡手出掌的一瞬間變故突生,江眠耳畔裂帛一聲穿透那迎面而來的掌風,白色的綢緞自清冷的月光下輕盈舞動着奔向一動不動的小孩兒——白秋令落雲出袖倏而破了卓建柏将月光都要撕裂的一掌,白色綢布迅速飛旋着,在他一掌将要拍下去的千鈞一發之際,将小孩兒卷到了一旁。

可是卓建柏太快了,他只能更快。

落雲袖将小孩兒卷走後再無緩沖力道,他眼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就要砸向一旁的亂石,眼神一凜,顧不上其他飛身撲了過去,本能地張開雙臂把人護在了懷中,後背猛地嗑在了那亂石之上。

小孩兒在白秋令懷中驚恐地蜷縮起來,卓建柏見一擊未成,便又要沖過來,江眠疾退兩步,翻身一腳點在石壁上,兩枚桃花镖噌一聲飛出,擦過卓建柏的耳側釘在他身後的亂石之中。

“原來你是——”

江眠後仰躲過卓建柏掠到他面前拍出的一掌,屏息又往左仰身掠出去,指間捏着兩枚桃花镖,随着話音落下直直朝卓建柏面門打了出去。卓建柏随即擡掌相迎,那飛镖撞上他掌心運轉的內力,竟然立刻調轉了方向朝白秋令和他抱着的小孩兒飛了過去。

“小心!”江眠一聲驚呼,他也知攔是攔不住他十成功力打出去的桃花镖,但身體還是先于大腦一步反應過來,輕功掠了出去。

幾乎是同時,那把卓建柏見過的“破扇子”突然從一側石塊後方飛出,桃花镖叮一聲撞在精致的金絲楠木扇骨上,緩了攻勢被江眠眼明手快收回了手心。

江眠飛撲到白秋令面前,急道:“你們沒事吧?!”

白秋令搖了搖頭,将小孩兒往他懷中一送,“帶他出去,前廳是憑樓閣的人,快走!”

卓建柏顯然是不準備活着離開這裏,眼見唐昀從石塊後面扇着扇子慢慢悠悠地走出來,他甩了甩衣袖擡手一掌朝他打了過去。唐昀側身讓開,扇面擋了破碎四濺的飛石,嗤笑一聲對卓建柏道:“我若是你,定然不會在這裏與我動手。”

“呵,我倒要看看你顧得上幾個人,——懸月宮那個奶娃娃再過一刻就要被獻祭,我便是打不過你,拖你個一時半刻的,你也救不下他們!”話音剛落,卓建柏便迅速後退,擡手一掌打落了巷道出口上方的巨石,石塊落下堵了江眠退走的路。他用手臂死死護着懷裏瑟瑟發抖的小孩兒,翻滾中額頭在石塊上磕了一道口子,當即便有鮮紅的血冒出來。

小孩顫顫巍巍地伸手給他擦了臉頰的血跡,他自己也擡袖抹了一把,溫聲安慰那臉色煞白的小孩兒:“沒事。”

清羽出鞘的一瞬間,泛着寒光将月亮映在劍身之上,白秋令已然持劍擋在了江眠身前,他抿緊雙唇一言不發,死死盯着幾步開外的卓建柏。卓建柏會用掌是他始料未及的,——用的竟然還是皓月掌,更是令他大吃一驚。

唐昀收了扇子往前踱兩步,笑問:“為什麽你會覺得,你可以攔我一時半刻?”

白秋令見他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卻也也真實地感受到了那股許久未見的殺意。他握緊手中清羽,腳步随着卓建柏的面向移動,生怕他突然向身後兩人發難。

卓建柏正要說話,唐昀卻又眉頭緊皺地打斷了他:“不對,我應該先問你為什麽會皓月掌。”

“......”

“算了,最後你還是交代一下你到底是誰吧,你可能沒時間說這麽多。”說完唐昀回身看了眼身後的石塊,俯身一口氣吹開了面上的碎石和灰塵,幹脆掀了衣擺一屁股坐了下去,拍拍身側的位置對着白秋令招了招手,“秋秋,坐這裏來。”

白秋令:“......你別鬧了。”

“他說了一時半刻,這麽算起來也沒多少時間了,從那日武林大會到今日,我已留了他許多個‘一時半刻’,他若是從此找個地方藏起來一輩子讓我找不到——像條狗一樣的活着,我可能還會饒他一命。”

聽到唐昀如此惡劣的話語,卓建柏終是忍無可忍,他不顧一切掌心聚力朝唐昀撲了過去,左肩卻結結實實先挨了唐昀一掌,他吃痛輕哼,一手捂着肩頭,翻身掌心點地重新站穩。

他心浮氣躁,攻勢雖猛卻破綻百出,唐昀只是坐在原地以扇相迎,已然将他所有攻勢全部化解。

白秋令愈發疑惑,更多卻是好奇——他想知道,唐昀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卓建柏也并非等閑之輩,能将皓月掌模仿得這樣像,想來也不該這樣脆弱又不堪一擊。

唐昀看準時間一把掐住卓建柏的手腕,收斂了面上的輕松惬意的表情,手上用力,便有一聲脆響,“說好半刻便是半刻,不到半刻,讓你死都是賞你的。”

卓建柏手腕鑽心的痛,他緊咬後槽牙從齒縫擠出幾個字來:“你怎麽...知道是我......”

“你太蠢了。”唐昀站起身,仍是捏着他的手腕,幾乎要将他腕骨捏碎,“我給你的圖——是我亂畫的,給

你圖之前我還不是那麽确定,最後你還是找來了,一點沒讓我失望。可這都算了——

“你最蠢的,還是派人殺了青姐。”

“你怎會——啊!”卓建柏痛苦的喊叫伴随着腕骨清脆的破裂聲在月光下來回撞在石壁上,白秋令看唐昀還是逆光站在月亮之下,眼底有憤怒和悲傷交織流轉,他下意識便開口喚了唐昀的名字。

他朝前走,踏着月光,緩緩擡起的手臂輕微顫抖,他聽見還有骨頭碎裂的聲音,卻無法将目光從那樣的唐昀身上移開。

他耳畔剩下風聲幾許,他曾見過唐昀的滔天怒意,見過唐昀手起擡扇便有鮮活的生命消失,也見過唐昀在他面前狼狽被擒,見過程青懷咽氣之時這人失控悲恸的模樣——他又将手臂慢慢放了下去,腳步停下站在了原地,而後五指顫抖着攥成拳垂在身側。

他單是看唐昀這樣的表情,也有些發抖。

就像是跟随他的一呼一吸找到了他周身最痛的地方,恍惚中,白秋令看見那是荊棘叢生怪石嶙峋卻仍有一顆鮮活的心髒有力跳動的地方,他走近一步那荊棘便散開一點,那嶙峋的石塊鑄成的銅牆鐵壁便斷裂一點。他耳畔風聲也不剩了,仿佛踏着月亮走進了唐昀眼中波光粼粼水波蕩漾的潭水,周圍是緊緊包裹那顆心髒的荊棘被噼啪劈開以及怪石轟隆垮塌的聲音。

他站在唐昀身邊,看到那潭水蕩漾着,幾欲沖破岌岌可危的堤壩。

“你怎麽、怎麽知道...噗!”卓建柏正面挨了唐昀一掌,這一掌毫不留情,打得他肋骨斷裂,那斷骨在胸腔似乎是刺穿的心髒和肺,痛得他久久無法呼吸。

唐昀微微擡了頭,白秋令看到的幽深的潭水又不再起漣漪。

“能悄無聲息靠近而後又輕易殺了青姐的人,怎麽會這麽容易就被捉住,當日在桃花澗分明另有其人,我追出去的時候便聽見了不一樣的腳步聲和呼吸聲,與你方才走出來時的氣息腳步一模一樣。

“而且能随意出入桃花澗,你就并非隐匿在桃花澗一時半刻,——你與單三元到底是什麽關系!”

“呵......”卓建柏捂着心口不斷的吐血,他深知自己已是強弩之末,看見唐昀在自己面前就算雙手染血也仍是風度翩翩的樣子,擡手抹去唇角的血跡,勉強笑道:“你們中原人...不可一世,咳、咳咳,可多年前你爹娘是死在我們西域人手中...你姐姐,還有你最信賴的人,都是——呃!”

白秋令面上忽然微風掃過,唐昀擡袖收手的動作快得他看都沒有看清楚,卓建柏話也還未說完,便仰面倒了下去,冒着熱氣的鮮血從他頸間流出來,很快彙聚在地上成了一灘深紅,映着天上一輪圓月,讓人看了都不寒而栗。

“我說留你半刻,便是半刻。”斜眼看着地上捂着脖子掙紮的卓建柏,唐昀冷笑着走了過去,擡起一條腿一腳踏在他心口,而後一點點用力踩得他前胸都塌陷進去。

白秋令又聽見了斷骨的聲音,還有卓建柏喉間發出的絕望的咕嚕聲。

他見過唐昀殺人,折扇飛出瞬息之間就能要了別人的命,卻從未見過他如此将人折磨致死,眼中不帶半點多餘的情緒,整個人比銀色的月光還要冷上些許。

再過了一會兒,卓建柏真的終于死了,臨死之時他仍是用盡最後的氣力轉向了月亮的方向,像是虔誠地向他的伊拉努爾完成了一次慘烈的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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